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幸运？”
“能活下来,很幸运了。”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
……是啊，第七区人，能活下来,已经是很困难的事情了。
哪怕是熬过了大涨潮，逃离到了第六区,他们还得在所有财产都被淹没、政府的救援和补贴迟迟无法落实、官僚的层层盘剥、以及其他市民的歧视和厌恶中艰难求生。
在那段时间里,大量的第七区人只能挤在狭窄的安置区中，抢夺为数不多的营养膏，然后人挤人睡在冰冷、潮湿而坚硬的临时睡袋里。
很多人没有死于涨潮，却死于疾病、饥饿和拥挤。
“但你还是走出来了,甚至还走到了这个位置上，真的很了不起。”小卷说道。
……了不起吗？
德里克无声地苦笑了一下。
看看这个效率低下、难以起到作用的治安管理局,再看看第六区可怕的犯罪率——谁能说成为局长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他不过是在政治博弈中押对了正确的一方，借助着一切助力,侥幸坐上这个位置而已,并不是因为他的能力有多强。
“……你多大了？”
德里克没有继续刚才第七区的话题，转而问道。
“不记得了。”小卷说道。
“没有成年,对吧？”
……毕竟顶着个十二岁少女的壳子,这种时候说自己已经成年就太假了。
于是小卷只是微笑着眨了眨眼睛，选择了沉默。
“你的那位‘神灵’不仅雇佣童工，还让你来这么危险的地方。”德里克语气愈发冰冷,“他完全没有把你的生死放在眼里。”
小卷：……
她一时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思考了一会儿后，她决定以狂热信徒的视角来作答。
“祂给予了我新生,所以……如果祂想要收回我的生命,也没有关系。”
德里克的脚步停了下来。
小卷一时不查，险些撞倒了他的后背。
德里克回头看了她一眼,那一刻，小卷几乎以为他想要吃了她——那是一种几乎要烧起来的、带着冰冷怒火与灼热悲哀的目光。
“告诉我他是谁。”他说道，“我们会保护你的安全。”
小卷愣了一下，她歪了歪脑袋，没能理解德里克的意思：“祂是神。”
德里克闭了闭眼睛，说道：“他不是。这个世界上没有神，他只是个特殊的高等级越界者而已。”
是的，特殊的越界者。
他或许有着能让已死之人重回现世t的能力；
他可以用一种诡异的方式小范围改变因果和命运；
他能够听见“信徒”呼唤他、祈求他帮助的声音。
——这些力量，只会让这个“群星之神”变成更加可怕的、能够从底层撼动临星城稳定、造成更多鲜血与苦难的怪物。
何况，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冲锋在前，自己却藏于幕后——这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光明磊落，甚至算不上正义。
小卷应当只是被欺骗了。
他必须想办法救下小卷。星空邪|教迟早会被认定为非法，在这之前，他必须想办法让小卷脱离那个危险的“神”，这样，他才能想办法保护她。
他本以为小卷听了他的话之后，会意识到自己可能被欺骗了，转而思考“神”的存在是否真实。
然而小卷却只是露出了一种宽容的微笑来。
“只要祂确实是在拯救他人，神的称谓，也没有那么重要。”她说道，“你看，我今天又救了很多人。”
德里克怔了一下。
“……打击犯罪，拯救他人，应当是我们的职责。”他的语气略显艰涩，“这不该是一个孩子应承担的。”
“但总有人力所不能企及的地方。”小卷说道，她的声音很温柔，不像是一个面对大人的孩子，甚至像调转了身份，“就像是那场淹没了第七区的大涨潮。”
……大涨潮。这三个字轻而易举勾起了德里克内心深处的伤疤，他恍惚间似乎再次看见，自己的朋友、家人们被海潮吞没的画面。他们甚至连尸体都没有留下。
还有小卷，还有那只从他指缝间滑落的纤细瘦弱的手，那双骤然睁大、满是不舍、却瞬间被海潮吞没的清澈眼睛。
……是啊。
哪怕他已经成为了治安管理局的局长，这世界上依然有太多他无能为力的事情。
“德里克局长。”
小卷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他看向女孩，后者接着说道：“谢谢您今天的帮助。”
“……这本就是我的职责。”
“不，不是这样的。”小卷说道，“或许捣毁这个犯罪窝点确实是您的职责，可您……保护了我，很多次。”
德里克没有回应。
“刚见到您的时候，我还以为您想要把我拷走的。”小卷语带笑意，“毕竟，治安管理局应该不会喜欢像我这种越俎代庖的人吧？或许再过几天，我的通缉令就会遍布网络平台了。但您不仅没有抓我，甚至还保护我——无论是从那些罪犯手里保护我，还是从前来支援的警察那里。”
德里克叹了口气，果然太明显了吗？
“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吗？”小卷问道。
明明只是陌生人而已。
而且，她甚至是个在治安管理局眼里的可疑分子，一个年纪轻轻却热衷于装神弄鬼的越界者。
像她这样奇怪又诡异的人，在治安管理局那边的好感度绝对是负数。
……就更别提和她素昧平生的局长了。
于情于理，他都绝无可能帮她的。
然后小卷便再一次看见，德里克脸上出现了那种压抑的、隐忍的神色。
她看不明白；更不知他为何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两人说话间，已经来到了储藏室。
德里克到底还是没有回答小卷的问题，大步走进房间。
房间里还站着一个带着面具、穿着白大褂的人，一看就是工厂内的管理层或者技术工。
面具人刚回过头，德里克就已经不知从哪抽出了一根跳跃着蓝色电弧的警棍，一棍子抽了过去。
“嘭！”
面具人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一声没吭地晕死了。
小卷看了一眼依然在因为电击而抽搐的面具人，小心翼翼跨了过去，免得自己也被电到。
德里克收回了警棍。
……说实话，他第一反应是直接杀了这人的。反正这帮穷凶极恶、做尽了恶事的罪犯死不足惜，他不介意送他们一程。
但小卷毕竟就在这里。
至少，他不想当着她的面杀人，在她面前被鲜血染成狰狞可怖的模样。
储藏室内的电路被连接在德里克的备用维生系统独立电源上，此时此刻，金黄色的柱体已经黯淡了不少。
“……我先前说过的话，还是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他走向电源，蹲下身，回头望向小卷，“如果‘神’真的足够强大，又何必让你这样的孩子涉险？”
小卷：……
系统：【说得太对了，怎么能让这么小的孩子加班打工呢？】
小卷：【……那你倒是把其他马甲全都给我解锁了啊！】
系统：【已离线。】
小卷：【呸。】
……不过，没想到，这位从刑事侦查部走出来的、凶名远扬、不知亲手杀死了多少穷凶极恶的罪犯的局长，居然会这么关心和喜欢孩子。
小卷对他的好感度又悄然上升了一点。
系统又光速上线了：【等等，小年。】
小卷愣了一下：【怎么？】
【……小心，你眼前的这些东西，要失控了。】
……
德里克朝着独立电源伸出手，随后，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
他感官向来敏锐，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他朝着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然而，那里除了一个被盛放在透明容器里面的肝脏之外，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错觉吗？
德里克收回了目光，紧接着他瞳孔骤然一缩，看着被摆放在地上的、闪烁着黯淡金光的独立电源。
——这个电源，是不是移动了位置？
刚刚明明不是放在那里的！
可这明明是死物……
不对劲。
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
某种令他毛骨悚然的知觉如同一条滑腻腻的蛇，顺着他的脊背攀爬而上，一口咬在了灰质上，令他因本能而战栗。
就在他的动作停住的时刻，他听见了身后传来的声音。
“局长，这些器官，这一整套储存设备……”
小卷的话被一阵容器碰撞的清脆声音和浓稠液体翻涌的咕噜声给打断了。
德里克收回了手，后退了两步，右手已经从腰后掏出了智能手枪，左手则是从手背上弹出了一把半米长的纤细刀刃。
他将小卷护在身后。
他瞪大眼睛，看着这间储藏室内正在发生的、在他数十年的人生中都从未见识到过的最为怪异、最为恐怖、最为不可思议的画面。
——那些装着器官的容器被它们身后的电线所牵引着，缓慢地漂浮到了空中。
电缆如同血管，将这些不同的器官和内脏连接在一起。
容器内浓稠的保鲜液体涌出气泡，颜色逐渐加深。与此同时，那些电缆也发生了异变，像是有生命般肿胀了起来，不明的浓稠液体在其中涌动着，带着心跳般的频率与节奏。
“咚、咚、咚……”
低沉的噪音仿佛是从灵魂深处响起，却刺耳至极，像是要捅穿耳膜，直至大脑的最深处。
那枚金色的独立电源，也仿佛成为了这一整个脱离了工厂电路的怪物的心脏，不断频闪着，甚至泛起了诡异的血色。
“啪。”
一个装着断腿的容器，踩在了地面上。
随后，又是一只装着断手的容器，也落在地面上，支撑起了这个破碎的、诡异的身躯。
被装在容器、浸泡在液体中的器官们开始自发组合，它们似乎是想拼合成一个完整的人类模样，但部分重复的器官过多，又缺乏了太多其他组成部分。
因此，最终拼凑出来的结果便更加诡异，令人胆寒。
——于是，这些本不具备思维、甚至都不该具备生命的器官们所产出的扭曲的情绪，在一瞬间吞没了整间储藏室。
也吞没了在储藏室中的两人。
在同一时间，小卷和德里克都听见了耳边传来的、不属于人类已知的任何一种语言的声音，那声音细小、聒噪、喧闹、像是无数蚂蚁啃食猎物般，密密麻麻地在他们的耳边响起。
“想要……变得完整……”
“回到……血肉的……栖息地……”
“母亲……母亲……”
“释放我们……”
“为什么……是我……？”
“坏人……杀了他们……”
数十个安放着器官的、鲜血淋漓的容器，拖着德里克从胸腔里掏出的“心脏”，脱离了主线路，如同一个刚刚苏醒的可怖的怪物般，在两人面前展露出了其狰狞的面容。
在小卷的视野中，面前这个由残破的血肉和冰冷机械所组成的怪物的体内，缠满了红色的污染线。
【一个罕见的、被污染了的非生命失控体。】系统的t声音在她的脑海中响起，【实力在Beta级别，接近了Alpha级，这位局长按理说应该可以打得过，但……】
【但他在刚才的战斗中受伤了。】
【而且伤得不轻，他能坚持和你聊这么久，已经挺了不起了。】
与完全免疫了污染的小卷不同，全身上下改造率超过了百分之五十的德里克几乎是瞬间便遭受到了污染物的精神冲击。
呕吐的冲动席卷全身，他感觉自己的胃违背了意志，自发扭曲蜷缩成了拳头大小。
他的五脏六腑都在变形，他的肺叶像是被火在灼烧着，又像是被利器切蛋糕般切成了碎块。
他感觉自己的食管和气管都闭塞住了，他甚至产生了幻觉，这些体内的管道要从他的口中伸出，缠绕住他的脖子，让他彻底窒息而死。
——他的器官像是收到了感召，在狂欢着，呐喊着，尖叫着，想要加入到面前的怪物的“躯壳”之中。
“不……”他咬着牙，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然而生理上的反应过于剧烈，一阵又一阵的、不知由来的精神冲击更是让他头痛欲裂。
他的耳畔像是突然有亿万个声音同时以陌生的语言、怪异的曲调歌唱，眼前更是闪烁过无数怪异的光芒。
“走……”他艰难地说道，“小……快走……”
他身躯的力量在快速流失，他甚至察觉到自己的义体开始离线。
他体内所安置着的、那些非人造的原生器官，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要脱离他的控制，转而投入到一个更加疯狂的盛宴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