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定决心后,闻若弦着手准备工作交接、办手续。
工作安排最重要,手续流程次之。即使有程苏然给予的支持,也尽量少留些负担,她能处理的都处理干净,处理不了的,还有徐曼帮忙。
徐曼跟在她身边三年,业务范围内大大小小的项目无不经手、跟进,便是让她代理副总,也完全能够胜任。
几人先是开了短会,分派交接,然后再与下级管理层开会,调整规划。
直到旅游签证办下来。
在公司最后一天,闻若弦破天荒与程苏然去外面吃晚饭,不爱喝酒的她点了一瓶红酒,各自斟半杯,碰了碰。
她看着程苏然的眼睛说:“一直没有告诉你,这次我去英国是要找人,找……清萝。”
念出清萝名字这一刻,她好像没有了负担。
可以大大方方在程苏然面前提。
“我猜就是。”程苏然挑了下眉,眼神变得玩味起来。
闻若弦先是怔愣:“你怎么……”随后明白过来,有些难为情,“嗯,我和她之间有一些误会,我没处理好,想了很久,还是要去找她说清楚。”
她有所保留。
感情毕竟私密,即使面对最亲近的朋友,也不好意思多说。
所以她无法理解恋爱中事事都要与朋友分享的人。
然然是了解她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话,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要做什么,能猜到这些并不奇怪。恐怕这几个月以来,在然然眼中她早就暴露情绪于无形。
倒是她自己,总觉得在然然面前谈及清萝很难做到,设想过无数次,今天终于付诸了行动,才发现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难。
“我再猜猜,是不是人家向你表白,你没答应啊?”程苏然戏谑地扬起嘴角。
闻若弦这下彻底惊呆。
脸红得很诚实,被说中了心更慌:“我没有不答应,我……唉,你在我身上装了监控吗?”
“哈哈哈——”
程苏然大笑不止。
“不需要装监控,真的很明显,用脑子稍微想想就知道了,你啊,我最了解。”
闻若弦脸更加红了,一时不知说什么。
“好啦,你的私事,我就不八卦了。放心去,不要有后顾之忧,我绝对支持你,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将来有一天我带上可可,你带上清萝,我们四个人一起搓麻将。”
程苏然眨眨眼,举起杯子。
她知道,若弦本性并不热衷于生意场,更爱闲适自由,当初放弃了事业义无反顾跟随、支持她,付出了太多,牺牲太多,她对她既感激,又有愧。如今正是若弦需要帮助的时候,她一定会做她最坚实的后盾。
如果若弦有了相爱的人,过往就不再横亘她们之间,也许彼此能够成为真正的没有负担的好朋友。
闻若弦面露羞赧之色,跟她碰了碰杯,轻声应:“嗯……”
愿景很美好。
但她没抱多大希望。
[多看一眼我都觉得恶心!]
清萝不待见她,这次去英国,大概率碰得满头满脸灰,不会有好结果。只是她必须尽力尝试,去争取渺小的机会,万一呢?
……
机票是月底的。
江城转首都,直飞伦敦。
出发前夜,闻若弦在家收拾行李,对于出国她并不陌生,就像平常出差,一个大行李箱足矣。除了个人物品,她还带上了前两天刚完成的简笔画集。
是要交给清萝的东西,包得严严实实。
她从书柜里翻出了旧素描本,里面满满都是程苏然。
以前每看一次,就心酸一分,整个人沉浸在悲恸的情绪中无法自拔,以至于她有点不确定,自己究竟是喜欢着然然,还是喜欢那种状态下的自己。
这涉及到心理学,甚至哲学,她没能研究明白。
旧东西也不必留着了。
压了许久箱底,再看只觉得尴尬好笑。毕竟是偷偷摸摸画的,留下来不光彩,更不可能送给然然——江虞恐怕会刀了她。
思虑良久,闻若弦找来了废弃铁盒,把素描本一页一页撕下来,丢进去,再用打火机点燃。
微黄的火苗窜上来,逐渐吞噬了纸面。精细的线条,厚重的阴影,清晰的脸……火光跳跃在闻若弦眼底,化为一片灰烬。
英国,伦敦。
万圣节前夜,市区街头热闹非凡,天还没完全黑,缤纷绚丽的灯光便陆续亮了起来。
人们盛装打扮成各种鬼怪的模样,踩着轮滑鞋、骑着自行车一路向前,整个RegentStreet充斥着音乐鼓点和欢声笑语,节日氛围浓厚。
宋清萝和朋友们提着南瓜灯在街边拍照。
男男女女六个人,五种发色,来自六个不同的国家。宋清萝像团宠一样被围在中间,笑意只浅浅盛在眼睛里。
拍完照,她们加入了“百鬼夜行”队伍,沿着街道骑了两圈。
冬夜寒凉,宋清萝渐渐觉得有些累了,Arthur提出一起去万圣派对蹦迪,大家都应和,只有她兴趣缺缺:“我很累,就不去了,你们玩吧。”
“身体不舒服吗?”紧挨着她的棕发女人顿时紧张起来。
“没有,玩了一天体力耗尽,没精力蹦迪,明天不是还有集会演出吗?”说着,宋清萝看了Arthur一眼。
这家伙精力旺盛,两个月高强度巡演才结束,今天就出来嗨了一整天,现在还能去蹦迪,不出意外大概是会蹦到凌晨的。
提醒他别嗨得太晚。
Arthur眨了眨迷雾森林般墨绿的眼睛:“我保证。”
“走了,拜拜。”宋清萝与朋友们挥手告别,走向对面的EmpireCinema,司机会在那里接她。
“Kaylee!”
棕发女人跟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影院门口,宋清萝自觉靠边站,擡头望着女人:“你不和她们一起去玩吗?”
“你不在,”女人目光灼灼,摊了摊手,“我想肯定没意思。”
宋清萝避开她视线,低头不语。
Galina是俄罗斯人,小学随父母移民英国,也算半个土著,两个月前,她们在英皇校友聚餐上认识,Galina对她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热情,仅仅一个月就对她表白。
人很高,比她高半个头,天生棕色自然卷发,短到耳根处,深邃的眉眼有几分雌雄同体的英气,整个人酷酷的。
直白些说就是“中性风”。
虽然不是宋清萝一眼就喜欢的类型,但是这会儿她正当烦闷,心里空落落的,想着尝试接触不同类型的人,换换情绪。
也许了解过后会喜欢呢?
至少人家打直球,有什么话都说明白。
总好过吊死在一棵树上吧……
可事实证明,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两个月她忙于巡演,有空就与对方见面,也仅仅是像朋友一样吃饭聊天,即使了解更多,也没有荷尔蒙悸动的感觉。
心动是谜。
或许,就非某个人不可。
“你还记得上次问我的问题吗?”宋清萝擡眸,认真地看着Galina,“当时我说,可以先互相了解一下,但现在我有答案了,我觉得……我们不适合谈恋爱,因为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对你没有心动的感觉。”
和直球人相处,凡事也直球。
母语思维习惯了委婉,很多话无法直白,但用英文表达出来毫无负担。
Galina沉默片刻,下意识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略有些腼腆地笑:“好的,我知道了。”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两人跟前,宋清萝看了眼车牌,是自家司机,她向Galina微微点头,上了车。
繁华与热闹被远远甩在身后。
南肯辛顿是伦敦的富人区之一,吃喝玩乐又多又全,早在宋清萝念高中的时候,宋妈妈就在这边买下了独栋别墅,从司机、佣人、厨师到保镖全套配齐,确保她生活上舒适无忧,能够专注学业。
到了家,阿姨已经放好洗澡水。宋清萝舒舒服服泡了个澡,喷上新香水——圣玛利亚修道院的“PotPourri”。
清新微凉的草药香。
是她喜欢的,闻若弦身上的味道。
“宋小姐,今天下午有客人来拜访你。”走出浴室,华裔阿姨迎了上来。
“谁?”
“一个年轻女人,黑头发,穿灰色大衣,她说是你的朋友,我说你不在家,她就走了。”
“有说叫什么名字吗?”
“没有。”
黑头发朋友,太多了,高中同学、本科同学、硕士同学、合作过的搭档……应该是只有点头之交的“朋友”,否则来之前一定会联系她,既然不熟,也没必要上心。
“哦,那不用管。”
宋清萝摆摆手,走向厨房。
做好的晚餐正在保温,她没什么胃口,随意吃了点,去琴房练习明天的演奏曲目。可是莫名其妙的,心绪总是不宁。
今天十月三十一。
明天十一月一。
还有四个小时就到明天了。
明天,闻若弦的生日,她们在江城重逢的日子。
一年了。
宋清萝放下琴,回了房间。
宽大柔软的双人床上躺着半人高玩偶,是Q版闻若弦的模样,她一个翻滚扑过去,抱住它,仰面望着天花板。
来英国两个月,没有闻若弦的身影,呼吸着不同的空气,每天忙于演出、社交,她以为这样就能都忘掉她,或是淡化她留在心里的痕迹。
可只要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闻若弦的脸。
还是会记得她的生日,记得她们再次相遇那一天,半个月前就开始为明天倒计时——即使明天也做不了什么。
她想着闻若弦。
闻若弦也会想她吗?
楚楚说,闻若弦去俱乐部找过她一次。这个消息让她开心了好些天,但是想到闻若弦见不着她就走了,又有些失落,进而后悔。
以老古板的性格,三番两次主动找她不容易,冷静下来后,她都明白。
只是自己骄傲的自尊心作祟,放不下身段,有种想要狠狠“报复”的情绪。原以为“报复”会让自己痛快,但真正感受到的只有痛苦。
钝刀子割肉,凌迟般的痛。
宋清萝翻了个身,紧紧搂住玩偶,深吸了一口带着草药香的空气。
现在后悔太晚,一气之下跑了出来,即使闻若弦有心找她,也不知道她在哪里,甚至可能根本不打算再找她,就此放手。
毕竟能吊着她那么久,区区两个月见不到她,算什么?
她在闻若弦心里没那么重要。
“老古板……”宋清萝一拳打在玩偶上,自言自语。
“你就是个胆小鬼。”
说完,喉咙哽咽。
熬到零点,宋清萝上下眼皮直打架,迷迷糊糊对着空气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
翌日万圣节,露天音乐集会如期而至。
地点在海德公园附近。
天空难得放晴,呈现出莹澈的蓝,阳光温柔地穿过落叶间隙,镀了一层暖和的淡金色。
活动由宋清萝的母校牵头组织,在校学生与民间乐队联谊交流,没有场地、门票限制,人人都可以参与,更像是一个大型音乐主题的游园会。
喷泉池边乐声悠扬,来来往往的人驻足聆听。
或欣赏一段来自古老中世纪的民谣,或了解一个文艺复兴时期的故事,或观看英皇学生乐队的精彩演出。
还可以吃烧烤、喝啤酒、尝点心。
宋清萝今天盛装出席,毛茸茸的银灰色礼服外搭羊绒披肩,黑发烫得微卷,做了公主造型,全身佩戴成套的珠宝首饰,从头到脚精致得宛如洋娃娃。
下午两点开始,中央舞台边缘围了不少人,零散的摊位前陆陆续续也人多了起来。
她与校友们合作演奏本地民谣。
每逢整点登台,时长大约十五分钟,余下的时间游走在各个摊位,随机表演。
第三轮结束后,宋清萝去烧烤摊位上吃了点东西,喝了些啤酒,跟着一支民间夫妻乐队学习弹奏鲁特琴,
鲁特琴是一种流行于文艺复兴时代的古老乐器,她曾经因为感兴趣而学了皮毛,勉强能入门,如今重新捡起来玩,胜在悟性高,经人指点一二就能上手。
她要玩,不能停下。
否则会胡思乱想。
过了今天就好了。
宋清萝怀抱鲁特琴坐在秋千上,轻轻拨动着琴弦,口中唱出民谣调子:“Promiseme,whenyouseeawhiteroseyou-llthinkofme……”
不擅长的乐器,她弹得生涩,却衬得歌喉愈发动听,身边很快就围了不少人。
若弦说过她像白玫瑰。
一株盛开在温室,不见风雨,该被温柔呵护的白玫瑰。
她才不。
她是黑色的。
唱着唱着,宋清萝眼里含了泪光,漫无目的地望向天空、喷泉池、花圃,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经意间,一个女人的身影闯进视线——
她侧坐在花圃边,长发遮挡住了脸,戴着绒毛贝雷帽,一身烟灰色大衣长到小腿,肃冷又孤寂。
与四周欢乐的氛围格格不入。
有种很熟悉的感觉。
宋清萝出神地看着那个方向,脑海里浮现闻若弦的脸,转念又有些可笑,自己竟然产生了幻觉,看谁都像她。
这是伦敦。
可不是江城。
闻若弦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呢?她那么忙,那么放不下责任、规矩,绝不会抛下工作千里迢迢过来的——即使会,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巧合只存在于虚拟世界中。
宋清萝眨了眨眼,只见那个女人站了起来,朝另一侧走去。来来往往的人群扰花了她的视线,转瞬间,人就不见了踪影。
她心头一跳,想要起身。
歌声戛然而止。
围观人群以为她唱完了,纷纷送上掌声。宋清萝又被拉回现实,看了一眼花圃,哪有什么女人的影子。
幻觉。
“小狐貍。”Arthur一边鼓掌一边走过来,脸上挂着儒雅的笑容。
“我们要不要合作《绿袖子》?”
他扬了扬手中的长笛。
“哦,好……”
宋清萝点了点头,往旁边挪开一些位置。Arthur与她并肩而坐,很有分寸地保持半个身位距离,擡手示意。
鲁特琴与长笛合奏英格兰民谣,他唱,她听。
围观人越来越多。
宋清萝有些心不在焉,弹错了好几个音,她本来就不擅长鲁特琴,这首民谣又是主长笛演奏,不容易听出来。
她频频朝花圃方向张望。
心里莫名慌乱,焦虑,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情。
曲子不长,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宋清萝自知完成度不高,略有些愧疚地看着Arthur,小声说:“不好意思,我可能有点累……”
“你真的很棒,小狐貍。”Arthur冲她竖起大拇指,绿眸里荡漾着温柔笑意。“只是一个游戏,谢谢你愿意配合我,但是你应该休息了。”
“嗯……”
还有二十分钟,第四轮登台就要开始了。
宋清萝把鲁特琴还给那对夫妻,又去摊位上喝了啤酒,一个人逛着,好像没有目的地,双腿却不受控制地走向花圃。
深秋时分,枯叶满地。
夕阳余晖洒在大理石台上。
宋清萝环顾四周,除自己之外,找不到第二个深色头发的人,于是更加确定自己出现了幻觉,不知怎么有些失落。
坐下来,裙子突然硌到了硬物,她又皱眉起身。
一条项链。
吊坠在金红色霞光中闪闪发亮,是熟悉的造型,拉小提琴的宋清萝……她缓缓伸出手捡起来,大脑空白了几秒。
自己的项链?
不对,都放在家里。
宋清萝举着吊坠仔细看了看,翻过来,发现背面有个镭射字母“W”,背扣微微松动,毫不费力就打开了——里面有一张小小的照片。
沐浴在晨光中练琴的她自己。
这是……
会是谁?是她吗?
闻若弦?
她在这里,一定在这里。
脑子里嗡嗡作响,宋清萝“啪”地合上吊坠盖子,猛地擡头,转身左右张望:“若弦……”
一张脸,又一张脸。
数十个人,数十副陌生面孔,不断从她眼前晃过去。
“若弦……闻若弦……”宋清萝攥紧了吊坠,大声呼喊着闻若弦的名字,引得附近人侧目。
“闻若弦!你在吗?在哪里啊……闻若弦!你快点出来……”
她提着裙子边跑边呼喊,雾气渐渐淹没了眼眶,寒凉的空气灌进肺里直打哆嗦,在广阔的草坪上辗转,就像一只没有方向的白色蝴蝶。
眼泪涌了出来,滑过她脸庞,温热很快变得冰凉。
找不到。
哪里都没有。
绕着整个场地足足跑了一圈,跑不动了,宋清萝抱着双臂蹲下来,掌心掐得愈紧,无声地发抖。
怎么可能是她。
一定有人恶作剧。她不会来的,明明已经放弃了,不是吗?
远远传来中央舞台的音乐声。
宋清萝一个激灵站起来,胡乱抹掉眼泪,提起裙子匆匆忙忙往回跑。经过花圃时,她猛然刹住脚步——
女人披散着黑长直发,戴着毛绒贝雷帽,一身剪裁精良的烟灰色大衣,没有任何首饰,清冷而朴素。
她低眸扫视,好像在找东西,就在要撞上来时,擡起了头。
“清萝……”
宋清萝双眸呆滞,嘴唇张开又合上,她有些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觉,直到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才真正看清这张脸。
闻若弦。
她真的来了。
不是幻觉,也不是恶作剧,她就站在她面前。
汹涌的情绪如狂风骤雨,在身体里咆哮肆虐,宋清萝掐着项链的手不住地颤抖,牙关咬得生疼,酸腐涩意快要将眼睛融化。
想抱着她痛哭一场,要她安慰,要她哄着,也想狠狠骂她几句,控诉她,埋怨她,还想大声告诉她,想她了,只要她。
千百种滋味涌上来,却难以说出口。
“你怎么在这里?”她维持着呼吸,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
闻若弦欣喜又忐忑:“找你。”
“哦。”
宋清萝还想说什么,舞台音乐又响了起来,她像是上着发条的机器,听见了指令,迈开步伐朝前方小跑。
闻若弦连忙跟过去。
“你跟着我干嘛?”宋清萝皱眉,余光瞥见校友们已经登台了,心里着急。
那一瞬间,闻若弦看见她略显不耐的眼神,耳边回荡起熟悉的话语:
[多看一眼我都觉得恶心!]
心口阵阵绞痛。
来这一趟真的有意义吗?清萝如此恶心她,唯恐避之不及,她怎么忘了,不要凑上来给人添堵。
可是无功而返也不行。
她要说的话,要做的事情,都还没有完成。
“我怕……”
周围人很多。
有些话羞于启齿。
但若是不把握住机会,或许就没有下一次。
闻若弦定了定心神,眼里流露出深沉而炽热的情绪,毅然说下去:“我怕又把你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