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萝点开微博,页面弹出了营销号的视频,开始自动播放。
视频内容是江城交响乐团的演出拼接,每个画面,她都站在C位,无不是高清大特写镜头,一件件性.感火辣的礼服,或背后镂空,或V领极低,或开叉到大腿,十分吸睛。
银发在沉闷的黑西装中更是醒目。
不知道剪视频的人是谁,但可以看出这人很会强调重点,专门挑她独奏的片段放大,给特写,针对性极强,不明情况还会以为这是她的个人音乐会。
谁啊?胡乱给她发网上。
宋清萝顿时来了气,就要私信这个营销号,无意间点开评论却是乌烟瘴气——
有说她衣着不得体的,有说她故意卖弄风骚的,还有假装理中客阐述“性.感”和“低.俗”的区别,对她上道德大棒的,猥琐男成群出没。
“都是没见过世面的穷酸老僵尸。”宋清萝嘴上骂了一句,以最快速度截图、录屏取证,转手发给自家的私人律师。
[处理一下。]
律师很快回复:[好的,我看看。]
她放下手机,又一条消息弹出来,是孙伊人的语音:“热搜排名还在往上升,讨论人数好像越来越多了,标题看着还挺正常,内容就……舆论也歪得可怕,唉,清萝,这怎么办啊?”
“没事,我已经让律师处理了。”宋清萝满不在乎。
孙伊人没再说话,过了几分钟,才回复一个“大拇指”表情包:干得漂亮。
阿姨做好了午饭,宋清萝磨磨蹭蹭爬起来吃,没一会儿,律师就给她打来电话,表示初步弄清楚了这件事。
微博的视频只是营销号搬运,原视频发布在“YouTube”上,是宋清萝个人向安利,播放量三天涨到千万——像是喜爱她的乐迷专门制作而成。
评论区都在夸她。
好像……也没有恶意?都是微博营销号搞事,低素质猥琐男在发臭。
宋清萝想了想,也许制作视频的人是好意,海外舆论并不像国内这样聚焦于她的着装得体与否,只是纯粹的欣赏和夸赞,倒是她,被激得反应过了头。
于是回复律师:[让微博营销号删掉视频,就说侵犯了我的肖像权,否则法庭见。]
她以为这件事就此过去了。
没两天,孙伊人又带来坏消息:“清萝,上面领导知道了视频的事,发了好大的火呢,今天来找杨总监了,在办公室拍着桌子说要他管管你,还要跟你面谈……”
自从辞职,宋清萝一直情绪低落,这些日子重复做着“吃饭喝水练琴睡觉”四件事,消极,沉闷,心中堆满阴郁的戾气。
她像只被引.爆的火.药桶,隔着手机歇斯底里:“谈什么谈?我就不去能怎样?来捆我啊!这些老僵尸统统都给我进棺材,气死了活该!”
电话那头,孙伊人或许是被吓着了,安静几秒才出声:“嗯……我也觉得一言难尽,可是,杨总监现在为你顶着压力挺难的,要不就去走个过场?”
“为我?太天真了,我早就说过这是利益交换,利益交换明白吗?他觉得乐团需要我,所以无论我做什么不合规矩的事都能睁只眼闭只眼,与其说是为我顶着压力,不如说是为这份利益顶着压力,他心甘情愿的,我又何必感动我自己。”宋清萝语气里充斥着不屑。
孙伊人沉默半晌,叹气:“倒也是,唉,清萝,你别生气,那就不理他们了。”
“先这样吧。”
宋清萝烦躁地挂掉电话。
站着发呆,良久,体内汹涌的波涛逐渐退去。她转身走进浴室,拧开水龙头,掬了一捧水浇在脸上,擡头看镜子。
双眼空洞而呆滞,像死鱼,皮肤暗淡无光,看上去十分憔悴。
宋清萝突然觉得自己丑陋极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点就炸,一碰就毛,两句话说不对味就破口大骂,无差别发泄,伤害着身边无辜的人。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
眼睛弥漫起水雾,模糊的泪光中隐隐出现闻若弦的脸,平静,从容,温和地望着她微笑。她也笑,蓄得满满的眼泪挤出去往下流,视线又恢复清晰,闻若弦的脸消失了,她只看见丑态狰狞的自己。
宋清萝冷静下来,抹掉了眼泪,出去给杨总监打电话。
“杨总监,是我。”
“哎,小宋啊,我正要给你打电话的,你今天下午有空过来一趟吗?姜书记有话……”中年男人语气和蔼,还没说完,宋清萝就打断了他的话:
“我想请一个长假。”
“视频的事情我知道,领导的意思我也明白,但我不会去见他们,也不会改变我的习惯。从今天开始,到十一月底,我不参与乐团任何演出,就当是避风头。”
她简单快速地说完,等待对方反应。
男人明显迟疑:“这……”
宋清萝又说:“杨总监,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也不是申请你的批准,我只是通知你,你愿意的话可以把我这个意思转达给领导,这几天辛苦你了。”
一瞬间善念闪过脑海。
嘴上说着是人家心甘情愿,心里还是觉得应该客气。
偏她又不是轻易会说软话的人。
意思意思就行了吧。她想,只希望这件事尽快结束,她的精神,她的能量,连日来已经消耗得所剩无几,再分不出一丝一毫给其他事情。
“如果你只想出去避风头,这个月我们不是要派人去美国茱莉亚交流吗?你就正好跟着去,既能避开,又能促成这次交流活动圆满,毕竟本来我就是想让你去的嘛。”男人委婉说道,像在哄她。
“……”
她在海外古典乐圈子里朋友众多,每年合作演出的邀约数不胜数,如果她能代表江城交响乐团,以自身人脉促成双方合作,就是为整个乐团的履历添上浓重一笔。
这是杨总监的目的,宋清萝心知肚明。
所以,她没必要发善心客气,连意思意思的念头都不该有,人家根本不需要。
“不去。”宋清萝果断拒绝。
“我觉得论资历和经验,孙伊人更适合去,而且最终名单也已经定下来了,最后关头人员变动不合适,我本来就对这个活动不感兴趣,再说……Arthur下半年巡演,邀请我做他的搭档,我精力有限。”
即使她要去,也不该在这时候。临门一脚顶了别人的名额,只会遭到记恨,相当于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老男人还是精明。
她搬出Arthur来很有效,杨总监沉默了一阵,无奈同意:“好吧……年底前你能回来就行。”
放下手机,宋清萝缓了口气,回房间瘫倒在床上。
就像这些天重复的一样。
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或者可以做什么,但是身体并不想动弹,好像失去了兴趣和热情,她宁愿瞪着天花板打发时间,虚度光阴。
大概换个环境会好些。
前天Arthur给她发简讯,在网络上看到了她的个人向剪辑视频,对她赞美不停,又提起下半年的巡演,要她兑现承诺做他的搭档。
她当然会去。
回国两年,新鲜的已经不再新鲜,曾经留恋的也不再留恋。
[你真的不再回英国了吗?]
[不会。]
[也许愿意告诉我原因?]
[我喜欢的人在这里。]
现在人不在了。
整个七月,炎炎暑热在蝉鸣声中到来。
公司里流传着宋秘书失踪的八卦,起初各种猜测都有,只因为宋清萝没有走常规离职流程,谁也不往那方面想,越传越蹊跷。后来总经办“走漏”了消息,说是辞职,这才消停下来。
消息是闻若弦授意徐曼放出去的。
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她无法阻止,但也不想任由宋清萝这样被人揣测。最难过的时候,她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
没有什么八卦是“无伤大雅”的,只是不曾戳到自己肺管子上。
清萝就是她的肺管子。
下午,航班落地江城,闻若弦推着行李箱从机场出来,上了徐曼的车。
最近她在外出差,三天两座城市,开启了忙碌的下半年工作。习惯了清萝在身边帮忙,如今人不在,很多事情需要重新安排,手忙脚乱那阵子已经过去,她终究会完全适应。
会吧。
车行驶在高速上,闻若弦闭目养神。
突然,感觉到速度慢了下来,前面正开车的徐曼发出惊呼:“前面垃圾运输车翻了,地上到处都是……呕,看着就恶心。”
她一边说一边跟着前车绕行。
“恶心”二字钻进耳朵里,闻若弦心一颤,强烈的惊惧激得她睁开了眼睛,手指下意识抓紧衣角。
[多看一眼我都觉得恶心!]
声音在脑海中循环回荡。
胸口蓦地泛酸,她慌忙转过脸去,僵硬地看着窗外无聊的风景。
她深呼吸,试图再次闭眼,却怎样也无法平静,鬼使神差般将手伸进包里,拿出手机,打开了相册,找到仅有的两张宋清萝的照片……
一张是去年出差的合影,另一张是清萝练琴时偷拍的。
朝阳下,女人满头银发被染成了淡金色,光影勾勒出她侧脸柔和的轮廓,她沉浸在音乐中,像一只翩然起舞的蝴蝶精灵。
那是今年四月某天的早晨,初春时节,阳光正好,闻若弦循着小提琴音走出卧室,看见这一幕,只觉得美极了,生怕留存不住眼前的氛围,便用手机拍了下来。
她没告诉清萝。
凝视着照片上的倩影,闻若弦不自觉唇角上扬,用指尖很轻地摸了摸这张脸……
那天分别,后来的每场演出她都去了,一直到月底,却再也没见过清萝。舞台上没有,舞台下更没有,整整大半个月,就像人间蒸发一样。
以清萝随意的性子,似乎是情理之中,但在某一天,她偶然碰见孙伊人询问了几句,才得知清萝请了长假。
“你们不是朋友吗?她没告诉你?”孙伊人是这么问的。
“……”
她无言以对,只能笑着敷衍过去。
请假,意味着很长一段时间内见不到清萝,音乐会,她唯一能够见到清萝的方式,彻底失去作用。与其说是请假休整,不如说是在躲避与她碰面,她怎会不明白。
人应该识趣。
她不去了,清萝也就不会有压力,不用费心躲避她,可以专注音乐,享受音乐。
别像个神经病一样给人家添堵……
闻若弦对自己说。
越看越想念,不看就不想。
她正要收起手机,有电话打进来,看着备注“然然”愣了一愣,才接道:“然然?”
“闻总落地了呀?”程苏然语调轻快地打趣她,听起来心情极好。
闻若弦平静地应声:“嗯,在回公司的路上。”
“我也在公司,好想吃‘花间’的蛋糕,你顺路帮我带一个呗?”
“好。”
她没说要吃什么口味,就默认是最爱的抹茶味。彼此之间多年的默契。
闻若弦在心里过了一遍,对徐曼说:“一会儿先去‘花间’甜品店。”而后把手机塞进包里,继续闭目养神。
二十分钟后,到了店门口。
闻若弦下了车,看着装潢梦幻而精致的大门招牌,忽然想起今年情人节的时候,宋清萝买来了两个蛋糕——巧克力口味和白桃口味,更像是一对。
那就是情侣蛋糕吧?
清萝在用自己的方式向她表达爱意。
她走进甜品店。
橱窗内琳琅满目,不同造型颜色的蛋糕像珠宝一样陈列,在灯光下滟滟闪烁,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奶油味。
一眼看见巧克力小蛋糕。
清萝最喜欢的。
闻若弦脸上露出笑容,转身对店员说要黑森林巧克力,打包好,付了钱,心满意足地拎着纸盒离开。
到了公司,她前脚刚进办公室,后脚就想起来,蛋糕是然然托她帮忙带的,立马又转身出去。
程苏然在办公室,刚放下电话。
“然然……”闻若弦敲门进去,与她目光相对,笑了笑,顺手把纸盒放在桌上。
“喏,蛋糕。”
程苏然也不跟她客气,伸了个懒腰,一边扒拉纸盒一边说:“新办公楼晾得差不多了,下个月我们挑一天搬——”
蛋糕不是预想中的抹茶绿,她怔了怔,手上动作停顿片刻,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拆勺子。
接着把话说完:“搬过去,哪天比较好呢?”
闻若弦正要回答,目光落在巧克力蛋糕上,突然反应过来:“等一下,我……我买错了口味。”
她拦住程苏然。
“啊?”程苏然佯装不知,“没关系,巧克力味也可以。”
“但是我记得你最喜欢抹茶味……”
“甜品嘛,都是甜的,都差不多,也不是非要次次都吃一个口味,偶尔换一换,才不会腻啊。”
闻若弦懊恼不已,也听出来程苏然在给她台阶,便没再说下去,默默把手收了回来,“随便哪天都行,你拿主意就好。”
她心不在焉,满脑子想着蛋糕。
抹茶味,巧克力味,抹茶味,巧克力味……
“我先去忙了。”
程苏然迟疑着,只是点头:“嗯,好。”
闻若弦逃回了办公室。
旧茶壶盛着新泡的红枣陈皮茶,还冒着热气,她给自己倒了半杯,兑着凉水,一口气喝得精光。
甜的酸的滋味下肚,心绪仍不得平静。
记了两三年的抹茶味,在她心上越来越淡,以至于今天竟然稀里糊涂买错了,而那半苦半甜的巧克力味,烙下的印记越来越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巧克力取代了抹茶的影子,又是在哪一天的黄昏或黎明,她的整颗心被宋清萝占据。
[那你也会给我买么?我喜欢巧克力味。]
[当然。]
她买了。
她不在了。
眼角有些湿|意,闻若弦擡手碰了碰,指尖触摸到微热的液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