听着宋清萝亲口说出的答案,闻若弦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惊讶,一切似乎都在意料之中——她早该察觉的,即使心没有,身体也有了。
她可以控制自己不乱想,但控制不了情感和身体。
情感上,一次又一次纵容清萝,偏爱清萝,哄着顺着都心甘情愿。身体上,从不排斥清萝的亲密接触,牵手,拥抱,甚至睡同床……
就像一台机器,总要按照既定程序运转,总要得到明确的信号才能安心执行命令——任由自己胡思乱想,无序猜测,总要听到清萝亲口说出来,她才知道,不是自己敏感,自恋。
她是数学公式,推导有步骤。也是化学方程,反应有条件。
走完这一步,才有下一步。
任何跳跃、掠过都会让她感到不安。
这就是无趣的她。被喊为“假正经”、“老古板”也不冤枉的她,无趣的人生。
但这份安定来不及维持太久。
宋清萝话里陌生信息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六年前,七年前……
“什么意思?”闻若弦缓缓把脸转回去。
看着宋清萝泪流满面,心脏蓦地抽搐着疼了一下,她眉头紧拧,知道自己又要不争气地没用地心软,慌忙移开视线。
欺骗是原则问题,不像小打小闹可以哄,可以不计较,可以轻易过去。
身边亲近的人,容不下谎言,容不下玩弄,一再纵容就是伤害自己。她有她的底线和原则。
“你愿意听我说吗?”宋清萝鼻音浓重。
“我想听实话,”闻若弦低着眼,藏在身侧的手指蜷缩起来,声音不自觉变冷,“希望你嘴里还能有实话。”
宋清萝像被尖锐地刺了一下,肩膀微微发抖,用力点头:“我不会再骗你了,一个字也不会。”
闻若弦看也没看她:“说吧。”
“在我说之前,你能不能……跟我去一趟我家?”宋清萝哽咽着问,说完生怕她不同意,又解释,“我有东西要给你看,是……你的东西。”
她的东西。
她能有什么东西,会在宋清萝家里。
闻若弦挫败地发现,自己总是被宋清萝勾着走,即使是在如此严肃的原则问题上,也非常被动。
但又深知,自己所处的任何境地,本质上都是自己允许的——如果不愿意,有一万种方法回避,只因为自己在乎,才会心甘情愿被勾着走。
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无能为力,这种感觉让她恐慌。
“可以。”闻若弦站起来,走向大门。
宋清萝连忙跟上去。
还是那辆冰川蓝。
闻若弦坐在副驾驶,看着从自己家出来沿途熟悉的街景,再到格林尚府,短短几分钟路程,心情越来越沉重。
太近了。
晴天的时候,站在家里阳台上,就能看见这边的高楼。
以前她经常看然然,在熹微的晨光中边看边念,想着然然也许刚起床,正迷迷糊糊刷牙,吃不到她做的早餐,但是有保姆,大概做得比她更好吃,更丰富,然后换衣服,不会再问她好不好看,而是问另一个人……
后来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念着,想着,不再去看。
如今清萝又住这里。
她不信命,也没算过命,可若是现在算一卦,说她与这地方孽缘不解她也信。
多少次偶然望见高楼,未曾想过,其中一户会是宋清萝家。多少次开车载着宋清萝经过门口,也未曾想过,她离她这样近。
宋清萝住在程苏然隔壁那一栋。
思绪乱了一路,乘上电梯,闻若弦莫名感觉到紧张,还有一丝好奇——她想知道,真实的宋清萝是什么样子,家里又会是怎样的。
“若弦,”宋清萝刷脸开门,去牵她的手,“进来坐。”
闻若弦躲开了。
只见她脸色淡淡,不辨喜怒,宋清萝悻悻收回手,小声说:“我去拿东西……你等等我。”
说完急迫地脱掉鞋子,光着脚跑进屋里,地砖踩得咚咚震响。
闻若弦关好门,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只站在地垫上,不动声色地打量这间屋子。
是完全的欧式宫廷风,华丽,典雅,像童话故事里公主的城堡,每一件家具都好像在发光,极尽奢靡却并没有土俗感——出乎她意料。
她以为,自己所了解的宋清萝,不会喜欢这种风格。
了解……
她真的了解清萝吗?
谎言当前,一切都可以是假象,她看见的,不一定就是真实的。
闻若弦嘲讽地笑了笑。
“若弦——”宋清萝捧着个盒子从房间里出来,焦急地跑向闻若弦,生怕晚一两秒人就走了,才到跟前,不小心栽了个趔趄。
闻若弦下意识扶住她,连人带盒子搂进怀里不自知,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慌忙将人推开。
目光落在盒子上。
说是箱子更为严谨——淡淡的象牙白,木质光滑,纹理细腻,肉眼可见做工精致,中间有一把小巧的密码锁。
能够存放进去的东西,必然极其珍贵,对于宋清萝而言是很重要的。
会是什么呢?
属于她的,什么东西?
只见宋清萝输入密码,打开了盒盖,小心翼翼地拿出里面的东西——丝巾。
“你还记得这个吗?”她噙着泪看向闻若弦。
一条旧的,米白色的,沾着血的丝巾。灯影下,面料微微发黄,有些污渍了,干涸的血迹呈现铁锈色,像一朵枯萎已久的玫瑰。
丝巾边角绣着大写字母“W”。
闻若弦脸色骤变。
这是她的丝巾。字母是她亲手绣上去的,独一无二,它陪伴她度过了在德国留学的两年时光,却在工作后的某一天,彻底消失。
而之所以消失是因为……
凉爽的夏夜,异国的街头,枪声,尖叫声,玻璃爆裂声,还有浓烈的血腥味。
封存在时间长河的记忆浮了上来。
二十五岁的夏天,她在柏林某家有名的汽车公司任职高级翻译,工作快满一年,已经适应了异国生活,正计划着移民当地定居。
那天是周末。
她逛完画展回到公寓,才发现冰箱快空了,又驱车前往稍远些的大商超,采购食材。
商超位于米特区也就是市中心区域的边缘,附近人流密集,一整条街繁华热闹,游客多,流民也多,除了一周一次的大采购,喜静的她平常很少来。
天将黑,黄昏很美。
她推着购物车从商超出来,拍了一张天空的照片,然后将大包小包放进后尾箱,上了车。
一声巨响在人群中炸开。
刹那间,她被吓了一跳,就看见不远处两个身材魁梧的大胡子男人,各端着一把枪,开始朝人群疯狂扫射。
人们惊慌失措,尖叫着逃窜,碎落的玻璃飞溅出老远。
传说中的恐怖袭.击被她遇上了。
来不及思考,她迅速发动车子,一脚油门,刚开出去几米远,瞥见墙角蜷缩着一个黑发女孩,抱着胳膊,雪白的裙子上沾了大片血迹。
两个大胡子一边扫射一边朝女孩所在方向靠近。
低矮的墙根勉强遮挡住她。
只要大胡子走过去,就能看见女孩,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她当机立断调了头,趁着混乱从街区侧面绕过去,下车穿过狭小的窄巷,来到女孩身旁:“跟我走。”
说的是德语。
女孩脸色发白,身体抖如糠筛,好像也没听懂她说什么,只是眼神迷离地望着她,口中蹦出了母语:“救我……”
是同胞。
很漂亮的脸。
她顾不得多打量,抱住女孩安慰:“别怕,呆在我身边,我带你跑。”
受伤的手臂血流不止,鼻间弥漫着血腥味,她架起女孩另一条手臂,搭在肩上,小心站起来往窄巷走。
车就停在窄巷另一头。
身后枪响声不断,她搂着女孩上了自己的车,解开绑在腰间的装饰丝巾,替她简单包扎伤口:“没事了,我送你去医院。”
抽噎声,喘气声,在寂静的车内回荡。女孩像只流浪无助的小奶猫,眼泪汪汪地看着她。
她把她送到医院,交给了护士,又塞给她几十欧零钱,匆忙离开。
回到公寓,缓了好一会儿,当晚竟然睡得很安稳,第二天起床看见铺天盖地新闻报道,才知晓昨晚的死伤情况。
再回想,记不清女孩的具体模样,只知道,那是一张漂亮的脸……
丝巾永远留在了医院,留在了女孩的胳膊上。
她又买了很多条。
每一条都绣着“W”,每一条都是素净的颜色。
她只会记得,在异国工作的某天亲身经历了暴行,动摇了她移民定居的念头。也只会记得,她在那天晚上帮助了一位女性同胞,做了自己出生以来做过最冒险的事。
而不会记得……
那个女孩是谁,长什么样子,用什么眼神看她。
……
闻若弦望着丝巾出神,脑海中思绪翻涌,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缓缓擡眼:“是你?”
“是我,”宋清萝欣喜于她记得,唇角绽开了笑容,“7月9号,我一直记得,你救了我,但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笑容把眼泪挤了出来,顺着泥泞的脸庞滑落。
“你说你去伦敦大学参加过辩论赛,我说那天我去找楚楚玩……”冬日峡谷的夜晚,她们坐在星空下吃着烧烤喝着啤酒,第一次回忆起彼此的共同经历。
那天宋清萝又撒谎了。
她在现场的,她看见了闻若弦,记住了这张脸。
辩论赛之后,宋清萝发动身边所有人,熟悉的,不熟悉的,寻遍整个欧美留学圈子,也只打听到闻若弦的德语名字和所在学校。
一年三次前往德国,徘徊在学校附近,都无功而返。
这些年,宋清萝始终认为被救那晚是上天给的机会,可惜自己没有抓住,一旦错过,就是永远。
但她不愿轻易妥协认命。
从二十岁到二十四岁,她一边修习专业一边寻找闻若弦,走遍了欧美大多数国家,参加了帕格尼尼国际小提琴大赛,顺利拿到了学位,到处玩,到处演出,到处找人……
后来玩腻了,也疲倦了,去年春节,宋清萝回到国内,与江城交响乐团签了合作约。
总有人告诉她,年少轻狂,心思如流水,也许她喜欢的只是一个符号,一个美好的幻影,未必能接受真实的那个人,真实的样子。
她也以为自己迟早会淡忘。
容易喜新厌旧、讨厌无趣乏味生活的她,怎么可能将一个人放在心里如此长久。
直到再次遇见闻若弦……
宋清萝把自己这些年所有的经历、心路,明明白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闻若弦,迟来的坦诚略显廉价,但却是她唯一能够做出的弥补。
“也许那天晚上,你只是偶然萌生善意,顺手救人,但对我来说,足够记在心里好久好久。”
“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见面了,错失的机会,一旦有第二次,就想要牢牢抓住,所以我想进你们公司,想留下来,想跟在你身边,离你越近越好……我骗了你,我耍小聪明,我很过分,我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我知道,都是我的错……”
说完,宋清萝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着闻若弦的怒火降临。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忽悠你了,你会生气吗?没脾气的闻总。]
[不会,除非是原则性问题。]
[什么算原则?]
[欺骗,背叛。]
[被欺骗或者背叛的话,你会怎么办?]
[难以原谅,老死不相往来。]
若弦已经给过答案了。
是她咎由自取,是她痴心妄想。
一直想看闻若弦生气的样子,可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承受。
四周静得诡异,压抑的抽泣尤为刺耳,她拼命忍耐,咬紧牙根,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哭是讨嫌的。
如果没有发生今天的事,若弦还愿意哄着她,当然不会嫌弃,但此刻她在若弦眼中是“难以原谅”“老死不相往来”的人,曾经有多哄着她,现在就有多嫌弃她。
时间仿佛凝固,漫长又煎熬,好像过去了十几个小时。
闻若弦身体僵直,定定地看着宋清萝,眉眼间搁浅了复杂的神色,很久,才沉声开口:“如果今天我没有撞见,你打算继续隐瞒到什么时候?”
语气十分平静。
没有预想中的怒火,也没有冷冰冰的讽刺。
宋清萝睁开眼,迎上闻若弦沉重的目光,慌忙解释:“我想等你慢慢适应了,再向你坦白,本来就在这两个月,但是今天……”
今天计划赶不上变化。
她不想一直骗下去,她只是,需要这么做来缓冲。
“我不确定你的取向,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女孩子,不清楚如果表现得太直接,你会不会反感,所以……我只能这样试探你。”
还想说什么,被闻若弦打断了:
“难道一定要用骗的吗?”
“你完全可以让宋总联系我,我们单独见面,你再直接告诉我以前的事,然后我们会成为朋友,光明磊落,大大方方,不行吗?为什么非要撒谎?绕了那么大一圈,你圆得辛苦,我被骗得也辛苦,多此一举,又是何必?”
她眉心紧蹙,表情严肃,声音不自觉拔高。
逻辑有问题。
即使要试探她,也不必谎言当前,就如自己所说,往事再加上与宋妈妈的合作关系,她们成为朋友进而熟悉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明明有更好的方式。
为什么骗她,为什么,是清萝骗她……
闻若弦深深地感觉到自己被愚弄了。
在她自认肮脏残忍,满脑子只有利益,玷污了清萝那份纯粹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才是那个傻子。
在她自觉猥琐恶劣,梦见不堪的场景,亵渎了清萝那份赤诚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才是那个傻子。
“对不起,若弦……”宋清萝抱住她痛哭,“是我糊涂,是我没脑子,我不该骗你的,是我,都是我……”
一遍遍说着对不起。
颤抖的嗓音刺得耳朵疼,眼泪滚烫,很快浸湿了闻若弦的衣服。
闻若弦紧抿着唇,窒息感自胸口往上蔓延,脑袋晕胀得像要裂开一样,短短瞬间,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
时间的流逝悄无声息。
半晌,她轻轻推开宋清萝。
“我想冷静一下。”
“今晚你就住自己家吧。晚安。”
她眼神空洞,仿佛被吸干三魂七魄,麻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说完这句话,她便转身拉开了门。
沾血的丝巾飘摇坠落在地毯上。
“若弦!”
宋清萝抓住她的手。
闻若弦拧了下眉,终究还是没有挣脱。
“我不求你原谅我,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我喜欢你。从我十八岁第一次见到你开始,就一直喜欢你,即使你……恨我,讨厌我,以后我也还是喜欢你。”宋清萝哽咽着哭腔,说完,依依不舍地松开手。
闻若弦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迈着僵硬的步伐走出去。
——咔哒
门锁扣上。
很轻,很轻。
宋清萝双腿一软,跪坐了下去。
没有以后。
她又失去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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