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房子里怪异的感觉
我又一次注意到这房子的寂静。那年夏天,我不止一次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公寓远离城市,处在一个遥远偏僻的地方,一派与世隔绝的田园风光。孩子们在对面公园里的叫声隐隐传来,一辆小车缓缓驶过,不紧不慢,没有一点嘈杂、喧闹的感觉。我真不敢相信这是在布鲁克林。"人呢,都到哪儿去了?"我问。
"好了,让我来告诉你吧。"莫里斯说,"也许除了内森,这里没人有钱去干那些所谓像样的事,比如到纽约的跳伞塔去跳伞,或别的什么乐事,但一到周末全都走得干干净净。他们都到某些地方去了。比如,那个格罗斯曼荡妇,真他妈的是个长舌妇,她去看住在艾斯里普的妈妈。阿斯特里德也一样,就是住在你对门的那个阿斯特里德.温斯特恩。她跟格罗斯曼都是金斯县医院的护士,但她不是荡妇,而是一个逗人爱的人儿。我不是说她迷人。她长得很一般,是个妓女,真的,但不是荡妇。"我的心往下一沉。"她也去看她妈妈?"我已不太想往下听。
"是的,她也去看她母亲,就在纽约。我敢说你不是犹太人。让我来告诉你一些犹太人的事,他们经常去看他们的母亲,这是他们的一种传统。"
"我知道了,"我说,"那其他人呢?他们去哪儿了?"
"莫伊西.穆斯卡特布里特,你能看见他。他长得又高又壮,是一个犹太法学博士生。莫伊西去看他的母亲和父亲,好像在新泽西的什么地方。因为在安息日,也就是星期六,他不能出门,所以他星期五晚上就离开了这儿。他是个十足的电影迷,星期天一整天他几乎都呆在纽约,要连着看四五场电影,很晚才回来,眼睛都快看瞎了。"
"嗯。那——苏菲和内森呢?他们去哪儿?他们干些什么?噢,顺便问一下,除了——"我正想说出那事儿,又马上打住了,不过莫里斯已接过话头,喋喋不休、不厌其烦地把我想知道的事一古脑地都倒了出来。
"内森是受过一些教育的。他是个生物学家,在博罗大厦附近的一所实验室工作,搞制药什么的。苏菲嘛,我不知道她具体干些什么。她好像在给一个波兰医生当接待员,那儿只接待波兰人。当然了,她的波兰话很地道。内森和苏菲都对海滩着迷。天气好的时候,像今天,他们便到康尼岛,有时也去琼斯海滩。然后回来,"他停了一下,作了一个近似猥亵的表情,"然后回来作乐,打架。好家伙,他们真打!然后再出去吃饭。他们上高级餐馆吃饭。那个内森挣很多钱,不过他很怪,怪癖,真正的怪!我觉得他应该去看一下精神病医生。"
电话铃响了,但莫里斯没有理会。这是一部付费电话,挂在走廊墙上。它执着地响着,声音大得出奇,好像要让整栋房子的人都听见似的。"这里没人的时候我从不接电话,"莫里斯说,"他妈的,我实在受不了这讨厌的电话。总是那几句话:莉莲在吗?她妈妈想找她,告诉她,她把本尼叔叔送给她的贵重礼物忘在家里了。依哩哇啦,如此这般。荡妇!要不就是这是莫伊西.穆斯卡特布里特的父亲,他在吗?告诉他,他表兄马克斯在汉肯萨克被卡车撞了。一整天都是这些。真让人受不了。"
我对莫里斯说再见,又寒喧了几句后,便回到那育婴室般的粉红色房间里。我又开始烦躁不安起来。
我在桌前坐下,那本稿纸的第一页仍然空着,像一张黄色大嘴在我的脑子里打着呵欠,永远也闭不上似的。我到底能不能写出一部小说?我坐在那儿陷入沉思。我把维纳斯.维尔韦特铅笔叼在嘴里,拆开了父亲的来信。有这么一个南方贵族作我的创作参谋,我真的感到很幸运,他对傲慢、贪婪、野心、偏执、政治诈骗、纵欲等等罪恶行径的精辟论断,总让我看得乐不可支。他爱用格言警句,但绝不是卖弄,更不是说教,我总能从中品味出那既有思想又很雄辩,而且充满感情的多种意味来。每次读完信,我都笑得几乎流出眼泪,而且总会促使我去重读《圣经》。父亲的许多优美句子和睿智的思想就是从那里得来的,它使他获益匪浅。但今天,我的注意力首先被信中附的一张剪报所吸引。这是从弗吉尼亚当地的一张报纸上剪下来的,黑体大字的标题令人震惊。有那么几秒钟,我甚至感到一阵眩晕。
这是一条自杀的消息,死者是一个二十二岁的漂亮姑娘,我少年时曾无望地爱恋了她好几年。她的名字叫玛利亚.亨特,南方人把它读成"帕利亚"——"被遗弃的人"。十五岁时,我对她迷恋之极,现在想起来有些近乎疯狂。你这痴情的傻瓜,愚蠢的可怜虫!在四十年代,自由来临之前,古老的骑士遗风仍然盛行,即使面对梦寐以求的那个半人半神的橡胶人琼o阿里森,男人们也不敢亵渎,最多像社会学家令人作呕的说法——"爱抚它以达到高潮"。我那时尽量克制自己,对我那亲爱的玛利亚不敢造次,正如他们在那种年月所说的那样。真的,除了吻过她那迷人的冰冷嘴唇外,我再没干过别的。但不能因此把我们的关系说成是柏拉图式的,因为这里面没有什么精神追求,玛利亚甚至不懂这个词的意思。再说,在那个年代,以全美四十八个州的教育来说,弗吉尼亚可能要排到第四十九位,在阿肯色、密西西比,甚至在波多黎各的后面。你不能指望两个十五岁的孩子之间有充满智慧的交谈,当然也不是说我们之间连平常的谈话也会有隔阂。然而,我对她充满激情,我是那么崇拜她,理由很简单,她太美了,美得让人心碎。但现在她死了。玛利亚.亨特死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我的军旅生涯随之而来,玛利亚从我的生活中慢慢淡出,但在我的渴望思念中总会出现她的影子。她从一幢大楼跳窗自杀。令我惊讶的是,这事就发生在曼哈顿,时间就在几星期前。我后来才知道,她就住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在第六大街。这便是大城市人情冷漠的真实写照。我们同在一个地区,近得好像同住在格林威治村一样,却居然几个月未曾碰过面。我的悲痛是如此强烈,以致变成一种深深的自责。我想,如果我知道她在这座城市,知道她的住处,或许我能够挽救她,不让这可怕的事发生。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张报纸,心都快要胀裂了。我对这年轻的生命因绝望与失落所做的傻事而痛苦地呻吟: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最让人心碎的是,她的尸体摔得支离破碎,以致无法辨认她的身份,于是被草草葬在一个墓地,几星期后又被重新挖出,送回弗吉尼亚安葬。我觉得难受极了,差点晕过去。我那天再也无法工作,开始不顾一切地从冰箱里抓出啤酒,寻找安慰。稍后,我开始看父亲写的信:
儿子,我觉得你会对这张剪报感兴趣的。记得六七年前,你对年轻的玛利亚.亨特是那样迷恋。我常常回忆起,那时每当提起她的名字时,你的脸便红得像西红柿。这些回忆曾经多么让人高兴。但现在再回忆这些事情,却让我有些悲伤。我问过万能的上帝,但得不到答案。你一定知道,玛利亚家境不好,马丁.亨特无所事事,总是喝得半醉;而比阿特丽斯又总是固执地要拯救人类堕落的灵魂。这些都是玛利亚告诉我的。看来有件事是肯定的,那个不幸的家庭始终笼罩在罪恶和仇恨里。我知道这事对你会有很大的刺激;我也记得,玛利亚的确是个非常美丽的姑娘。也许这正是美丽的错误。不过想想看,这样的美女曾和我们同在一起,也许,这对我们是个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