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德里克在已经快要失去理智的精神状态下,艰难地向前走了两步，挡在了小卷的面前，随后他的右腿爆出了一团蓝色与金色交织的电火花。
右腿瞬间失去动力,他单膝跪倒在地，发出金属与混凝土地面碰撞的沉闷声响。
小卷迅速开启了感染视野,看了一眼德里克的现状。
……值得庆幸的是,他没有感染。
作为一个改造率达到百分之五十以上的、经常出外勤的义体人警察而言，没有感染已经算得上是运气不错了。
但如此近距离直面一个不知原理的高浓度污染物，他被感染只是时间问题。
或许他撑不了多少秒了。
小卷并没有被污染物影响到，她本就完全免疫“感染”。但面对这样怪异扭曲的诡异造物,她多多少少受到了一些精神上的冲击，至少这一幕确实挺恶心的,让人生理不适。
短暂的不适感褪去之后，她也听见了那些回荡在脑海深处的呓语回响。
那些声音就像是一个怨恨的集合体所发出的最悲伤、最绝望、充满了滔天恨意的嘶喊。
“救救我……救救我们……”
“我们……不完整……”
“加入我们……把你的一部分交给我们……”
污染体的机器部分开始扭曲变形,化作一把形状类似手术刀、却明显大得多、也肮脏狰狞得多的武器。黑色的增生血肉和咕噜作响的泡沫在电缆和设备的表面密密麻麻浮现出来,缠绕在冰冷的金属上。
它动作缓慢，以一个极为扭曲的姿势,朝着德里克和小卷一步一步地挪了过来。
“给我们……给我们……”
德里克勉强让自己的思绪清明了一些,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然而眼前的屏幕上却密密麻麻堆满了各种警报。
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然而备用维生系统内的痛觉抑制剂和肾上腺素却因为独立电源的缺失,无法被注射到他的体内。
……一个人几乎屠光了器官工厂中反抗力量的代价,同样是沉重的。他伤得太严重了。
他在警用频道里迅速求援，同时艰难对身后人说道：“走——”
然而,他想要保护的人却并没有给他想要的反应。
他只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从他的身侧走过。
她干净的、柔软的衣角从他裸露在外的覆盖着外骨骼的手臂上轻轻拂过,像是吹拂过第七区残破的、被遗忘的废墟上的温柔晚风。
德里克混沌的思绪里，杂乱的念头在这一瞬间像是崩坏的弹幕般闪过。
——小卷她在做什么？！
——为什么不跑？明明危险已经近在眼前了！
——为什么她没有被这种高浓度的污染物影响到？
——不,不要再往前走了，快离开这里！
——快走，快走啊！！
他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思绪混沌，理智溃散，他只能发出毫无意义的单音节，难以串联成句。
漂浮在空中的、被装在容器里的数十颗眼球，在同一时间看向了挡在德里克前面的小卷。
这样的一个场面足以让任何身经百战的人都头皮发麻。
然而小卷却像是完全没有被影响一样，她朝着比失控的感染者还要可怕的非生命失控体，伸出了手。
“别担心。”她说道，“你们的躯体已经得救了，相信我，你们会回到你们本该在的位置，回到血肉的故乡。”
……
那一刻，德里克感觉到了他五十多年生命里，从未体验过的诡异、奇妙而又梦幻的怪异氛围。
他像是产生了幻觉，一道暖色调的光自浩瀚的深处疾射而出，落在他无机质的、如琉璃般的幽蓝色眼眸上。
在接触到光的瞬间，他意识到，这道暖色调的光是冰冷的。
冰冷到仿佛要冻伤他的眼眸，冻结他的思想。他像是被骤然投入了黑暗无垠的宇宙，在无边无际的真空和极寒中漂流，望着仿佛近在咫尺的恒星，却永远都无法跨越亿万光年的距离，抵达那在无限维度中转瞬即逝的灼热温度。
一切都在他的眼眸中褪色。
如同生命如雪般消融。
所有的一切都聚焦于小卷伸出的那只手的手指上。那个点几乎化作了“奇点”，一切奥妙与秘密的起点，一切未知和恐惧的终点。
——感染操纵。
污染线快速消融着，来源不明的、充斥了整套机械设备的污染在光速消退，很快就消失不见。
任何一种失控体或者感染体，对小卷而言，只要能触碰到它的感染核心，那都算不上威胁。
令小卷感到欣慰的是，根据感染线的缠绕范围来看，所有的污染都仅限于机械设备上。
这些原生的人类器官依然是完好的，没有受到破坏。
那些被剜去双眼、挖走器官的可怜的受害者们，还依然拥有着复原的希望，依然有着回归正常生活的可能。
污染被彻底驱散了。
只是这么短短十几秒的时间，一场几乎能毁了这里所有人的危机，就这么消弭于无形。
她作为“夏年”时，很少会在人前使用感染操纵的能力，这是出于谨慎。
也正因为如此，她还从未像今天这样，如此迅速、如此轻而易举地解决掉一场危机，还不用担心暴露自身。
小卷：【直到此刻，我才能真正意义地直观感受到这个能力到底是有多bug……】
系统：【反正是马甲嘛，怎么造都无所谓。】
失控被驱散，污染却依然留存在机械设备中。那些装着器官的容器像是被按了暂停键般，被电缆连接着悬浮在空中，增生的血肉也开始逐渐消失，化作黑色的浓稠液体滴落在地面上。
充斥在储藏室内的疯狂和扭曲的精神污染也消失了。
德里克察觉到了这一点，那层将他的大脑裹住的混沌的外壳消失了，他的思绪终于恢复了清明。
在终于能思考之后，他瞪大了眼睛，望向站在他身前的小卷。
——刚才发生了什么？
一个明显是中层以上级别失控的非生命感染体，为什么转瞬之间就解除了失控？
刚才的情况凶险到了极点，他甚至以为自己今天可能会交代在这里了。
然而形势却扭转得如此之快！
挡在他面前的小卷转过身，低下头看向单膝跪地的德里克：“没事吧？”
德里克注视着眼前这张因四十年未见而显得有些陌生，却又因为铭刻在记忆深处而显得极为熟悉的脸。
他竟然呆住了。
像是要弥补刚才的空白，他的脑海内迅速冒出了无数记忆和线索来。
……是了，星空信仰最初的传播，便是因为它能够控制住感染者的感染稳定指数。
正因如此，第六区、甚至是第五区的部分感染者们，才会对星空信仰趋之若鹜，将之奉为至高的真理。
毕竟，没有人会不喜欢能治愈他们t身上的绝症、并带给他们正常生活的神迹。
他们的信仰坚定而疯狂。
而此时此刻，德里克意识到，他正在亲眼目睹这场在感染者群体中间流传着的“神迹”。
他亲眼看到，自称为“星空自我”的代行者的小卷，只是一指，便轻而易举将失控状态接触，就像是拂去灰尘般轻松。
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见德里克没有反应，小卷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没事吧，局长？……被精神污染了吗？得赶紧送到感染科去……”
德里克思绪像乱麻一样，下意识抓住了小卷晃来晃去的手腕。
“我没事。”他说道，声音沙哑。
……至少没被精神污染。
“你伤得挺严重的，赶紧先把备用维生系统的电源给装回去吧，再拖下去都快没电了。”小卷指了指漂浮在空中的金色的电源。
说着说着她又皱起了眉：“不行，这玩意儿连接到失控体上了，得检查一下有没有被感染。”
万一独立电源被感染了，再装进德里克的胸腔里，那德里克被感染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德里克松开了手：“嗯。”
他此时此刻根本不关心什么独立电源的事情，他的脑子里乱哄哄的，CPU都快要烧坏了。
……所以，星空信仰是真的可以抑制感染。
……这下可真是要引起巨大的动荡了。
奥卡西那边会怎么反应？感染抑制剂一直都是被他们垄断，星空信仰迟早会导致他们的拳头产品销量锐减的。
他们一定会给政府施压，要求将星空信仰列为非法，并四处围剿信徒，遏制相关活动。
——是的，他们不关心星空信仰是不是真的能治愈感染者，能不能给那些绝望的患者们带来希望。他们只关心财政报表上的利润数字。
政府那边会怎么反应？柏塔的态度很难说，他们或许会站在奥卡西那边，或许会保持中立。义体病的感染被遏制，柏塔的义体销量或许会迎来新高峰。
至于党派，自由派和进步派会跟着柏塔走，保守派大概率会和柏塔唱唱反调，科学理事会……算了，林诘栩死后，没人在乎他们怎么想。
感染科义体医生协会恐怕也不会喜欢星空信仰吧，他们在中央学院影响力还挺大的，没准会直接影响到学院高层的态度。至于学院的院长，那家伙在科研上强到不可思议，人也不错，但政治方面……很难讲能起到什么作用。
德里克脑海里的念头乱糟糟的。他的政治嗅觉算得上灵敏，不然也爬不上这个位置。
但此时此刻，他居然很难推算出星空信仰在未来会对临星城造成的影响。
……因为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实在是颠覆了他几十年的世界观。
“怎么又在发呆？”小卷拉了拉他的衣袖，“咱们得喊医生过来，这些器官……”
德里克猛地回过神来。
他点了点头：“好。”
他迅速在治安管理局内部网络的通讯录里面找到了目标：“我让感染者控制部的人把感染科义体医生接过来。”
【你得做好准备，伊芙马上要来接你了。】系统的声音在小卷脑海内响起。
【……第一次一心二用，还有点小紧张呢。】
然而，就在两人已经基本放松下来，准备去解除掉独立电源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那个原本在德里克进门的时候就一棍子抽晕过去的面具人，或许是受到了储藏室内污染气氛的影响，居然提前醒了。
心乱如麻的德里克并没有及时发现，而感官不如德里克敏锐的小卷更没能察觉到。
当系统在小卷的脑海内发出警报的时刻，倒在地上的面具人已经举起了智能手枪。
他的手抖个不停，但智能手枪的自瞄系统却死死锁定了德里克的脑袋。
……他们，他们费劲心机，花费了无数人力物力才建造起来的器官工厂，就被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战斗力强到离谱的警察给毁了！
他们的财路被断了，甚至连生命都被夺走！
“条子……”他的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沉嘶吼，“死……”
德里克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他猝然回过头，看向发出了声音的面具人，看向那个对准了他的黑洞洞的枪口。
他想躲闪开来，但他的腿还没有恢复正常，他的义体损伤太过严重，这具身体的反射速度大幅度下降，难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出反应。
来不及了，刚刚应该杀了他……
这样一个念头在他的脑海内闪过。
然而有一个身影比他的念头更快，他只来得及感受到柔软的裙摆自他的脸颊上划过，掀起的微风吹散了死亡的腐朽味道。
“嘭！”
柔软被击穿。
子弹精准击中了她的胸膛，冲击力让她向后倒去。
然而并没有鲜血流出，只有一团星光自她的胸口骤然爆散开来，逆流而上，在空中流溢成绚烂而又浩瀚的图景。
小卷看向了系统界面中开始闪烁的、属于她的第三个天赋。
【天赋三：受赐福者：你不会受伤或死亡，但遭受致命伤害时会强制退出该世界，回归冷却时间1小时。】
……用一个小时的空白期，来换取这位明显并非恶徒、心存善良和正义的治安管理局局长的生命。
这是一场连犹豫都不需要的、稳赚不赔的交换。
反正，她的另一个躯壳夏年，也已经在赶过来的路上了。
死亡的感觉算不上舒服，但对于小卷而言，她经历过太多次死亡，反而觉得有些亲切。
【会疼吗？】
【不……】她说道，【像是沉入梦乡。】
思维开始凝固，周围的一切都在褪色，所有的声音都在远去。
然后她听见了，从身后传来的，又像是从更远的地方传来的，一声撕心裂肺的、仿佛在哀嚎般的喊声。
“小卷——！”
恍惚之中，她忽然看见了，那个在潮水的奔袭之中，那个在与死亡赛跑的夜晚，朝着她拼命伸出手的少年。
梦境被打破，她瞪大了眼睛。
涣散开的思维像是回光返照般骤然涌回，她向后倒去，跌入一个略有些冰冷的、坚硬的怀抱里。
她用力睁着眼睛，看见德里克的手中握着枪，枪口对准了倒在地上的面具人。
“嘭！嘭！嘭！！”
枪声不息。
他几乎在一瞬间打空了弹匣，每一颗子弹都精准命中了目标的头颅，带着燃烧的愤怒和刻骨的仇恨，将其击碎成一团看不出原型的浆体！
小卷看向他的脸。
那一瞬间，她终于拿到了将所有“错觉”串联起来的线索。
眼前这张略有些眼熟的脸，也终于和记忆中那个少年联系在了一起。
“……艾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