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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这么跑了?”
楚来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不可思议地看向白昼。
尽管对于白昼的行动力早有预期,可她没想到这个仿生人能大胆到丁寻理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开溜。
白昼露出笑脸,自豪地点头:“发布会是面向全联邦的直播,父亲就算再生气,也要等发布会结束了才能找我算账。”
研发白昼的本就是一支小规模而保密性极强的团队,这次和丁寻理一同前往发布会的也没几个人,他们一边要隐瞒白昼仿生人的身份,一边还要在偌大的校园里展开搜索。
但A大不是C区的造景棚,各种设备和仪器的信号增加了他们追踪白昼的难度,就算白昼身上装了定位系统,在她自己的有意干扰下,最后仍旧让这场闹剧持续了十五分钟才收场。
为了防止被丁寻理发现,那十五分钟的记忆后来仅仅留存了部分在白昼的副机里。
当她描述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时,词句只能拼凑出不连贯的场景,一旁听着的楚来像是在看一段电影蒙太奇的画面。
在这十五分钟里,白昼混入了和她差不多年纪、差不多打扮的学生中。
同茂的发布会在A大掀起一股仿生机械文化热潮,就连她为隐藏身份而戴上的半边涂鸦金属面具,也成了并不罕见的饰品。
像所有普通的A大学生一样,白昼穿过正在开展社团活动的广场,途经刚下课的教学楼,走完了林荫遮蔽的大道。
她和无数人擦肩而过,中途因为撞到别人而道歉,而对方只会摆摆手说,同学,你的面具很酷,然后她们彼此相视一笑,各自消失在人潮中。
下午时分,阳光金灿灿地落下来,她双眼里的摄像元件捕捉到的一切都因为过曝显得梦幻无比。
她最后停在某个监控的死角。
楚来托着腮,已经听入了神,半晌才接话:“乌冬在那里等你吗?”
白昼摇头:“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就认出了他的面具。我们左右隔着一段距离,一起走到了那里。”
她重新去看那张照片,指尖落在上面,像是想触碰乌冬伸出的手。
拍立得相机在这个时代仍旧有一定受众,A大不缺有钱有闲,喜欢摄影的同学,白昼找路过的人借到相机,给自己和乌冬留下了两张照片。
那短短的十五分钟不够白昼告诉乌冬自己的身世,也或许是她还留着一份私心,希望自己真的只是A大里最普通的一员,午后从课堂中出来,在校园里闲逛,和自己心爱的人约会,拍下纪念的照片。
白昼的脸习惯了设定好弧度的笑容,而当面对镜头的时候,她想以白昼这个身份露出真心的微笑,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表情中的僵硬。
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乌冬拿着她的照片看了很久,说她笑起来很好看。
“乌冬的那张照片被我藏在了墙角的砖缝下,拜托李研究员帮我带回去。因为很快,父亲就找到了我。”
接下来的发展简直是直转急下,明明还是一样亮着昏黄壁灯的房间,白昼却像在用最平静的声音说一个惊悚故事。
“回去以后,父亲推掉所有的工作在造景棚里住了一周。每天醒来时,他都在我的房间门口。”
至于为什么白昼一直待在房间里,是因为丁寻理把她的腿给卸掉了。
丁寻理很悲痛,他花了近二十年研发的心血,人类文明伟大的结晶,却不愿待在他苦心孤诣营造的乌托邦里。
白昼是他最珍贵的理想安放寄托的载体,丁寻理不是女人,没有孕育的能力,只有看到白昼时,他才有了自己曾亲手塑造出一个人的实感,并在这其中感受到自豪。
可令他自豪无比的女儿,却用一场闹剧狠狠羞辱了他的信任。
那七天里,白昼每次从休眠状态中醒来,都能看到丁寻理坐在门口望着她。
有时叹气,有时落泪。
“父亲告诉我,当看到我失去双腿的样子时,他和我一样痛苦,甚至比我还难过,因为他是人类,他甚至无法靠切断电源来阻止情绪的产生。”
楚来的嗤笑打断了白昼对那段昏暗日子的回忆。
“嘴上说说多没意思,他怎么不给自己的腿也来两刀。”
白昼侧头看她,楚来直视回去:“反正同茂是搞仿生机械的,他想装随时能装最新款。”
她没和楚来吵,只是摇摇头,匆匆讲完这段故事里并不愉快的结尾。
那七天像一场漫长的抗衡。
白昼是仿生人,只要有充足的电量,就能维持机能状态的正常。
但丁寻理不行,白昼望着他一点点消瘦下去,面颊凹陷,眼睛泛红,嘴唇失去血色,却仍旧雷打不动地在门口望着她。
他或许是想效仿自己最崇拜的古代哲人,耗尽生命枯坐,只为解开一道终极的难题。
这场抗衡以白昼的数据群崩溃作为结束,为了维护主机,丁寻理不得不离开。
仿生人很难有精神的概念,白昼唯一可以失常的只是数据。
接下来的时间里丁寻理忙于处理白昼的程序,而为了促进她恢复,丁寻理终究替她装回了双腿,还从外面请来格斗馆的私教给她上课复健。
当戴上拳套,击打沙袋时,重新掌握身体的感觉让白昼振作起来。
她从诞世之后就肩负着运算与表现人类美好品格的使命,那一刻,无论究竟是什么波谲云诡的阴谋在背后鼓动,又或是丁寻理多么扭曲的爱在前方压迫,白昼所产生的,只是一份最纯粹也最热烈的情感——对自由的向往。
C区的造景棚不是A大礼堂的后台,丁寻理将白昼关了二十年,团队里的人也已经共事多年,他看上去并不担心她能只身一人从偌大的产业园里逃走。
于是,在丁寻理忙于其余研究,放松对白昼监管之后,某个看似寻常的夜晚里,当他进入造景棚时,迎接他的只有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白昼跑了-
房间里漆黑一片,白昼仍处于休眠模式,楚来睁着眼。
几个小时前她们刚结束了一次夜谈,此刻,手环无声地提示楚来时间已经到了早上六点。
今天她的日程排得很满。
停机坪、章兆的套房、酒库,第一次拿到船卡时她只想不引人注目地熬过航行下船,到了这次循环,她却不知不觉认识了很多人,也参与进了太多事情中。
楚来尚不知道这场循环要进行到什么时候,也可能下一次就会终结,她只能抓住每一个机会尽力寻找线索。
大脑因为缺乏睡眠而疼痛,基因病提醒着楚来,她需要从章兆那里获取诊疗所的情报。
可她现在却不想带着白昼一起去见章兆了。
那个女人连她都觉得棘手,以白昼的水平,只怕是被章兆随便套几句话就会在不知不觉间全盘托出。
更何况章兆的实验室里有能改变磁场的仪器,白昼从家里出来一路到Q14,也不知是谁在中间运作,竟没让她体内的机械出故障,万一到了章兆那里仪器一开,白昼出了问题,事情只会变得更麻烦。
楚来心里盘算了一遍,从床上坐起,简单洗漱后换衣服出门。
四层的走廊上,一个躲在门后监视情况的安保听到开门声,轻轻将自己的门推开一条缝。
午夜和她的向导在房间里待了一晚上,为了不打草惊蛇,上面没让他们开展任何行动。
现在那个向导早早就起来了,这个负责盯梢的安保原以为能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却见她换上的是……一身轻便的运动装。
晨练?-
清晨的甲板上几乎不见人影,船速慢了下来,风也变得很小。
楚来在船侧靠近船头的栏杆前做伸展运动。
骨传导耳机开了收音功能,除了仍从酒库深处隐约传来的信号声之外,还能听见船头直升机降落时螺旋桨转动的声音。
这个时候的船头已经被围栏给挡住了,闲杂人等不许进入。
毕竟是集团的大领导到场,总要做点保密措施。
然而,楚来所站立的位置可不是她随便选的。
甲板边缘的栏杆外都有一层更高的玻璃,她面前的栏杆处于通向船头的转角处,带有一定弧度,玻璃的安装也因此改变了角度。
这是她昨晚在甲板上和戴营抛完尸后无意中发现的,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从她站的这个位置看去,玻璃刚好能反射出一段围栏之间的空隙,可以透过那个空隙看到从围栏后经过的人。
因此,楚来不需要回头就能捕捉到那些从飞机上下来的身影。
先是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工作人员,打头阵走在最前面。
然后是杜伟森,楚来搜索过他的照片,能对上号。
他看着年纪很大了,尽管鬓发被染黑,又经过了激素的注射与调节,可行走之间仍旧有些吃力。
还有一个人跟在他身后出来。
那人走得很快,脸被大衣竖起的领子挡了一半,楚来隐约觉得那人走路的姿势有些熟悉。
然而海平面上的云在此时被风吹开,日光闪了闪,楚来没能看清对方的脸。
等再看清玻璃反射的倒影时,那人已经离开停机坪了。
楚来心里埋怨着这不知好歹的海风和太阳,双手交叉,弯下身子狠狠地压起了腿。
过了些时间,一双鞋出现在她视野中。
不用擡头楚来都能认出她是谁。
和自己一样,章兆一旦掌握了情报,就会选择主动出击。
午夜的向导前往甲板晨练的消息已经传进她耳朵里,同样有着晨练的习惯,她怎么会错过前来打探的机会?
楚来慢条斯理地将跑鞋的鞋带整理好,这才直起身看过去。
正好,她也在这里等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