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楚来最终还是撑着爬起来去洗漱了,主要是为了检查身上还有没有抛尸留下的痕迹。
那件袖口带血的衬衫被她换下放进了包里,打算明早出门丢下海。
明天早晨,杜伟森的直升机即将抵达船头甲板,她已经和督察署的队友们商量过,到时会前去探查情况。
杜伟森就算再重视这次绑架行动,有章兆盯着,他原本不用亲自到场。更奇怪的是,经过了刚才在酒库门口和甲板上的博弈,楚来发现海洋鲸号上的安保并没有她想象得严密,这根本不是迎接集团大股东登船时该有的样子。
这一定其中有什么隐情,楚来看了一眼通讯手环,眼下已经过了零点。
上次循环时楚来在早上六点半遇到从电梯间出来章兆,章兆又自称看到了杜伟森,这证明杜伟森的直升机六点半前就会抵达。
她想提前蹲伏,还要起得更早。
“……所以我在房间里想了很久,还是决定鼓起勇气找他说清楚。但我出门的时候,乌冬只和我说了一句话。”
楚来关掉手环,在白昼的说话声中走出洗漱间。
内舱房很小,沙发床放下以后几乎不剩空地,白昼的目光简直避无可避。
在她洗漱换衣的过程中,白昼始终没停下她的倾诉。
刚才白昼不过是和乌冬在套房里待了短短一段时间,甚至只说了一句话,现在她却能对楚来吐出一大堆“感想”。
紧张、期盼、失望、焦虑……这些情绪都是白昼从前在C区那个造景棚里很少感受到的,她觉醒后的二十年人生里只经历过那么几个数据波动的瞬间,甚至还要为防止丁寻理发现而尽力压抑掩藏。
现在到了楚来的房间里,有了倾听的对象,她终于可以用上所有输入脑中的数据,描述分析这段不寻常的体验。
“他说什么?”楚来心里还在想明早的安排,接话只是顺口。
“他说让我放心,他不会告密,只会对外说是我在冷落他。但我想和他继续交流,他却说不知道怎么面对我,所以我只好下来找你。”
白昼此刻的表情比起失落更像疑惑。
她在房间里时,从数据库里搜了不少曾瞒着丁寻理偷偷看过的狗血电影,做出了有理有据的猜测——乌冬生气是因为她骗了他。
各类情侣决裂哭喊分手的画面轮番轰炸下来,白昼出门时也做好了乌冬和自己大闹一场的准备。
然而乌冬抛来的,是她更不擅长应对的冷战。
有了交流,她才能从数据库提取对应的社交案例数据,沉默是人类更高级的回应方式,她还没学会从中猜出对方的含义。
室内的照明设施被关得只剩一盏壁灯,昏暗的氛围让白昼稍微减慢了脑中数据运算的速度。
楚来把被子一掀,终于在床上躺好,给出了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案:“省省电吧,别想了。就像你刚才要躲进房间充电一样,人类也需要独处的时间用来充电回血。”
后半句是在暗示,然而白昼完全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自己思索了半天后,反而更加兴奋地趴到了沙发床的边缘,探头和楚来说话。
“你说得有道理。在这一点上,原来人类和仿生人是差不多的!”
楚来眼睛都快合上了,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应付她。
白昼却仍旧自说自话:“真可惜,这些信息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我压缩录入大脑的时候。失去临时储存芯片以后,新获取的数据都存进缓存区里了,在找到下一个载体之前,随时都可能因为缓存满了或者发生故障而消失。”
楚来勉强睁开眼,擡头看她:“所以你很可能突然就再次失忆,把我遇见你以后的经历都忘记吗?”
“对,可我不想忘记你,也不想忘记和乌冬再次见面以后发生的事,哪怕并不愉快。”白昼点头,表情也逐渐变得失落,她也躺倒回床上,试图不再思考,免得新增的数据挤占缓存空间。
楚来的脑袋轻轻落回到枕头上,困意稍微驱散了一些:“你第一次见乌冬的时候,是不是和他拍了照片?”
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白昼竟然随身带着那张照片。
听到楚来的话后她专门找了出来,还举一反三地猜测楚来的言外之意:“你好聪明!我第一次去见乌冬的时候专门留下了照片,就是因为数据不能储存在主机里,怕被爸爸发现。要是船上有摄像设备就好了,这一次我们也可以拍出纸质的照片,然后各拿一份!”
楚来连忙哎了一声,打断白昼。
她要问的可不是这个,更不打算真的和白昼拍什么合照。
两个为了利益暂时结伴的人而已,她才不要像那种天真的小孩一样,给一段随时可能消散的友谊留下纪念品
……哪怕在白昼刚开口的一瞬,她真的有为这个提议而动心。
“和我说说吧,第一次你是怎么从你爸爸身边跑出去见乌冬的。”
楚来翻了个身,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
墙上可以看见床前灯照过白昼时投射下的影子,她蜷着腿坐在沙发床的床头。
“那是大半年前的事了,但所有的一切要从李研究员找到我说起。”
这一次,楚来终于听到了完整版的白昼与乌冬的往事。
白昼在十五岁时第一次接入了互联网,但起初的频率并不高。
替她隐瞒一切的研究员姓李,是个从外形到性格都不起眼的女人,她在丁寻理的研究团队里地位很边缘,也几乎没有人注意她与白昼的接触。
在白昼结束A大的测试,对丁寻理坦白心愿后,她被丁寻理拆掉了心脏。
好在有李研究员帮忙隐瞒,白昼与互联网的联系并没有完全被切断,但丁寻理对白昼冷淡了很长一段时期,李研究员也只能偶尔找机会去看她。
那之后,白昼宛如一个真正的人类少年,进入了青春叛逆期。
父亲的严厉教诲让她愧疚,可又在愧疚中产生了质疑。造景棚里简单的社交情景满足不了她的需要,她想要证明自己的存在和价值。
而李研究员在这个时候再次站出来,给她提供了一个机会。
“我十八岁那年,她开始让我帮她分析股市,在暗网炒股。李研究员说,人类的孩子想要在社会上立足,就要先在经济上独立。而且那时她家里出了意外,需要一笔钱给长辈治病,她说只有我能帮她了。”
楚来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没了睡意。
这个李研究员的手段实在高明,在白昼和丁寻理关系最僵硬的时候趁虚而入,既满足了白昼渴望被需要的心理,又利用白昼给自己带来收益,最后还能让她在接触到金钱后产生新的野心。
赚了钱,自然就会有花钱的欲望,哪怕白昼被关在造景棚里,互联网上能找的乐子很多。
白昼接下来的话印证了楚来的猜测:“大概过了几年,李研究员告诉我,我已经在她那里攒了很多钱。几千万对我来说只是个瞬间就能录入处理好的数字,可在人类社会里,却已经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
这就是她和乌冬相遇的原因。
怀揣着巨款,无法购买实物,却能在直播间里买到屏幕那端陌生人最热情的感谢。
白昼在大大小小的直播间里流连打赏,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刚开始给珊瑚岛做直播的乌冬身上。
那时的他身上装着简陋的机械臂,尽管容貌不俗,但牛郎店里最不缺的就是漂亮的男人。
因为身体的残缺,乌冬遭受的只有冷落。
就算偶尔有人进入他的直播间,留下的也不过是诸如“把你的破铜烂铁藏好了再出来卖”“最烦这些身上装机械的东西,都没个人样了”等尖酸刻薄的羞辱。
浑身上下都是仿生机械的白昼看着那些刺眼的话,难得地产生了名为愤怒的感情。
在华丽的打赏音效里,她像童话故事中的勇者一样出现了。
直播间霎时间热闹了起来,一个名为“午夜”的ID砸下巨款,让乌冬成为了当天珊瑚岛网站的榜一。
那个少年满眼愕然,无措地说着感谢的话语,甚至有些结巴。
面对白昼“你很好看,不要听他们胡说”的弹幕,他的第一反应却是拉下卫衣的袖子,将左臂遮得严严实实。
后面的故事楚来已经很熟悉了,白昼让乌冬从地下室的直播间里走出来,被珊瑚岛的高层录入正式牛郎名册里,又给他起了“乌冬”这个花名,
“我很喜欢乌冬的机械臂,但当时他身上的那款已经太旧了。”
这一年,同茂最新款的仿生机械臂准备上市,白昼也学会了感受父亲的苦心,收敛自己的情绪——虽然主要原因是她找到了别的释放渠道——她找到父亲,提出了一个请求。
“为什么不能在全联邦做一次抽选,让来自各个阶级的人都能感受到同茂的人文关怀?”
丁寻理曾焦头烂额于这个仿生人女儿的叛逆,如今看到她逐渐恢复成理想中那个纯真而美好的样子,他当然乐于成全她的善心。
更何况同茂运营部的人也肯定了这个想法,一批机械臂花不了多少钱,带来的广告效应却将是巨大的。
而这份抽选的名单当然是做过手脚的。
李研究员告诉白昼,乌冬已经入选了那份名单,而所有被选中的公民,都将前往同茂在A大的发布会,统一接受新机械臂的植入。
白昼用上了学来的网络安全知识,组织了一次和乌冬的秘密线上视频,她戴着面具遮掩自己的脸,却掩不住语气中的兴奋——她和乌冬约定好了,要在A大悄悄见一面。
“丁寻理愿意让你去A大?”
楚来打断了白昼的话。
聊到这里,她已经可以肯定这个李研究员并非只是为了钱而接近白昼了。
从最初的接入互联网,到一步步引诱她赚钱、消费,再到去和乌冬相见……白昼最后能产生私奔的想法,出现在Q14,这个李研究员功不可没。
更让楚来在意的是,她应该不是杜伟森的人,不然杜伟森早该知道白昼是仿生人了。
还有谁能有这么大的能量,在丁寻理的团队里安插眼线?
白昼的回答阻止楚来继续思考下去:“我扮演了二十年丁一,如果一点都不露面,也会引起怀疑。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曾经扮演丁一在同茂的晚会上演奏过钢琴。”
这个信息楚来有印象,她上次循环时在论坛讨论丁一的帖子里见过相关的回复。
有人见到幼时的丁一曾经在A区生活过,还参加过同茂的晚会。
楚来的大脑运转了一天,已经有些疲惫,她隐约觉得听到的信息有些矛盾。
让丁一丧命的大火发生以后,白昼才在C区的造景棚里诞生,为什么白昼会出现在A区的晚会上?是那个回复的网友记忆出错了吗?
楚来没仔细想,白昼已经继续往下说了。
“当初我参加了A大的测试,那些老师还记得我,父亲愿意带我去,也是为了给他们一个交代——证明即便我不入学,也一样能成为聪慧而渊博的人。”
于是在万众瞩目的那一天,白昼再次跟在丁寻理身后踏入了A大的校园。
直播的发布会不能出现任何纰漏,丁寻理需要亲自到场把控全局,更要作为发言人讲话。
于是他把她留在了后台,让曾经参与过测试的老师陪着她。
可A大老师们谁都不知道丁一是仿生人,自然也不会怀疑她提出的“去卫生间”这个请求。
攀爬到高处的通风窗里对于人类丁一或许是难事,但白昼是全身上下装载最先进仿生机械的仿生人。
当A大的老师犹豫地推门而入时,发现丁一人间蒸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