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黑潮海面之下。
德里克睁着那双蓝色的眼睛,虹膜上已经投射出密密麻麻的警报，几乎将蓝色染成鲜红。
【警报：腿部义体遭到严重损坏！】
【警报：循环液流失已达到30%，请立刻补充！】
【警报：氧气含量已不足20%,请立刻补充！】
【警报：检测到机体处于深潜状态，水压已达到警戒线,请尽快上浮！】
他垂下眼,只看到一片漆黑，腿部的疼痛感已经变钝，他伸出手想要将那根穿透了肢体的钢筋拔出来，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那根钢筋被他腿内的金属构件给卡死了,再加上水压和混凝土的重量以及他自身力量的迅速流失，他竟然拔不出来。
警报的红色更加深红欲滴,氧气很快就要见底。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越发沉重了，缓慢却不容抗拒地向下沉去,朝着地面坠落。他擡起头看向水面,一片昏黑中，他看见运输车的探照灯在焦急地扫视着,露出朦胧的白色,犹如月光。
他伸出在撞击中缺失了两根手指的手，想要触碰月光，只是那皎洁的颜色愈发远了。
他沉默地看着屏幕上一点点降低的氧气含量,平静地看着它归零。
令他意外的是,他几乎没有感觉到什么痛苦和绝望。
……没关系。他想着。第六区会被拯救的，如果这需要付出代价,那么他很荣幸成为代价中的一员。他很累了,休息一下，也挺好的。
窒息感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他本能般地张开嘴想要攫取一些氧气，黑潮便迫不及待地趁虚而入，在他的胸腔之中攻城略地。
他在剧痛中想着，原来这就是溺死的感觉。
一切声音和光线都愈发遥远了，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他的身躯变成了海水的一部分，它们在他体内流动着，侵占着，将他蓝色的眼睛用各类警报染成鲜红的暖色。
好疼。他想着。这比他在几十年的职业生涯里受过的每一次伤，都要疼得多。
他还留着一些理智，但他却迟迟没有关闭痛觉系统。他只是安静地下沉，如同落入海底的锚。他想，我的父母，我的朋友，我的第七区，还有小卷……他们当年都是这样感受着生命慢慢流逝的吗？
……他们终于一样了。
思绪越发不清晰了，眼前鲜红构筑的警报界面开始消失，转而是一片刺目的白光。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那道光终于缓缓褪去。
痛苦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恍惚间发现，自己再度站在了地面上。
……是走马灯吗？还是死前的幻觉？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身体，那是一个没有经过任何改造的少年人的身躯。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简单衣物，踩着一双脏兮兮的、沾满了泥巴的运动鞋，露出了一截消瘦的小腿骨。
他怔了一下，擡起头，在玻璃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那是十六岁的艾森·德里克。
他环顾四周，迷茫地意识到，这里是第七区的车站。
在这一瞬间，艾森忽然反应了过来——他于濒死状态下，回到了那个梦境之中。
那个在小卷归来的前夕，他所梦见的与小卷一起抵达第七区车站、并将她送上去往第六区列车的那个梦境。
正如梦境的结尾所呈现的，此时此刻，小卷站在他的面前，擡起头看着他，那张稚嫩的脸上满是认真：“你和我一起走吧。”
艾森怔了一下。
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了：“啊？这，这不太好吧？！小卷，你才十二岁！”
……这具身体自己开口了。艾森想着，这确实是十六岁的他会说出口的话。
那时候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世界简单、纯粹，却拥有着未来的他梦寐以求的快乐。
小卷撇了撇嘴，用看傻子的目光瞥了他一眼，又说道：“有什么不好的，你走不走，不走我一个人走了！”
艾森看着她，像是在看着一个久远的、再难触及的梦。
最终，他开口说道：“小卷，你先去吧。”
小卷：“我先去？”
艾森笑了起来，他忽然感觉自己似乎又能控制这具身体了，然而，他却并不打算改变十六岁的他原本应有的态度。
他语气温和而又平静：“我得回去和我家人说一声，虽然平时我老是和他们吵架，但要出远门还是得讲一声的，去了第六区，至少今天应该是来不及回来了。”
今天来不及回来，而明天永远遥远。
小卷还打算说些什么，车站的播报声已经响起。
【下一班通往第六区的列车已经进站，请需要上车的乘客在一分钟内通过闸门，进入列车，不要在站台停留！】
“播报了，你赶紧过去吧。”艾森推了一把小卷，笑着对她说道。
小卷被他轻轻一推，过了闸门。
温热的触感依然停留在他的掌心，像是灼热的、不息的生命。
这一次，他却不是在慌乱绝望中弄丢了这份温度。
而是主动放手，将她送往生的对岸。
他微笑着对她挥了挥手：“赶紧上车吧，再见，小卷。”
夏医生说了，她现在在安全的地方。
那么他便放心了。
至于他……正如他所说，他要回去寻找他的家人。
他的父母、亲人、朋友……他t在第七区的一切，被埋藏在无穷无尽的潮汐之中，与大海融为了一体的一切。
他很想念他们，他要去找他们。
天色不早，他很累了，该回家了。
小卷怔怔地看向他，眼圈泛红，那双琉璃般的眼眸似乎蒙上了水汽。
她说：“……谢谢你，艾森。”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过身，朝着车站之外已经暗沉下来的暮色之中走去。
恍惚之间，他看见数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站在车站的门外。那些都是十多岁大的少年人，他们见他回头，兴奋地朝他挥手，全都挤进了门内。
为首的人失望地喊道：“你干嘛要回来，你跟小姑娘去嘛！”
“就是说呀，老大你怂不怂啊！”
“是不是贪图咱兄弟几个那两口啤酒呀！”
“去去去，我看是你想昧了老大的那瓶啤酒吧！”
艾森怔怔地看着他们。
这都是他遥远记忆中早已经快要褪色的人啊，他幼时的玩伴，那些围在他身边把他当作孩子王的淘气鬼们。
一个带着怒意的声音骤然炸响：“你们这帮小鬼，又背着你们的家长偷偷喝酒！看我不告诉你们爸爸妈妈！”
“我靠，是艾森的老妈！”
几个淘气鬼立刻缩到了艾森的身后，把他往前推：“你的老妈，你来对付！”
艾森没能反应过来，便看见他的母亲与父亲一前一后怒气冲冲地走进了车站。
他们与他记忆中一样，只有三十多岁。比他还要年轻的父母啊，背对着昏黄的暮色，仿佛下一秒就要融化在温暖的颜色之中。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那双早就已经干涸了的、被机械替代了的眼睛，在幻境之中却真实地湿润了起来。
他的父母看见他，也怔住了，片刻后，他的母亲走上前来，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母亲轻声说道：“你怎么了，艾森？怎么这么难过？”
“这小子看起来一下长大了不少。”他的父亲乐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瞧瞧这眼神，是不是完全不一样了？”
“我宁可他和以前一样。”他的母亲说道，“我的小淘气包看起来好疲惫啊。”
“老大变得可厉害了！”那几个捣蛋鬼笑嘻嘻地从他背后探出头来。
他的母亲瞪了这帮“狐朋狗友”一眼。
艾森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你们……是来接我的吗？”
巨大的幸福涌上他的心头，他居然还有资格在临走之前看到这样的幻象。
这一刻，他完全遗忘了那四十多年的孤独和阴霾，像是那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这笑着流泪的一瞬间。
他的母亲温声说道：“接你？你在说什么昏话，你不是要走吗？知道你要走，几个朋友还有邻里邻居都过来送你了。”
在他们的身后，那些在艾森记忆中如同褪色老旧相片般已经逐渐模糊的人们，都一一自夕阳的余晖中走了出来。
他认出了他们。
楼下那家卖添加廉价香精后各种奇怪口味营养膏的小店老板娘，开着一架古董级别的破车整天来回运垃圾的运输工大叔，经常和他隔着街对骂练嘴皮子的清洁工，还有刚刚被他揍过一拳的想要欺负小卷的讨厌鬼……
人越来越多，他们都遥遥地朝他微笑着，那笑容中有怀念，有欣慰，甚至有着感激。
艾森终于勉强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他强压着流泪的冲动，低声说道：“我不走，我跟你们一起回家。”
他的父亲说道：“瞎说什么？”
艾森怔了一下。
“你既然已走出了这个没有希望和未来的地方，就不要再回来了。”他的母亲摸了摸他的头。
“是呀是呀，而且老大可厉害了，不只是走出去了哦！”
“第六区治安管理局局长，牛逼不？！”
“要我看，再过个几年，老大就是联合军警总指挥部的指挥长了！嘿，要是能给我们也在总指挥部搞个什么分部长当当就爽啦！”
“做什么梦呢你们，回家洗洗睡吧！”
艾森愣怔着说道：“可是，我……”
……他并不是一个能让他们骄傲的人，他根本不配。在一个遍布淤泥的地方走了太久，他甚至不配站在这些一穷二白、却干干净净的人们身边。
“第七区的大家都很感激你。”他的父亲说道，“我知道你很想念我们，我们也一样。但……你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你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啊，艾森。”
“可是我想回到你们身边。”艾森低声说道，“我很累了……”
“你已经走完最艰难的一段路程了。”他的母亲声音柔软，“我们一直都陪着你，艾森，我们一直在你身边，整个第七区……都在你的身边。”
——只要你不忘记我们，不忘记第七区，那这个世界就不会遗忘我们。
“你是第七区的骄傲。”她说道。
艾森站在原地，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迎面击中般，滚烫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滴落在潮湿冰冷的地面上。
他终于明白过来，那个他所期盼的“家”早就已经回不去了。
他不能遗忘，他们不能被遗忘。他是他们与这个世界唯一的、最后的牵绊。
此时此刻的他，正承载着无数的灵魂，背负着无数的希冀，走在去往那个或许会阳光普照、充满鲜花的未来的路上。
他要用他的眼睛，代替他们去看看那个新的世界。
“嘿，你这小子，快别给人看见，多丢脸啊！”他的父亲连忙去擦他的脸。
艾森手忙脚乱地擦掉了眼泪，用尽全力微笑了起来，可泪水依然在不断流淌着，他几乎控制不住。
“快去吧。”他的母亲轻声说道，“时间不多了，马上就要发车了。”
艾森点了点头，用力抱住了他的父亲和母亲。他的朋友们也围了上来，与他们抱作一团。
他们簇拥着艾森，将他推到了闸机前面。
“没有买票，过不去哎。”他的一个朋友看着闸机说道。
“这是第七区的地盘，谁要买狗屁的上层区人的票？”艾森的父亲立刻吼道，“都给我上，把它这烂机器给砸了！”
话音刚落，第七区的人们就立刻大笑着、欢呼着冲上前来，各自掏出了各式各样的、不知道从哪个垃圾堆里捡来的“武器”，对着闸机就是一顿暴力拆卸。不出几秒，闸机便可怜巴巴地碎了满地，尸块被踢得到处都是。
“去吧，艾森。”他的母亲推了他一下，“去找小卷，她和你一样，也吃了太多的苦……照顾好她。”
艾森迈过了已经失去声音的闸机。
他回过头，看向第七区的乡亲们。他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要说，最终却只说出了短短一句：
“谢谢你们。”他说道，“……再见。”
他终于……和他所深爱的家人、朋友，以及早已遥远的第七区，正式说了再见。
在一片告别声中，他毅然决然地转过头，朝着前往第六区的列车飞奔而去！
……
德里克睁开了眼睛，那双凛冽的蓝色眼眸在海底遽然亮起！
在他的义眼屏幕之上，新的警报界面占据了他几乎所有的视线范围——
【检测到生命体征消失，心脏已停搏！】
【正在启用备用维生系统，心脏起搏中！】
【成功检测到生命迹象，肾上腺素已注入！】
【检测到缺氧状态，备用系统已制备氧气，正在紧急供氧，氧气剩余20%！】
【备用维生系统已进入满负荷运转状态，请立刻脱离危险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