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落,会议室更加安静。
宋清萝瞥向闻若弦,眼底闪过一丝感激,又迅速低下头,生怕被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尽管所有人早已看见。
众人的视线从闻若弦到宋清萝再到程苏然身上。
程苏然唇角微扬,余光留意着身边的人,立刻松了口:“去吧,下不为例。”
宋清萝垂着头出去了。
会议继续进行,闻若弦并肩坐在程苏然右侧,听着汇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脑子里都是宋清萝被批评得脸红憋屈的模样——
心里很不是滋味。
清萝是娇生惯养的,满身才华受人仰慕,过着女王般众星捧月的生活,心气高,脾性又傲,怎么经受得住被当众训斥。她唯唯诺诺的样子,她卑微低头的样子,就像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找不到丝毫从前的熟悉的影子。
那不是清萝。
闻若弦痛心地想,苦涩肆意泛滥。
由于耽误了些时间,原定半小时的会议多开了十几分钟。结束后,闻若弦借口有事,与程苏然一起回办公室。
远远走过去,就看到宋清萝坐在工位上,一擡头,两人视线相对。
那双眼睛微微发红,明显有哭过的痕迹。
闻若弦顿时心揪了起来。
“闻总好。”宋清萝堆起微笑与她打招呼。
闻若弦轻轻点了下头,没说话,艰难地收回视线,迫不及待跟着程苏然进了办公室。
“坐啊,若弦,”程苏然拉着她来到沙发边,“喝茶吗?我让小宋去煮,她的手艺越来越熟练了。”
说完瞟了一眼大门。
转回闻若弦脸上,不动声色地观察。
一听煮茶,闻若弦皱了皱眉,想起宋清萝被烫伤的手,连连摇头:“不了,没觉得渴。”
才说完,外面传来敲门响,两人同时转头。
宋清萝推开门,双手端着茶杯走到闻若弦身旁,放下去,低眉顺眼地说:“闻总,喝水。”
闻若弦下意识道:“谢谢。”
宋清萝缓缓直起腰,给了她一个贪恋的笑容,转身往外走。
“若弦,你刚才说什么事?”程苏然假装没看见。
“噢……”闻若弦思绪回到正轨,不舍地将视线从宋清萝脸上挪开,“今年公司规模有所扩大,人员也增加了很多,办公场地越来越不够用了,我们是不是要考虑一下换地方?”
边说着边端起杯子,感觉温度正合适,喝了一大口。
程苏然险些破功,忍住笑:“我也正想跟你商量,这段时间太忙了,选楼可以直接交给中介,到时候……”
“要换办公楼吗?”走到门边的宋清萝又折回来,打断了程苏然的话,“我有认识的朋友,手上好几个商业盘出租,还有独栋复式,都在各个区商圈黄金地段,我找他可以打对折。”
闻若弦目光紧随她。
程苏然一怔,来回看了看两人,煞有介事道:“宋秘书,我在和闻总说话。”
“对不起……”宋清萝弱弱低下头,小声道歉。
然后悻悻退了出去。
办公室静了几秒,只见闻若弦望着大门出神,眉心略有细纹。
程苏然唤她:“若弦?”
闻若弦转回来:“什么?”
“我说,先明确需求,然后直接交给中介,到时候咱们谁有空,谁就去实地看一下,或者……”程苏然眼神一瞟,“想找宋秘书的朋友也可以。”
“嗯?嗯……”闻若弦心不在焉,敷衍着应了几句,“都行。”
“周末去野餐吗?”
“不去。”
“那月底团建活动,胡经理她们定了去度假村,玩真人CS,难得我也有空,一起组队?”
“好……”
又是一阵沉默。
夕阳透过落地窗照进来,雾蒙蒙的暖色光影爬上闻若弦肩头,她垂着眼,整个人浸润在莫名悲伤的氛围里。
程苏然嘴角微翘:“怎么了?感觉你心事重重的。”
闻若弦擡头,欲言又止:“清萝她……”
“嗯?”
“她的性格……”
程苏然眨眨眼:“性格怎么?”
闻若弦沉吟片刻,委婉道:“她性格比较直,爱玩爱闹的,家庭背景摆在那里,是会有点大小姐脾气,可能不那么容易让人接受。”
“嗯,没错,”程苏然挑了下眉,旋即话锋一转,“不过也没关系,磨一磨就好,人总是要成长的嘛。”
闻若弦着急辩解:“但是用力过头不好,她毕竟是宋总的女儿,来我们公司只是……”
只是新鲜?
这个理由已经崩塌。
她知道的,清萝来这里,压抑着脾性,忍受着琐碎,是为了她。为了能离她近一点。
“正因为她是宋总的女儿,来我们公司‘学习’‘锻炼’,我才要严格一点,否则故意放水就很不尊重人了,不是吗?”程苏然义正言辞,眼神却越来越戏谑。
闻若弦摇头:“我的意思是,她娇生惯养的,没吃过什么苦头,就算要磨,也可以慢慢来,别用力太猛,万一出了心理问题很麻烦。”
“你觉得我用力太猛了吗?”程苏然无辜摊手,“冤枉啊,我一直公事公办,正常工作,做好了有奖,做不好有罚,从来没有针对她、欺负她。”
“在我这里没有姑奶奶大小姐,只有能力匹配岗位的员工。”
越是争执,闻若弦就越着急,又想起了会议室那一幕。
她索性直说:“刚才你在会议室当众批评她,确实有点过头了,她工作疏忽,可以私下提醒教育,但是那么多人看着……”说到这里,心口阵阵酸疼,缓了一缓,“无论怎样,打人不打脸,员工也是人,也有自尊。”
死一般寂静。
才落下的话音显得尤为突兀,仿佛在整个室内环绕。
“心疼啦?”程苏然凝视着她,嘴角掩不住笑意,耸了耸肩,“那你把她领回去也行,否则,当我的秘书,就要遵守我的规矩。”
闻若弦语塞。
突然意识到自己激动过了头。
别人的秘书,怎能指手画脚。除了她,没有人会包容清萝的小脾气,迁就清萝的任性。
她真是糊涂了。
“不过说实话,你现在领她回去,我还有点舍不得呢,像小宋这样勤快又听话的秘书,懒得重新找了。”程苏然啧啧两声,表情耐人寻味。
“这样吧,若弦,就让小宋留在我身边,我再给你找一个。”
“那怎么行?”闻若弦断然拒绝,又察觉自己反应过大了,稍稍收敛情绪,“嗯,我是觉得……新人需要磨合,不想浪费这个时间。”
程苏然顺着往下说:“明白了,意思是你和小宋磨合得很好。”
“……”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把人家赶到我这儿?哼哼,还说没有吵架,老实招来。”
一语戳中要害。
闻若弦与程苏然对视,那双眼睛陡然间变得深不可测,只一会儿,仿佛就要将她看穿,她退至墙角,无路可逃。
她别过脸,看向窗外。
程苏然眼中笑容慢慢消失:“跟我也要藏着掖着吗?”
“是吵架了,但也有一些别的问题……”闻若弦挨不住她软磨硬泡。长这么大,所有的心软都给了两个人,一个是然然,一个是清萝。
“属于私人问题,怪让人笑话的。”
程苏然叹气:“若弦……”
“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有一点,我特别清楚你,那就是什么都爱憋在心里,其实这样只会伤害自己,很多事情一个人是想不明白的。我知道,你做事喜欢讲步骤、按计划,要框架明确,要条理清晰,但恰恰就是这些所谓的步骤、计划、条理,框住了你,让你错失机会,错过珍贵的东西。”
“你不愿意说,我不勉强你,但是你千万记得还有我这个朋友,不必碍于什么……旧事,因为我们早就已经从过去走出来了。我很幸福,你也会幸福。”
她想去握闻若弦的手。
可她又知道,若弦一定会躲开,会讲究“分寸”。
虽然彼此是要好的朋友,但已失去了亲密相处的资格。
提到往事,闻若弦心里只有愧疚,程苏然说得没错,她这性子不害别人,害自己。
“嗯,我知道。”她把脸转回来。
“至于清萝,是因为那天在车库撞见她,你当时在的……”
最简单最直接的原因是宋清萝欺骗她。
而欺骗的动机,她想,终归是难以启齿的,尤其在然然面前。
一个是自己曾经暗恋多年的人,一个是现在喜欢自己的人,情感上,分别都有牵扯,一方是坚定的友情,另一方则是模糊的,未知的,她稀里糊涂纠缠其中,像什么话。
“哦,她喜欢你。”程苏然用笃定的语气说。
未料到她如此直白,闻若弦毫无心理准备,一时语塞,脸上燥得厉害,没多会儿就红成了一片。
被旁人点出来,又是自己暗恋过很久的人,莫名的奇怪,很不自在。
于是默认。
“就冲她进公司整天黏着你这一点,概率百分之八十。”程苏然为自己火眼金睛且押对了宝而高兴。
终于——
可以放肆调侃若弦了!
她要回家和江虞好好开心一下。
闻若弦脸红得更甚:“好了,然然,不说这个。”
“欺骗确实让人恼火,我会觉得自己被愚弄了。”程苏然再次戳中她心里的痛点。
“那你喜欢她么?”
闻若弦捧起杯子就要喝茶,才发现,都被自己有一口没一口喝光了,自顾自念叨:“怎么这么快喝完了,明明还有大半。”
她无法与程苏然讨论。一个万般复杂,自己都不确定答案的问题。
“还想喝?”程苏然撇撇嘴,“不是没觉得渴吗?恐怕不是茶好喝,是煮茶的人好看,让你心心念念。”
“你就别拿我开涮了。”闻若弦脸红到了耳朵根。
“好好好,饶过你。虽然你也没少涮我和可可,但这笔账记着,以后再算。”
“嗯,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周末愉快。”
“愉快。”
闻若弦站起来,快要走到门口,身后程苏然又喊她:“若弦。”
“?”
“自己的感受永远比一件事情的对错更重要。”
周末过得并不愉快。
清萝没在身边这些天,闻若弦以为自己会习惯,就像当初与然然分开一样,时间长了,总能调整过来。
可她到底是高估了自己。
家里处处都有清萝的影子。
吃饭会想,睡觉会想,做什么都会想。
想起的都是清萝的好。
软绵绵对她撒娇,嘴巴甜逗她发笑,在外面是光芒万丈的小提琴演奏家,在她面前,则偶尔是乖巧小兔子,偶尔是调皮小狐貍。虽然脾气傲又任性,小事幼稚,但在大事上拎得清,懂分寸,知进退……
清萝样样都好。
要她说起来,三天三夜说不完。
经过周五那场例会,她所想又多了一件:清萝在然然那里受苦受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被训。
想得她几乎彻夜难眠。
周日晚上,闻若弦勉强在十二点前入睡,却又梦见那天会议的场景——
似乎屋子更大,参会人员更多,全公司所有人都在。清萝不知做错了什么,站在高台上被程苏然足足训了十几分钟,眼睛越来越红,憋不住掉下眼泪来。
高台就像音乐厅舞台。
她站在那里,本该拿着小提琴,接受鲜花与掌声的洗礼……
闻若弦惊悸醒来,胸口闷闷地疼,好久才平复。
外面天蒙蒙亮,五点多,她想再睡个回笼觉,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就这样睁着眼睛到太阳升起。
今天周一,上午有会。
出现在会议室的不是宋清萝,而是孟助理。闻若弦看见她才舒一口气,安慰自己,梦都是反的。
忙碌起来便将情绪抛在了脑后。
清晨到夜幕,日出到日落。
八点多,整层楼都空了,闻若弦从办公室出来,关掉最后一盏灯,循着夜色离开。
走过前台,她脚步顿了顿,只见另一侧走廊漏出些许微弱的光线,隐隐约约,通向程苏然的办公室。
然然还在忙?
她调转了方向,朝着程苏然办公室去,光线越来越亮,也看得分明——宋清萝坐在外面工位上,专注地看着电脑。
听见脚步声,她似乎吓了一跳,猛地擡头。
“若……”
涌到嘴边的昵称生生吞了下去,宋清萝错愕地看着来人:“闻总。”
“怎么不回家?”闻若弦环顾四周,没有其他人,目光又回到宋清萝身上,扫了一圈。
屏幕发出的冷光染白了她的脸,额前几缕银发仿若透明,她一只手翻着文件,另一只手握着鼠标,电脑显示制图软件页面,还未拼接的素材乱成一团。
明显在加班。
“我……”意外夹杂着惊喜,宋清萝有些晕头转向的,一时不知回答什么,看了看电脑,才想起来,“噢,我在找素材排版,要剪进短片里。”
闻若弦擡腕看表:“需要做到这么晚吗?”
“明天程总要用,我得弄完。”宋清萝如实解释,说完,好像生怕闻若弦怀疑或是误会,又接着解释——
“是因为我不熟练,浪费了一点时间,才弄到这么晚的,我绝对没有故意加班给你看,我……我也不知道你还没走,哦对了,程总不知情的,她下午不在公司,孟助理让我准点下班了,但是我想全部做完再走,就没注意时间,不过现在快了,再拼三张图就能好。”
她连说带比划,解释了一长串。
忐忑地看着闻若弦,那双眼睛盈满了无辜,迫切想要证明自己没有撒谎,没有套路。
更不是卖惨装可怜。
闻若弦沉默望着她,心好像被针扎了一下,细密的疼痛悄然蔓延到四肢百骸
乖巧,老实,谨慎,低微……这些都不是清萝,不是原本的真正的清萝,而她认识的那个清萝,是骄傲的,明媚的,自信的。
怎么就这样了呢?
“若弦?”
“我真的没有骗你,本来白天就……”见她久久不说话,宋清萝很慌,声音不自觉带了点委屈。
“知道,”闻若弦打断安抚,“我信你。”
宋清萝抿住唇。
她的快乐很简单,那就是若弦相信她。
“别太晚,回去不安全。”
“嗯嗯,好。”
闻若弦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转过身,走了几步停住,犹豫片刻,又折了回来。
“还要多久?我送你。”
宋清萝来不及收回视线,眼底满满的贪恋与她撞个正着,听到这句话,一霎时燃起了喜悦的火苗,雀跃不已:“十……嗯,最多二十分钟。”
随后又想到一件事:她开了车来。
怎么办……
不能骗若弦,当然也就意味着坐不了若弦的车。
近在眼前的独处机会,哪怕只有短短十几分钟,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离自己远去。
宋清萝不甘心。
想着再争取一下,试试看,便如实道:“我自己开了车,本来不用你送我,但是……我想坐你的车,可以吗?”
怕闻若弦不同意,厚着脸皮小声哀求:“就是想多看看你嘛,也想跟你多呆一会儿,嗯,你要是觉得费油,我给你钱,送送我好不好嘛?”
机会都是自己争取来的。
即使最后不成,也努力过了,不遗憾,下次再努力。
闻若弦既心软,又被后半句话逗到了,她想,没有人可以拒绝这样的请求吧?至少她无法拒绝,因为是清萝。
她满口答应:“好。”
“我等你,你慢慢做,别着急赶工,免得程总那边不过关,麻烦的是自己。”
“收到。”
“若弦最好了!”
宋清萝一开心就喊了小名。
闻若弦走到旁边工位坐下,偏了偏头,将她整个人尽收眼底。
仔细看,清萝似乎瘦了许多,下巴更尖了。也许是没化妆的缘故,眼底露出淡淡的淤青,气色不太好,全无之前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的模样。
不应该的……
清萝的人生不该是这样子。
她应该是她自己,高傲自信,光芒耀眼,在属于自己的舞台上尽情绽放,在自己选定的赛道上肆意奔跑。任性也好,骄矜也好,都是原原本本的她自己,独一无二的她自己。
长在温室的白玫瑰,只需要在温室里盛开,若是强行移去野外任由风吹雨淋,必定枯萎凋零,白玫瑰也就不再是白玫瑰了。
再没有白玫瑰能够观赏。
心情也不复存在。
对与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自己的感受。
闻若弦恍惚明白了,程苏然那句话的含义——
太执着于对错,会失去更珍贵的东西,如果自己感受到更多的是快乐,就不必在意对或错,快乐最重要。
谎言是对还是错,不及她想起清萝时,万分之一的快乐。
“若弦,我弄完了,我们走吧走吧。”
走着神,耳边传来愉悦的欢呼声,闻若弦抽离了思绪,一擡眸,就看见宋清萝对自己甜甜地笑,心神荡漾。
“嗯。”
两人并肩走向电梯厅。
身后是黑漆漆的办公区,电梯厅灯火明亮,光线拉长了两道身影,宋清萝走在闻若弦左侧,悄悄向后伸出左手,挽了一下闻若弦的影子。
又很贪心地牵了一下影子的手。
再亲亲影子。
……
十几分钟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时隔大半月,再次坐上熟悉的车,宋清萝默默祈祷时间过得慢一点,可越是想慢,时间就过得越快——她自己开车回家的时候,从来没觉得这段路有那么那么短。
闻若弦送她到格林尚府门口。
车顶暖黄的灯光洒下来,照亮了两个人的脸。
“到了。”
“噢。”
宋清萝磨磨蹭蹭解开安全带,看向闻若弦,眼里写满了不舍:“晚安。”
她伸手开门,一只脚迈下去。
“等一下。”
“?”
闻若弦单手握紧了方向盘:“明天我跟程总说,让你回来。”
宋清萝僵住。
“你……不恨我,不讨厌我吗?”
“从来没恨你,也从来不讨厌你。”闻若弦缓缓侧过脸来,眸色填满了温柔。
“其他的不重要。”——
小清萝(灰头土脸):呜呜,要老婆抱抱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