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节 党卫军中队长
苏菲静静地躺在那儿。她没穿内衣,不知道身上弄得有多脏。她觉得囚服的背后已经湿透了。令她吃惊的是,在这种情况下,她居然想她是否弄脏了爱米整洁的地板。在某种程度上,那孩子的行为更让她绝望。她觉得自己既是一个受害者,又是一个被看护的病人。苏菲发现爱米的腔调和她父亲一样,冷漠而疏远。当她唠唠叨叨地做着那些事时,完全没有一丝温柔(她用力拍打着苏菲的面颊,说急救手册上写着快速拍打可以帮助昏死病人恢复意识。她一直滔滔不绝地讲解着一些医学常识)。她像一个微型的党卫军中队长,党卫军的精神与准则——它的真正本质——已深深烙在她的遗传基因里。
终于,连续的拍打产生了效果,苏菲脸上终于出现了一层令人满意的红晕。女孩命令她坐起来靠在床上。苏菲照办了。慢慢地,她为刚才的突然晕倒暗自庆幸,因为当她把目光从天花板上收回来重新聚焦在眼前那些东西上的时候,她意识到爱米变得温和多了,或至少是一种可以容忍的好奇,好像她心里对苏菲的愤怒全被赶跑了;这一次的救护似乎成了一个宣泄的途径,使她可以享受一下为官的感觉;然后才又变回到那个胖胖嘟嘟的小女孩模样。“我要对你说一句话,”爱米小声地说,“你真漂亮。威尔曼恩说你一定是瑞典人。”
“告诉我,”苏菲用虚弱的声音轻声说,漫无目的地想缓和一下气氛,“告诉我,你这件长袍上绣的图案是什么?它很漂亮。”
“这是游泳锦标赛的冠军标志。我是我们班的冠军,是初级。我当时只有八岁。真希望能在这儿搞一个游泳比赛,可是不行。现在是战争时期,我只能到索拉河里去游泳。我不喜欢那条河,里面尽是脏东西。我在初级比赛里是游得相当快的。”
“在哪儿,爱米?”
“达考。在部队驻地里,有一个专为我们孩子修的很棒的游泳池,甚至还有温水设置。不过那是我们到这儿来之前的事了。达考比奥斯威辛好多了,但那是在帝国。看看我的纪念品。中间那个大的,是第三帝国青年团领袖波尔德-冯-希拉希亲自颁发给我的。我给你看看我的纪念薄。”
她从抽屉里捧出一大摞纪念册,上面贴满照片和剪贴。她把它们放到苏菲身边,转身去开收音机。里面传出静电的劈啪声,她调了调,杂声消失了,响起一段微弱的汉德尔的管乐齐奏,喇叭声,号角声,洋溢着喜悦和胜利。苏菲忽地打了个寒战。“那是我[1]。”女孩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指着那个肥胖雪白,做着各种姿势,充满青春活力的女孩。难道达考从来没有阳光照耀?苏菲有些近乎失望地想。“那是我……那也是我,”爱米继续用她那胖胖的手指指点着,“我……我……我……”她说了一遍又一遍。“我已经开始学跳水了,”她说,“看,这也是我。”
苏菲不再看那些照片,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她的眼睛寻找着打开的窗户,窗外十月的天空中已出现像钻石一样闪亮的晚星,令苏菲感到惊讶。这时,天空的云层突然涌动,地平线镶上了一道很粗的光环,一阵烟雾被阴冷的夜风从东边吹来。从早晨到此时,苏菲那天还是第一次闻到这股焚烧尸体的气味。比克瑙正在焚烧从希腊来的最后一批旅行者。号角!收音机里传出赞美的颂歌,公羊咩咩地叫着,天使报喜——令苏菲想到即将来临的那个早晨。她开始哭起来,声音不很大地说:“好在明天我就能看见吉恩了,至少还有这个希望……”
“你哭什么?”爱米问。
“我不知道。”苏菲回答道。她想说:“因为我的小儿子关在儿童营,因为你的父亲就要让我见到他了。他的年龄和你差不多大!”但她还没有说出来,便被收音机里一个雄浑的男中音打断了:“这里是伦敦[2]!”她听着那个从远处传来的像蒙上一层锡箔纸的声音,知道这是对法广播,却在黄昏时分传到了喀尔巴阡山脉。她从心里感激着这位不知名的播音员,怀着激动的心情听到下面这句话:“意大利对德宣战……[1]”虽然不完全知道具体情况和原因,但她马上跟着伦敦传来的声音欢呼起来(她直直地盯着爱米,知道这孩子无法理解)。她知道这条消息意味第三帝国真正的厄运降临了。她仿佛还听到了纳粹最终灭亡的消息。她集中精力去听下面的播音,可收音机跳台了,一片嘈杂。她又哭泣起来,意识到她在为吉恩……是的,但也为别的东西,更是为她自己,为没能偷走收音机,为彻底的失败而痛心疾首,羞愧难当。她知道自己不会再有勇气了。几个月前她在华沙时所拥有的强烈母性——被汪娜视为自私和落后的情感——使她做了一次勇敢的尝试,但现在她再也无法克服它了。她不停地哭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用颤抖的手指掩住双眼。“我很饿,所以我才哭。”她对爱米说。这话至少有一部分是事实。她想她可能又要晕过去了。恶臭的气味更加浓烈,远处夜色中映出一团昏暗的火光。爱米走过去把窗户关上,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臭,也许两者都是。苏菲的眼光跟随着她,看见了墙上那幅用华丽花哨的德语刺绣而成,镶在一个雕花松木镜框里的牌匾。
正如上帝
从罪恶与地狱里
拯救了人类,希特勒从灭亡之灾
拯救了德国。
窗户“砰”地一声关上了。“那是在烧犹太人!”爱米说,转过身来面对着她,“但我猜你是知道的。在这房子里禁止谈此事,但你——你只不过是个犯人。犹太人才是德国人民的主要敌人。我姐姐爱菲金尼和我编了一首儿歌,是关于犹太人的,开头是‘犹太人——’”
苏菲使劲压抑住自己不哭出声来。她用双手捂住眼睛,“爱米,爱米—”她低声说道。当她蒙住眼睛时,眼前出现了这个孩子已发育成熟却仍是胎儿的模样,像一个凶猛恶毒的海中怪兽,悄无声息地淌过达考和奥斯威辛污浊的黑水向她走来。
“爱米,爱米!”她费力地说,“这房间里怎么会有上帝的名字?”很久之后,她说,这是残存在她心中的最后一点宗教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