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与此同时,另一边。
夏年确认了米歇尔暂时安全，心下也是松了口气。
她手上动作不停，迅速将一位警员受伤的腿部义体更换插件。
在替换完受损部件后,她一边调试和校准，一边说道：“我只能紧急处理一下,你等会儿直接跟着运输车去安全地带,不能再下水了，不然会出现松动或渗漏。”
“不行，还有好多人没救上来！”那个警察急切道。
“你也想加入这些没被救上来的人群吗？”夏年一句话就让受伤警察偃旗息鼓，垂下头不说话了。
处理完最后一个伤员之后,夏年转过头，刚好看见德里克走了过来,朝她微笑了一下，伸出手。
他的左手手臂上赫然有着一道长达二十厘米的巨大裂缝,循环液混合着海水和雨水不断滴落下来,看起来相当可怖。
“我需要一些密封胶。”他说道。
义体密封胶能暂时处理这道裂缝，至少让循环液不要再泄漏出来。
夏年赶忙拉着他坐了下来,从医疗箱里面掏出磁性调节器、润滑喷剂和密封胶,帮他解决手臂上的巨大创伤。
德里克看着她认真忙碌的侧脸，忽而开口道：“她在安全的地方吗？”
夏年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他在说小卷,便点了点头：“她很安全。”
“……那就好。”德里克没再说话。
夏年沉默地将他的手臂修复完成,叮嘱他一分钟内不能下水。德里克道了声谢谢，正欲离开,又被她拉住了。
“你等一下。”夏年将他按了回去,又在自己的医疗箱里面找出了一个发光的金色立方体。
“替换掉。”夏年说道。
德里克知道那个立方体是备用维生系统的独立电源，他胸腔里面就有一个。
但是他胸腔里那个已经快要没电了——当初在第七区的器官工厂内,他为了维系住储藏室内的器官容器持续运转，避免器官损伤，将自己的第二颗心脏用作了电源。
那次消耗了不少电量，只剩下不到五分之一。
而这种几乎称得上是二次生命的产品又相当昂贵和稀缺，他短时间内并未来得及进行更换。
他推辞道：“不了，你留着吧，这个很贵。”
……况且，这其实并无太多用处。备用维生系统只在特定的条件下能起到起死回生的作用，这种情况出现的概率并不高。
夏年说道：“这是小卷给你的。”
德里克怔了一下。
他看向了夏年的眼睛，那双明亮的双眸隔着暴雨注视着他，如同晶莹剔透的宝石。
他没有再拒绝，打开了自己的胸腔，将已经快要熄灭的金色方块拿了出来，接过了夏年手中明亮的金色方块，填入了电池槽内。
“谢谢。”他低声说道。
“……嗯。”夏年应了一声，她又问道：“第三精神病院那边……人都救出来了吗？”
这句话问得极其突兀，德里克一时没能理解为什么会问到精神病院，但他还是尽职尽责在信号断断续续的频道中问了一句，很快就得到了回复。
他点点头说道：“那边地势不算低，目前仅有底层被淹，人员都救出来了。”
夏年松了口气。
……那就好。
两人来不及说太多话，夏年便要去维修一台快要报废的机器人，而德里克则是要继续指挥救援。
水位越来越高，更糟糕的消息是，随着感染浓度的上升，不少越界者已经开始感觉不对劲了。
默默一个闪身来到了夏年的身侧，她的声音从暴雨中传来：“小年，再这样下去，越界者可能集体失控。”
夏年愣了一下：“失控？”
“嗯。”默默点了点头，“潮水里面有些……不干净的东西。”
夏年从屋顶上向下望去，那原本就显得污浊的潮水已经快要变成墨水一般深不见底的黑色。空气中的海腥味几乎要凝结成实体，将人彻底吞没。
她隐约感觉到那潮水之下似乎有什么浓黑的黏稠的液体在翻涌蠕动着，如同某个怪物的脓血一般。
【让越界者们全都远离海水。】夏年迅速给系统发出指令。
系统：【信仰值不够了！】
【怎么会不够，没有新的信仰值补充进来吗？】
【这里的污染浓度太高了……已经产生了绝对污染场，系统被屏蔽了，接收不到信仰值！】
夏年瞳孔微微一缩，但现在已经来不及深究了，她说道：【能发多少人就发多少人，让他们互相通知！】
越界者们很快就接到了来自群星之神的指令，他们开始有条不紊地从潮水中退出来，并恢复到原本的人类形态。
正在指挥调度的德里克转过身来看向她们二人，沉声说道：“联合军警总指挥部一直不肯派人过来，我们已经被放弃了。”
“……没有足够的运输车，这些人就算被救到了屋顶上，也没有用。”默默说道。
等待他们的，只有被海浪彻底吞噬这一个结局。
夏年则是望向了上层区的方向，在一片暴雨之中，那里依然灯火通明，闪耀着五颜六色的高饱和霓虹灯光。
“应该马上就到了。”她说道。
默默和德里克都怔了一下。德里克问道：“谁要到了？”
夏年没说话，伸手指了指那一片绚烂灯光中的密密麻麻的、如同铺天盖地的虫群般飞来的黑色小点：“在那里。”
那些黑色小点越飞越近，引擎轰鸣的声音也逐渐清晰，低沉如轰鸣震颤的鼓。
所有人都朝着那些愈发清晰的、如同一群黑色苍鹭般朝着第六区迅速飞来的近百架浮空车看去。
浮空车喷口中喷射出的火焰如同一朵朵绚烂的金色花束，又如倒举着燃烧着的火炬，轰鸣之声盖过了潮鸣，灼热的火光照亮了愈发暗沉的第六区外围。
在一双双不可思议的、满是惊诧的眼眸中，倒映出了车身上巨大的、科罗温家族的公牛标记！
“……是临星山公爵的家徽！”
有人立t刻叫喊出声！
“是救援，救援到了！”
“是阿列克谢阁下派遣的浮空车！”
看到了希望的人们立刻欢呼起来，有些人甚至跪倒在地喜极而泣。
——居然是临星山公爵派遣的救援！
这位临星山的旧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保持着低调，也在事实层面上被人认为失去了当年的权势。
然而，就在今天，阿列克谢·科罗温要用这近百辆浮空车证明，他们科罗温家族并没有完全忘记过去的荣光，更未彻底放弃临星城的权杖！
德里克看向了夏年，说道：“你与他沟通过？”
夏年笑了笑说道：“我只是告诉他，这次大涨潮，内阁和柏塔都不太可能会管，甚至会落井下石。如果想要借机博取民众好感，这会是个绝佳机会。”
阿列克谢·科罗温可不傻，他怎么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他哪来的这么多浮空车？”默默疑惑道。
“当然是买的。”夏年说道，“你看到那些大的有点奇怪的科罗温家徽了吗？”
“大到有点难看了，为了让人看得更清楚，这小公爵真是把审美喂狗了。”默默吐槽道。
“不完全是。”夏年说道，“其实也是为了盖掉机身上原本的柏塔标志。”
默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来柏塔今天赚了不少，这可是大客户。”
“谁赚得更多还不好说呢。”夏年说道。
“……等等，还没完。”德里克说道。
他敏锐地发现，在那些黑色的浮空车之后，竟然还跟着数量众多的白色浮空车——虽然并没有黑车那么多，但也足有五六十辆。
从款式上来看，竟然全都是医用的浮空车！
“是感染科义体医生协会！”他忽然反应过来，出声说道。
——这可太关键了！医用的运输车，只靠着夏年一人根本不够用，毕竟被救上来的难民有好多都已经受了不轻的伤，而夏年的医用机器人基本都被改造成了救援机器人。
感染科义体医生协会的支援到了，必然能救下更多的人！
“……布里吉塔这人能处。”夏年感慨道，“她有事是真上啊。”
德里克看了一眼夏年。
……他很清楚，阿列克谢·科罗温可能是奔着星庭以及他个人的政治资源而来，而感染科义体医生协会的支援，就一定是夏年游说的成果了。
他张开嘴，一句谢谢卡在了喉咙中，却久久未能吐出来。
他意识到，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已经什么都代表不了了。
他再度擡起头，看向天边越来越近的浮空车。
一种激烈到令他甚至感到恐惧的情绪漫了上来，几乎让他颤抖——
他们赢了。
只要将这些屋顶上的难民送到第六区的高地，送到高楼之上，按照目前已经慢下来的涨潮速度，至少两小时内都不会有危险——总指挥部不可能装聋作哑如此之久，只要他们活过最开始这猝不及防的第一波浪潮，他们就有生还的希望！
他们从大涨潮中救下了千千万万人，即便他们几乎被彻底放弃！
他终于……弥补了四十年前的遗憾。
他再也不会在午夜梦回之际一次次回到那个绝望的涨潮之夜，再也不会再一次次记起那些被他甩在身后的人绝望疯狂的眼睛与扭曲的表情，再也不会日日夜夜痛恨自己的无力、后悔当年没能抓进小卷的手——
你们看到了吗，小卷、爸爸、妈妈、还有那么多那么多没来得及长大的小伙伴们啊……
我和我的新朋友们一起，在大涨潮中救了好多好多人。
你们看到了吗？
……
在临星山公爵和感染科义体医生协会的支援下，一百多辆浮空车迅速赶往第六区外围，它们迅速降落，在屋顶上等待的难民们连忙冲上前去，拼命往车内挤。
——这种时候也就不管什么超载不超载了，只要浮空车还能飞起来，且保证三公里内不会掉下去，就能载多少载多少！
警察们连忙开始维持秩序，避免发生拥挤踩踏导致运输效率降低。雇佣兵和暴雨帮也开始逐渐撤退，能救上来的难民已经基本都救上来了，再等下去，这里所有的人恐怕都跑不掉了。
面对这场可怕的天灾，他们已经将伤亡率降到了最低最低！
路易将他的所有小方块摄像无人机全都丢了出去，在整个第六区外围到处拍摄着，十多个镜头已经不知道拍到了多少素材，盆满钵满。
同时，他自己还救了好几个人，弄得一身狼狈，还不如他的无人机看起来清爽。
但即便运输车已经有了一百多辆，想要一次性运走数千人依然有些困难，必须分成两次。
浮空车火力全开，在空中以最快的速度驰骋。
“我们等下一批。”夏年说道。
他们所在的这个屋顶是目前所有孤岛中地势最高的一个，也肯定是最后一个被淹没的。
就在此时，伊芙颇有些狼狈地从水里爬了上来，背着一个已经昏迷过去的难民。她咳嗽了几声，像是呛到了水：“这潮水……感染者不能再碰了，我的感染明显不稳定了。”
德里克扫描了一下周边，皱了皱眉：“你们不要下水了……水下还有生命迹象。”
“那怎么办？”伊芙问道。
德里克：“我来。”
——他不会再放弃任何一个生命。
说完，他便直接从屋顶上跳了下去——他没有被感染，碰到潮水也没有关系，很快身影便消失在了茫茫黑潮之中。
夏年看着他消失的身影，忽然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她张开嘴想要喊住他，但已经来不及了。
一阵雷声轰鸣炸响，将她未能说出口的话彻底淹没在暴雨之中。
与此同时，运输车将第一批受灾难民送往了地势更高的第六区内围，第二批再度朝他们飞来。此时已经又过去了三分钟，然而距离大涨潮开始也才仅仅只过去了十五分钟！
海平面已经上涨了二十多米，最可怕的是海水中遍布暗潮、漩涡和激流，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海底搅弄着。
不少屋顶上的难民都已经被海水没过了膝盖，他们焦急地等待着。
夏年这边的屋顶则暂时没有被淹没，伊芙看了一眼周围的情况，便直接让运输车先去接其他人。
与他们一起的难民们虽然焦虑万分，但此刻也都保持了最大程度的冷静和克制，并未哭闹，只是耐心地等待着下一波的运输车。
又过去了两分钟，潮水已经越来越高，淹没了最后一个屋顶，漫过了夏年他们的脚踝。
“运输车，运输车来了！”有人在高声喊着，激动无比。
一辆印着感染科义体医生协会标记的医用运输车落在了他们的面前，屋顶上的二十多人连忙朝着运输车奔去，踩起了满地的水花。
“局长还没回来……”伊芙紧张地看着越来越高的水面。
夏年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了，她擡起头看向已经被淹没的第六区外围，恍惚间像是突然回到了四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她对那时的记忆已经不真切了，只记得当初在解锁小卷马甲时，她站在列车之上，自上而下看着第七区被比夜色更浓郁的黑潮吞没。
一切生命，连带着不甘、遗憾、恐惧和悔恨一起，全都化作了潮汐之中不起眼的浮沫。
……这一次大涨潮，不再像四十年前那样了。他们救下了绝大多数人——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神，没办法救下每一个人。
……是的，他们不可能救下每一个人。
“小年！”伊芙拉了拉夏年，“你先上车！”
水位已经漫过大腿了。
“艾森还没上来。”夏年说道。
伊芙怔了一下，她不知道夏年什么时候和局长这么亲近了，竟直接喊了他的名字。但此刻她也来不及思考，只能说道：“你先上车，他好歹是个没感染的Alpha呢！”
见夏年还是没动，伊芙说道：“我们先不走，悬在空中等他！”
夏年点了点头。伊芙跳上了车，朝着夏年伸出手，将她一起拉了上来。
“走啊，为什么还不走啊，水位越来越高了！”
“我们还在等谁吗，不是所有人都上来了吗？”
难民们险死逃生，被死亡阴影笼罩着，焦虑又疲惫，只想赶紧到安全、干燥、暖和的地方安顿下来。
“再等一等，再等一等——”伊芙说道。
夏年目不转睛地看着潮汐的表面。此时，在她的感染视线中，整t片海水都已经变成了污染遍布的红色，唯有没被感染的德里克是干干净净的，他此刻正背着一个难民，以最快的速度向上游动。
“快了。”夏年说道，“快了！”
终于，德里克背着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少年浮出了水面，他喊道：“把这孩子先接上去！”
那孩子已经陷入半昏迷中，伊芙和夏年连忙各自伸出手，拽着孩子往上拖，成功将他戴上了运输车。
运输车上的其他难民连忙接过了那孩子，开始对他进行急救。
德里克一把拽住了运输车入口的边缘，夏年连忙向他伸出手，结果一个湍急的浪倏地打了过来，直接将他击飞了出去！
夏年瞳孔骤缩，茫然地看着自己那只伸出去却什么都没能抓住的手。
“局长！”伊芙悚然一惊，下意识喊了一声，连忙回头对驾驶着运输车的人吼道：“快，往局长那里开！”
悬浮运输车立刻启动，巨大的探照灯在漆黑的海面上照射不停。
然而海面深不见底，只能看见建筑垃圾和广告牌从水面上不断飘过，哪里还能找到半个人影？
“糟糕了，刚刚那阵水流太湍急了。”伊芙心急如焚，义眼亮起，不断搜索着生命迹象。
夏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漆黑的海面。
就在数秒之前，她看见那一片猩红之中唯一的干净的人形，被不知从何而来的钢筋贯穿了腿部。
那并不是单纯的钢筋，而是断裂的建筑混凝土梁中露出的钢筋，被暗流裹挟着，连带着沉重无比的混凝土一起死死钉入了德里克的腿部！
坏了！
他上不来的！他会被拖着沉入海底！
必须想办法把他捞上来！有什么办法？现在她只是个普通人，默默和伊芙都不能碰潮水，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只能靠她自己了……这样突发的紧急情况，来不及提前布局，来不及找人帮忙，只能靠她自己了！
夏年咬着牙看向了密教系统此刻的信仰值。
——就算在这里使用系统的能力会暴露，她也顾不得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然而，她却看见，信仰值指数那里写着一个绝望的零。
夏年怔住了。
命运再度降临。
眼前的世界像是在飞速后退，色彩一点点褪去，她倏地听不见周围的半点声音，像是落入了一片死寂和荒芜的废墟，尖锐的蜂鸣声像是从脑海深处响起，切割开她的灵魂。
似乎有什么东西掐住了她的脖子，她的呼吸满怀恐惧地停滞了，仿佛将要穿过气管的不是空气，而是尖刀。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此刻灭顶般的绝望，系统的声音也有些颤抖：【我们已经……把信仰值用完了……】
没有信仰值，便什么也做不到。哪怕在这一瞬间，降临值直接拉满，她也无法调用密教系统能给她的任何一种能力。两百多万的信仰值，救下了第六区，却救不下那个第七区人。
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神。
他们不可能救下每一个人。
在伊芙错愕的目光中，她无力地跪倒在地面上，望着翻涌的黑潮，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