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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第二次循环时相同,章兆仍旧是那套晨跑时的打扮。
只不过这次她的耳朵上多出了一对无线耳机。
为了表示礼貌,她将耳机摘下一边,对楚来露出标准的社交式微笑:“你帽衫的领子没翻好。”
楚来顺着她的提示擡手整理衣领,装作完全没察觉她的身份:“谢谢。”
见楚来并不抵触自己的搭讪,章兆脸上的笑意扩大了一分。
“这片甲板的跑道视野很好,如果你也打算跑一段,我们可以作伴。”
海风刮来,她借着整理鬓发的动作将眼镜取下,又重新戴好。
尽管她侧过了头,但只要有心,仍能看见她淡蓝色的瞳孔。
楚来刻意让自己的视线在她脸上多停留了片刻,随后才掩饰般地转开:“好啊。”
船头的停机坪被围栏挡住,却给跑道留下了空间,从这里出发,可以完整地围着船绕圈慢跑。
跑道上沿途每隔两百米的地面都有全息投影标注的距离计数,跑一公里大约是绕船一圈半。
楚来并没有晨跑的习惯,面对章兆提出的低配速慢跑只是含糊地点头,随即用余光学着她的动作和呼吸频率,飞快地调整自己的跑步姿态。
配速这个概念对楚来而言很陌生,她长这么大以来,但凡遇到要跑路的情况,就只有拿出全部的力气拼命跑这一个选择。
经历过那样高强度的磨炼,楚来很轻松地跟上了章兆的脚步。
跑出一段距离后,章兆还在酝酿,楚来却已经先发问了。
“你是混血?我看到你的眼睛颜色很特殊。”
既然章兆主动在她面前摘下了眼镜,楚来当然要咬住她甩出的鱼钩。
基因改造是这场交谈避不开的话题,不如由自己来挑起。
章兆果然轻笑了一声,她把问题抛了回去,用的却是能够拉近两人距离的口吻。
“问我这个问题的人很多,你不妨猜一猜。”
楚来道:“混血没什么好隐瞒,只有接受过基因改造的人才总是一副遮遮掩掩的样子。如果你不是混血,那就是因为被改造过,所以瞳孔变了颜色。哪个诊疗所做的?”
她前半段话说得含糊,为的就是让章兆产生联想——或许这位向导对自己的雇主有了不满,在借机暗讽。而她只要这时趁虚而入,就能获取想要的情报。
“Q区来的人很少有了解基因改造领域的事。”
章兆很沉得住气,没有急着把话题往白昼身上拐,在动手以前,她也要确保自己对这位向导有足够的了解。
“实话告诉你吧,我这趟去利博港,为的就是去一家诊疗所看我亲戚。她得了基因病,需要做手术。”
章兆十分明显地停顿了片刻,随后才接话:“利博港的诊疗所?”
是啊,有没有觉得这个关键词很熟悉?
楚来脸上表情不变,语气依旧随意:“你也听说过?就是那家医生是A大高材生的诊疗所。”
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默。
在两人跑出很长一段路后,当楚来以为自己的谈话策略失效,正准备另起话题时,章兆开口了。
“你的家人遇到了行骗者。”章兆说,“据我所知,利博港只有一家诊疗所能做基因病治疗,并且医生毕业于A大,而它已经倒闭好几年了。”
恰在此刻刮来一阵强烈的海风,楚来脚下一绊。
章兆伸手去扶她,却被她避开。
她撑着膝盖没擡头,像是迎风不慎跑岔了气,需要平复呼吸。
章兆望着楚来的发顶,听到她笑了一声。
楚来的笑是在自嘲。
所以第一次循环的时候,章兆是在骗她。
她用一个早已不存在的地方燃起她的希望,吊着她直到第三轮循环了仍不辞辛苦地早早起床,只为问出一条治病的线索。
楚来深谙如何利用别人渴求的事物行骗,早就该想到自己也有被骗的一天。
然而跨时空的报仇算账并不适合在此刻进行,楚来直起腰时,再次微笑,却已装出一副怒极反笑的模样:“被骗了?你是说她找我借走那么多钱,结果送到了骗子手里?那个诊所的医生呢,关门以后跑到哪里去了?有人打着她们的幌子骗钱,她不管?”
章兆若有所思地盯了她几秒,转身沿着跑道缓步走了起来,示意楚来跟上。
当并肩而行、不用看着对方的眼睛时,章兆终于再次开口。
“那家诊疗所只有一名医生,她是我的学妹。”
面对章兆突如其来的坦白,楚来十分警惕,她装出惊讶的模样:“你也是A大的?”
“对。”章兆没打算过多解释,只将这条信息作为话题的引入,“我和她算是朋友,毕竟她开诊疗所之前还愿意找我咨询。她说想在Q区进行一段时间的义诊,给付不起钱的下城区贫民治疗基因病,还能采集他们的基因样本数据用于研究。我告诉她治病的仪器很贵,维护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如果只收很少的钱,她的诊疗所用不了几年就会因为入不敷出而关门,而她的样本全部来自下城区,研究的价值并不大。”
章兆的语气不带感情,像在念一份评估报告。
楚来知道,像她这种利益至上的人,对于理想主义者往往只会嗤之以鼻,自然也不可能为她学妹的医者仁心而感动。
楚来问:“店关门了,人总归还要吃饭。我亲戚要治病,她能筹到钱,你给个联络方式吧,我让我亲戚上门找她去。”
“她的诊疗所关门不是因为破产,是因为她去世了。”
章兆的语气仍旧平静无波,楚来却险些没掩饰住惊讶。
“死了?”
“像你家人一样能筹到钱的人很多,当时有个地下帮/派的头目找到她,花重金请她给自己的私生子治病。而我学妹只将那孩子视为普通的病人,并没有收下多余的钱。”
粗鄙、短视、暴虐,文明在温饱之后才能发展,下城区的生存环境难以滋生出理解与尊重。
那个黑/帮头子不会懂得这位医生的苦心与仁慈,反而怀疑她不收自己的钱,是想用他的秘密换取更大的利益。
因此,当那个孩子痊愈以后,为了封口,他在离开前用一颗子弹结束了她的生命。
章兆讲完她的故事时,两人已经走到了船尾。
巨轮的尾波被拖得很长,碧海蓝天的景色本应该让人心旷神怡,楚来却觉得心里发闷。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事?”
她以为章兆会抛出早就编好的理由,没想到章兆认真地思考了几秒:“可能是因为我周围没有人再提到过她,能聊起她的机会太少了。”
一个不了解人世险恶的傻子,放着A区的大好前程不要,为了所谓的理想,荒诞地葬送了自己的生命。
她的死在章兆的圈子里被当成谈资议论了几天,便永远地尘封在往事里。
章兆沉默地注视着海面。
但很快,她擡手推了一下眼镜,转头迎着楚来的目光笑起来:“如果你想咨询基因治疗和改造方面的问题,也可以找我帮忙,不过事先说好,我的收费很贵。除非欠了人情,否则不轻易打折。”
说完后,她便重新活动关节,继续朝前方慢跑。
这才像她。
也只有这样的行事作风,才能在A区立足,打出自己的招牌,有资格和那些大集团的领导们平等地合作。
楚来望着章兆的背影,跟上去。
那短暂的沉默像是楚来的错觉。
她注视大海时在想什么,楚来永远不会知道。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章兆已经提出了“人情”的暗示,要不要接话,轮到楚来做抉择。
而就在她们快要再次慢跑到船尾时,楚来的骨传导耳机里传出了沙沙的信号声。
昨晚临睡前楚来让白昼和她的耳机接通了频道,采用的依旧是一旦靠近就能利用无线电短程传感的功能。
此刻应该是白昼忘了关闭对讲模式,楚来能实时听见她在甲板上行走的脚步声。
白昼醒了?
更严谨地说,白昼从休眠模式里醒来了?
楚来在临走前锁了门,还通过手环向乌冬的通讯频道隐晦地发送了【不要打扰白昼睡觉】的消息。
章兆就在她身边,出于谨慎,船方的人不该对白昼采取行动。
楚来刚起疑心,就听见频道里传来白昼和乌冬的对话声。
“你睡好了吗?”是白昼的声音,听着元气十足,不像受到了胁迫。
“还好,你……休息得怎么样?”乌冬的语气有些迟疑,站在随时可能被监听的室外,他的措辞很小心。
楚来松了口气。
是白昼自己从休眠模式中苏醒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在房间等着,要到甲板上来。
“这里人太多,戴着面具也不安全,回房间去等你的向导吧。”
乌冬的劝说解答了楚来的疑惑。
白昼这是醒来以后没看见她的踪迹,出来找她了。
楚来后知后觉,怪自己和章兆在甲板上聊得太久。
“她在跑步,我刚刚看见她了。”
白昼的回答干脆利落,一点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那个穿帽子衣服的是你的向导?”
又来了一个人加入白昼和乌冬的谈话,用词很奇怪,声音很熟悉。
楚来和章兆在此时从船尾正中央经过,能看见去往中央公园的门廊通道下有一抹显眼的亮红色。
是3001。
“对!你怎么知道。”
“你向导旁边的人是我的医生。”
楚来不动声色地侧头瞥了一眼章兆。
她仍维持着专注跑步的神情,像是丝毫没察觉自己正被三个人从远处盯着看。
一个仿生人,一个基因改造人,两个缺乏社会化的异类不知为何开启了一场奇怪的交流。
“我的医生跑得比你向导快。”3001言之凿凿。
白昼沉默了一会儿,楚来知道她是在运算。
“不对,你看到的只是她们经过门廊时一瞬间的画面,按照平均速度计算,是我的向导跑得比你医生快。”
3001毫不收敛地哼了一声。
他总在高度兴奋和沉默冥想两个状态中切换,现在没有章兆镇压,又难得遇见能和他吵架的人,3001很快变得暴躁起来。
“那是因为我的医生没有认真跑,你向导连跑步姿势都没她专业!”
“跑步的速度和姿势专业有一定关联,但不是决定因素。我的向导跑得更快,这是客观事实。”
“你偏心她,肯定这么说,反正我就觉得我的医生跑得最快。”
白昼又沉默了。
楚来想,或许这个社交情景对她来说有些复杂。
“你的话我无法回答。我只能说,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
她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拱火台词啊?
楚来很努力地忍住了停下脚步回头制止的冲动。
“你们冷静一点……”
乌冬劝架的声音很快被3001的咆哮覆盖。
“告诉你,你惹到我了,有本事出来打一架!”
3001的话音刚落,楚来听见身旁的章兆终于开口了。
“你的耳机是从A区买的吗?什么品牌?”
她询问的语气稀松平常,楚来却心里一跳。
章兆看出她这对耳骨夹的异常了?
保险起见,楚来没有说话。
章兆却直接站住脚步,她面向楚来,点了点自己仍戴着耳机的另一只耳朵。
“听到他们说话,你就加快了跑步的速度,别告诉我你没有在留意那边的情况。”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装傻有点说不过去了。
终于到了彼此摊牌的时刻,楚来强迫自己冷静,直视章兆,见她对自己伸出手。
她的声音很淡定,可所说的内容让楚来握手的动作一顿。
“午夜的向导对吗?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章兆,从事基因改造方面的研究工作。原本我对你的雇主很感兴趣,但是综合我今天早上得到的情报,或许我应该重新评估她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