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 降临的死亡
自那晚之后(也是她作为犯人在司令官官邸度过的最后一夜),苏菲在奥斯威辛又呆了差不多十五个月。正如我在前面所说,因为她一直保持缄默(现在仍然如此),所以这很长一段时间发生的事对我是一个空白。但有一两件事可以肯定。离开霍斯家后,她很幸运地继续留在了速记组,所以仍是享受优待的少部分人中的一员;这样的话,她只是生活得很糟,而没有像其他犯人那样等待着迟迟未来却又注定要降临的死亡。只是在她被囚禁的最后五个月,当苏联军队从东边推进,集中营渐渐解体时,苏菲才开始遭受最严重最糟糕的身体折磨与苦难。在那个时候,她被移送到比克瑙的女囚营,在那儿经受了严重的饥饿与几乎使她濒临死亡的疾病折磨。
在那漫长的几个月中,她几乎没有了性欲。疾病和衰弱是罪魁祸首,当然——特别是在比克瑙的那几个月里——心理因素是更主要的原因:弥漫在空气里无所不在的焚烧肉体的焦臭味和死亡,足以使任何一种生理冲动都显得猥亵和不正当,因此(如同患了重病一样)被人们像擤鼻涕一样从生活中赶了出去。至少这是苏菲的反应。她曾有过这样的迷惑:是否因为生活中完全排斥了性,才使得她在司令官家地下室里最后一晚上做的那个性梦一直异常清晰地萦绕存在她的记忆中。她想,也许正是这个梦帮助她阻抑了其他的欲念。像大多数人一样,苏菲几乎记不得一般的梦的具体内容,但这个梦是如此强烈,清晰,充满欢乐和色情,又是如此猥亵和令人害怕,所以让她永难忘怀(很久以后,她已经能用玩笑的口吻谈起这个梦了),足以使她泯灭对性的任何幻想,除了糟糕的健康和道德观念外……
她离开爱米的房间,下楼回到地下室,一头栽在木板床上。她几乎立刻就睡着了,即将与儿子的事情只在脑子里闪了一闪。不一会儿,她便独自在海边的沙滩漫步。那海滩既熟悉又陌生,是波罗的海的沙滩,周围的景物告诉她那是席勒斯维—霍斯顿的海岸。右边是基尔海湾,星星点点地漂浮着帆船;左边是一些沙丘,沙丘后是一片沐浴在阳光中的松林和常青树林。她朝着北方遥远的丹麦海岸走去。虽然她穿着衣服,却有一种裸体的感觉,好像被裹在一张充满诱惑的透明织物里。她丝毫未觉得害羞,只感到自己的臀部在透明的裙子下摆动着,把沙滩上太阳伞下晒日光浴的人们全都吸引住了。很快,她把这些人抛在后面,走上沙滩尽头通往沼泽地的一条小路。她继续走着,感觉有个男人跟在她身后,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的屁股。她不由得以更大的幅度摆动起来。那男人从后面赶上来与她并肩齐行,侧脸看她,她也回看了他一眼。她认不出这张脸。他大约中年,很快活,典型的德国脸庞,很迷人——不,比迷人还要迷人,把她一下子溶化了。但这男人是谁呢?她使劲辨认着(他的声音也很熟悉,低声对她说:“日安。”)。她突然想起来了,他是一个著名歌唱家,柏林歌剧院的主角。他冲她笑了笑,露出干净整齐的白牙。他拍了拍她的屁股,说了几句很淫荡的话,然后便不见了。一阵暖暖的海风吹在她的脸上。
她来到一个小教堂门口。教堂坐落在沙丘上,可以俯瞰大海。她看不见那个男人,但感觉他就在附近。教堂十分简陋,采光很好,走道两旁是一排排简易的靠背长凳;圣坛上方悬挂着一个没有油漆过的松木十字架,没有装饰,很原始,上面的木纹清晰可见。不知为何苏菲隐隐觉得自己来过这地方。她在那里徘徊着,春心萌动。她咯咯地笑了起来,为什么?当小教堂突然响起一个女低音悲怆的歌音和清唱曲忧怨的曲调时,她为什么会笑呢?她站在圣坛前,身上一丝不挂,音乐声从一个忽远忽近的地方轻柔地飘来,像祝福一样笼罩着她的全身。她又笑了。沙滩上的那个男人又出现了。他赤身裸体,但她再一次忘了他是谁。这一次他没有笑,脸上布满凶狠的阴云;但奇怪的是,那个恐惧的神情却令她欲火中烧,激动不已。他严厉地命令她朝下看:他的阴茎又粗又硬。他命令她跪下去,用嘴吮吸。她迫不及待地照办了,在一阵疯狂的饥渴中俯下身去,用手翻开包皮,将青紫色的龟头露出来。它很大,她知道她的嘴包不住它,然而她想要这样干,愉快的心情使她不能自持。与此同时,巴赫的乐曲响起,传出死亡和时间的脚步声。一阵寒栗激遍她的全身。他把她推开,命令她转过身去,跪在耶稣受难的十字架下。她照着他的命令转过身,双手撑地跪在那儿,只听地板上传来一阵踢踏的脚步声,闻到一股烟味。当那毛绒绒的肚皮和腹股沟紧贴住她赤裸的屁股,那粗大的阴茎刺入她的身体,从后面一次次猛烈地抽动时,她兴奋地叫出声来……
当布罗尼克叫醒她时,那梦还在她脑子里盘旋。“我昨晚一直在等你,可你没来!”他说,“我等了很久,实在太晚了,我只好走了。那个等在大门外的人也只好走了。收音机的事怎么样了?”他用低沉的声音问道。别的人还在睡觉。
那个梦!过了好几个小时她仍然没法赶走它。她使劲儿摇摇头。布罗尼克又问了一遍。
“救救我,布罗尼克。”她没头没脑地说,抬眼看着这个小个子男人。
“你说什么?”
“我看见了一个人……太可怕了!”即使在这么说着的时候,她知道她还是没有说清楚。“我是说,天哪,我太饿了!”
“快吃点这个,”布罗尼克说,“这是他们吃剩下的炖兔子,上面还有好多肉呢。”
剩菜又冷又油腻,但她贪婪地大吃起来,一边看着睡在一旁的洛蒂的胸口一起一伏。当她的鼾声间歇时,她告诉布朗尼克说她就要离去了。“上帝啊,从昨天起我就饿坏了!”她咕哝着说,“布罗尼克,谢谢你。”
“别急,我等着你。”他说,“出什么事了?”
“那小姑娘把门锁上了。”她撒谎道,“我想要进去来着,但门被锁上了。”
“可今天你就要回营地了。苏菲,我会想你的。”
“我也会想你的,布罗尼克。”
“也许你还能够弄到收音机。这样,如果你再去阁楼,今天下午我还能想法把它送出去。”
为什么这白痴还不闭嘴?她不可能再去偷收音机了——一切都完了!在此之前她可以轻易躲过嫌疑,但现在肯定不行了!如果今天收音机不见了,那个冷冰冰的令人害怕的孩子一定会说出昨晚的事。任何与收音机有关的事现在都不可能了,特别是在吉恩即将出现的今天。这是她一直盼望的重逢,如果因什么不测而受阻的话,那简直会杀了她的。于是她重复着谎言:“我们必须忘掉那收音机,布罗尼克。我没有办法弄到它。那个小妖精整天关着门。”
“行了,苏菲,”布罗尼克说,“但如果有什么……如果你能偷到的话,就赶快交给我。就在这儿!”她艰难地笑了一笑。“鲁迪绝不会怀疑我。他认为他对我了如指掌。他认为我的脑子全坏了。”在晨光的阴影中,他露出满口烂牙,给了苏菲一个灿烂的笑容。
苏菲相信预感(她有好几次感觉到或预见到即将发生的事情),那预感往往使她产生一种迷惑。她并没有把预感与超自然能力联系起来。直到在我们的争论中,我用一些具有说服力的事实才使她心悦诚服,认可了这个解释。这种超级直觉来自于完完全全的自然启示,使埋藏了许久或在潜意识中处于休眠状态的记忆浮现出来。比如说她做的那个梦,只能用超自然来解释。她终于发现,梦境中的那个性伙伴不是别人,而是沃尔特-杜费尔德。时隔六年之后,她在即将与他见面的前一天晚上梦见了他。这简直太离谱了。那位温和迷人的造访者,那个曾在克拉科夫时令她着迷的男人,在这个梦后的几小时便活生生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与梦中人的相貌和声音完全一样)。而在此前的那些日子里,她从没想起过这个人,也没在别人提到这个名字把二者联系起来。
确实没有过吗?后来,当苏菲清理自己的记忆时,她才明白她的确不止一次听到别人说起这个名字。她有多少次听鲁道夫-霍斯命令斯契夫勒副官打电话给伯纳工厂的霍尔-杜费尔德,却从未意识到(除了在她的潜意识里)接电话的曾是她多年前的梦中情人?肯定有很多次。有一段时间,霍斯曾每天给一个叫杜费尔德的人打电话。还有,这个名字也曾在霍斯备忘录很显眼的地方出现过,在她的眼前出现过无数次。所以到了后来,根据这些启示,可以毫不费力地解释沃尔特-杜费尔德为何会成为苏菲那令人恐惧而又十分优雅的性梦中的主角。同时也清晰地展现了她的梦中情人为何会变成一个彻底的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