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入秋,天气逐渐转凉。
周末的早晨,闻若弦在家做早餐。
蓝牙音箱里播放着德语新闻,她边听边碎碎念,拿起勺子伸进煮锅搅动了一会儿,关掉火,转身出去。
电子钟显示九点整,她下意识走向客房。
“清……”
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闻若弦忽然想起来什么,眼神黯了下去。
清萝不在。
已经不在这里很久了。
她想着今天周末,早餐时间可以推迟些,让清萝睡会儿懒觉,九点了,要去喊人起床。
清萝有赖床不吃早饭的坏毛病,但在她连续几个月的坚持督促下,慢慢改正了过来。她总觉得她还住在这间房里,蒙着被子睡很香,喊醒了,就会露出睡眼惺忪的脑袋,软声软气撒娇。
两个月了。
俱乐部一别,她们再没见过面。
闻若弦在门口站了许久,默默返回厨房,像往常一样把早餐端出来放在桌上,独自坐下慢慢吃。
时间走得很快。
她的生活又恢复了无趣,灰蒙蒙的,无论是工作还是吃喝拉撒,一切都建立在“意义”上。
凡事都要有个“意义”。
只有清萝在身边的时候,才会拥有纯粹的享受,她才明白“凡事并不一定要有意义”。那段时光里,她感受到自己由内而外地舒展开,像一个真正的鲜活的人。
哪里都有清萝的影子,她总是想起她,也想起她说过的话——
[多看一眼我都觉得恶心!]
心里刺痛,却抵不过思念泛滥。
她忍不住偷偷去听音乐会,只买第三排的位置,不远不近,既能看清楚舞台,又没有暴露的风险。散场后也不在出入口附近逗留,而是坐在车里遥望。
一场又一场,没见到清萝。
她也偷偷去了“零壹”俱乐部,隔着一条街把车停好,步行到拐角处,远远看着俱乐部大门。
一次又一次,没见到清萝。
在格林尚府小区门口见不着,去问施楚宁也碰了一鼻子灰,受了些冷言冷语,去“NOTTE”夜店更是无果。
清萝好像人间蒸发了。
碗里的粥喝得没滋没味,闻若弦匆匆扒拉两口,收拾了碗筷。
正要去书房,快递员的电话来了,她期待已久的东西今天送到,顿时没了看书的兴致,迫不及待下楼去拿。
包装里三层外三层,她小心翼翼取出来。
一条纯银项链,吊坠是拉小提琴的宋清萝,精致小巧,色泽滢亮,与失去的那条极其相似——
旧项链的模样早已烙在脑海中,闻若弦将它画在纸上,找了家私人定制珠宝工作室,为自己定制了一条差不多的项链。
新的比旧的大一圈,打开背后额外设计的凹槽,可以放一张迷你照片。
前两天,她把偷拍的清萝练琴的照片洗了出来,留下一张小的,放进项链里刚刚好,合上盖子,背面隐隐显露出字母“W”。
就如同清萝还在。
闻若弦把项链装进包里,就像往常一样,每天出门都可以带着它。
回书房看会儿书,涂了几张画。本来只想画建筑物,可是涂着涂着便勾勒出人形轮廓,越画越像宋清萝……这是素描本最后一张纸,往前翻,都是近几个月随手画的建筑物。
最前面两三张是程苏然。
翻到这里,她才明白过来,自己是接着旧本子继续画的,上一本全部画的是然然。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画了呢?
一张又一张的建筑图,就是她的空虚,她的过渡,直到画出了清萝的模样……
似乎陷入了某种循环。
一阵手机铃响,闻若弦思绪被打断了,看着来电显示的“妈”,忽然有种预感:“妈?”
“昨天发给你的照片,感觉怎么样?”母亲说话不紧不慢。
闻若弦习惯敷衍:“挺好的。”
“总是听你说‘还行’,今天竟然是‘挺好的’,不错,有进步了。”
“……”
摸不准母亲的心思,她没敢多说,只有掌握了更多信息才好做判断,想出对策。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今年国庆和中秋连在一起,总该回一趟家来吧?你都两年没回来了,我和你爸爸每天都很想你,不管怎么说,家毕竟还是家……”母亲说得十分委婉,却又让闻若弦想起了不愉快。
上次回家是前年中秋节。
因为坦白性取向,她与父母大吵了一架,连夜回江城陪程苏然过节。
她是不太想回去的,长这么大,对家庭没有依赖感,只保持着适当的联系和边界。也唯有态度强硬,才能让父母打消将她“带回正轨”的想法。
既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未来女朋友负责。
未来女朋友……
看着画纸上宋清萝的脸,她忽然烦闷,稍微加重了语气说:“什么时候你们能放弃‘感化’我,什么时候我再回去。”
母亲在电话里叹气:“好好的孩子,从小就听话明事理,怎么长大了变成这模样……”说着说着,挂断了电话。
闻若弦握着手机发怔。
她从小就是长辈眼中“别人家的孩子”,活得规规矩矩,按部就班,凡事绝不出格。如今快三十一岁了,唯一做过疯狂的事情是为了离程苏然近一点,放弃了在海外优渥安逸的工作。
别人在青春期该叛逆的时候叛逆,顺利走进了人生下一个阶段,她却相反,青春期压抑的自我和叛逆,在最需要成熟稳重的年纪里统统爆发出来,折磨着自己。
即便如此,也还是处处给自己设限。
回过神,拿起画笔继续,纸上宋清萝的模样愈发清晰,她突然难过起来,开始感觉到自己有多么讨厌。
优柔寡断,瞻前顾后。
她应该再勇敢些。
眼底有雾气漫上来,闻若弦仰了仰头,放下笔,又抓起了手机——还有最后一个有希望联系上清萝的方法。
她拨通了宋妈妈的电话。
在闻若弦眼中,宋妈妈首先是国内医药行业巨头之一,其次是公司的大客户,最后才是宋清萝的母亲。她对她,一直都是客气有余,不卑不亢,从来没想过彼此会有私事上的交集。
滨江沿岸,高楼露台。
圆桌上摆放着精致的酒水点心。
闻若弦不明白,为什么宋妈妈要请她喝下午茶,电话里却一个字都不说。
“宋总……”
宋雨兰靠在柔软的沙发上,淡妆温婉,眉目威严,一只手缓缓端起骨瓷杯,尝了尝红茶,再放下,笑吟吟地望着她:“既然是私事,叫阿姨就好了。”
闻若弦叫不出口。
“你们的事,清萝已经告诉我了。”
“?”
“那天她委屈得不行,边说边抱着我哭,但是这之后呢,又特地嘱咐我不要因为这些影响公事,怕我难为你,唉……这孩子,心眼太实了,容易受伤。”宋雨兰叹着气,一副心疼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余光悄悄观察着闻若弦。
闻若弦脸色发白,心也揪了起来。
清萝……
还在意她么?
“可是强扭的瓜不甜,我也劝她,你不是非她不可,怎么说也是三十岁事业有成的人了,心里有个白月光啊朱砂痣啊,很正常,不可以仗着自己喜欢就任性。”
宋雨兰嘴上数落着女儿,看似理解闻若弦。
“况且,是她先喜欢你,追求你,主动多一点没什么。所以我告诉她,不要太往心里去了,适可而止,别总是盯着你,给你压力,出去散散心,说不定能遇见更……”
听起来,清萝受了许多委屈。
闻若弦愈发觉得惭愧,可是听着听着,感觉不对劲,着急打断:“我没有压力,我……我就是非……”
喉咙噎了一下。
太直白的话,说出来才意识到自己情急嘴快,但她还是接了下去:“非她不可。”
宋雨兰停下来,不紧不慢地拿了一块曲奇饼吃,嘴角勾着浅显的弧度。
“是我的问题……”
闻若弦被看得脸热,头低了下去。
感情是极其私密的,在清萝面前她尚且难以表达,更不用说在不熟悉的长辈的注视下。可她有种直觉,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机会了,若没能把握住,就会错过,会后悔。
她知道错过的滋味。
人不能,也不应该,在同样的事情上跌倒两次。
她鼓起勇气看向宋雨兰,语气诚恳道:“阿姨,我想和清萝面谈一次,无论结果怎么样,我都会尽力。只是现在我联系不上她,所以要麻烦您帮忙。”
“她去英国了。”宋雨兰十分爽快。
“散心吗?”
“去发展音乐事业。”
闻若弦愣住。
发展事业,便是工作的意思,也就意味着长期生活在某个地方,像她曾经跟随程苏然来到江城一样。
小区里,乐团里,俱乐部里,哪里都找不到清萝。
原来她们已不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
“什么时候?”
“八月初。”
“她还会回来吗?”闻若弦急切问道。
宋雨兰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但至少会在那边呆半年以上。最近她的朋友在欧洲巡演,邀请了她做搭档,比较忙,孩子长大了,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好时时刻刻盯着,你说是不是?”
“半年……”闻若弦嘴唇颤动着,喃喃自语。
时间很可怕。
她不敢低估它的力量。
半年后,物是人非,一切都回不去了。何况这只是估算的时间,也许一年,两年,更久些,甚至永远。
宋雨兰注视着她,内心权衡了一番,继续说下去:“清萝就是这样的性子,在一个地方呆腻了就要换,当初回国是因为在外面玩够了,现在又出去,可能也是因为没意思,没有值得留恋的什么……”
然后,话又拐回自己身上:“说笑了,我毕竟在这里,她还是会想念妈妈的,也许过段时间就又回来了呢。”
“家人自然是最重要的。”闻若弦苦笑了一下,眼底涌起失落。
没有值得留恋的。
清萝当然不会留恋她。否则怎会染黑了头发,抹去了所有痕迹,从她的世界里消失。
“哎,我才想起来,你找我是要见清萝吧?”宋雨兰抿了口红茶,依旧笑眯眯的。
“我想着正好周末,出来坐坐,也是很不巧,清萝短时间内回不来,见面是肯定没办法的。她之前是任性过头了,你们之间的私事我不好干涉,就替她向你道个歉。”
闻若弦连连摇头:“不,阿姨,你不用道歉,清萝也没有错,我说过了,是我自己的问题。”
宋雨兰并不争论,只顺势往下说:“回去我给清萝打电话,和她说说,你们线上沟通?”
“我……”闻若弦犹豫了。
眼下情形,这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办法。可见不到对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电话或者视频,只能听见对方的声音,看见对方的脸,而她更想感受清萝的存在,作为有着呼吸和体温的人,站在她面前。
脑海中乍然冒出一个念头。
她试探着问:“能不能告诉我,清萝在英国哪里?”
“你要去找她?”
“也许可以……”
自从得知清萝在英国,闻若弦整天魂不守舍,跨越亚欧大陆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宋妈妈说,清萝目前住在伦敦南肯辛顿区,家里在那边买了别墅,距离她的母校很近,但这些天她和朋友在外巡演,至少十月下旬结束,才会回去。
清萝常去的餐馆、酒吧、俱乐部,基本集中在西边。
她恨不得立刻飞过去,偏又不能一走了之。
事情与她想象中不一样了。
下半年正是公司忙碌的时候,今年扩大了业务范围,好几个项目还在推进中,前不久才搬进新写字楼,她和然然都处于脱不开身的状态。
在这种时候为了私人感情远赴英国,且一去不知道需要多少天,是很不负责任的。
时间却不会等人。
闻若弦陷入了矛盾,一连几天郁郁寡欢。
一边是责任,一边是感情,她难以做抉择,焦虑到吃不下睡不好……
长假过后,江城外国语大学迎来建校七十周年庆,闻若弦和程苏然作为杰出校友被邀请前去观礼。自从毕业,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再踏入过校园,走在林荫道上,恍然有种穿越了时光回到过去的错觉。
“想不到好几年了,食堂饭菜居然没怎么涨价,两素一荤还是七块钱,糖醋里脊就是我熟悉的味道啊,可是我以前穷得要死,一个星期才舍得吃一次,省下来的钱去兼职就能坐地铁了,哈哈哈……”
观礼结束后,程苏然拉着闻若弦去学生食堂吃饭,肚子撑得滚圆才出来。
林荫大道是从食堂去大门的必经之路。
走在这里,她想起了大一大二时,那个贫穷又辛苦的自己。生活是从大三开始改变的,在她遇见江虞之后——
都是她的秘密。
“唉,若弦,要是我们同届该多好,这样我就可以早点认识你,也不至于一个谈得来的朋友都没有。”程苏然说着转过脸,看向身边人。
闻若弦没接话,视线漫无目的地飘在空气中,双腿机械似地迈着步子,有些心不在焉。
“若弦?”
“闻若弦。”
“哎。”
被喊了两遍才回过神。
她看着程苏然,神色茫然,似乎在回忆她说了什么,无意识地敷衍:“哦……不同阶段有不同的朋友嘛。”
“若弦,你最近好像总是走神,心事重重的……”程苏然没有顺着她说下去,脸上露出担忧的表情,“出了什么事吗?”
闻若弦一怔,眼眸低垂。
程苏然感觉自己说中了。
在她面前,闻若弦是藏不住情绪的,即使现在她们疏离了许多。
“工作上的?还是私事?我能帮得上忙吗?”
“……”
面对她的关切,闻若弦脑子里只有“去英国”和“留下来”,以前总是习惯说没事,自行消化情绪,但现在的她已经被矛盾折磨了多日,没有什么比她想去找宋清萝更重要。
“这里人多,回车上说吧。”她加快了脚步。
程苏然连忙跟上。
校内广场上的豪车一辆接一辆驶出大门,程苏然的车就停在最前排。两人上了车,门一关,全世界都安静下来。
气氛变得严肃。
“是私事,但也关系到公司。”闻若弦看了一眼程苏然,神色间流露出愧疚,却又万分坚定。
“我要出一趟远门,不确定需要多久……”
多年默契,程苏然到底是懂得她的心思,想也没想就说:“你放心,公司有我。”
“你不问问去哪里,做什么吗?”
“不管你去哪里,做什么,我都无条件支持,如果能让你开心,那就更好了。我不怕麻烦和辛苦,我只怕帮不上你的忙。”
“然然……”
闻若弦想说什么,话又被程苏然打断了:“去做你想做的事,不要让自己后悔,留下遗憾。”
她微笑着,眼眸晶亮。
好像记起了从前,又要告别从前,挣脱拴在彼此身上的枷锁。
闻若弦凝视着她的眼睛,犹如醍醐灌顶,手不自觉伸进了衣服口袋,握住项链吊坠,轻轻抚摸。
掌心传来微凉的金属触感。
“好。”
就让她再出格一次,再疯狂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