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砰地推开,少爷在巨响中惊醒,被楚来一把拽起领子。
“你的同伙给丁寻理报信了?”
少爷茫然:“你在胡说什么?”
楚来沉着脸:“丁寻理上船了,别装不知道。”
被拷了整晚,少爷睡得并不好,眼底满是血丝,他却忽然松了口气:“真好,终于盼到他死的这一天了。”
楚来一怔,她拽住少爷衣领的指骨用力:“什么意思?你知道这艘船上放着上百箱X90炸药吧?他死了你们也活不了。”
愿望即将达成,少爷终于对楚来吐露实情:“我们就是来和他同归于尽的。你不是查过吗,我们这群人都是同茂实验事故的受害者。Q14是落后区域,我们是生长在里面的底层人,就算想找同茂要赔偿,却进入A区的渠道都没有。哪怕在网络上抗议,同茂有钱有势,随随便便也能压下去。”
少爷自嘲地笑着,眼中却满是恨意:“终于在一年前,丁寻理派了谈判员来到Q14,说愿意给我们赔钱。可你知道那个人在签协议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吗?他说我们就像一群苍蝇,就算成天到晚围着丁寻理,也不过只能发出一点无济于事的噪音。我们努力这么多年,要的是一个道歉,一个公道,不是他把钱甩在我脸上然后羞辱我!”
在少爷结束咆哮以后,房间里只剩他平复情绪的呼吸声,过了几秒,他笑出声来:“丁寻理肯定想不到,最后能炸死他的炸药,居然是我们这群虫子运上来的。”
楚来没有参加过这群受害者的抗议活动,也没见过那个赔偿的人,少爷的话让她惊讶,但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荒谬感与违和感。
不对,宋凌羽明明说过炸药是丁寻理放的。
楚来问:“你不知道雇佣你们的人是丁寻理吗?”
少爷皱眉:“怎么可能?那人是个女的,是丁寻理的对头安放在他身边的卧底。今天她也上船了,我见过她的脸,昨晚她给我们发过她去见丁寻理的视频。”
李子?
楚来猛地松开少爷的衣领。
李子不是宋言心的人吗?
楚来往门外走去,她尝试再次呼叫宋凌羽。
那边很快接通了,看来丁寻理一行还没有到达会议室,那些屏蔽装置尚未打开。
楚来说:“李子背叛了你们。丁寻理不该在这个时间上船,除非有人走漏风声。”
宋凌羽没管楚来为什么知道丁寻理提前上船,开口时反驳的是前半句:“不可能。二十年前我就认识李子了。”
楚来气笑了:“那个少爷告诉我,李子在昨晚行动前还给他们发了视频。这次跟着丁寻理上船的可只有她一个。”
宋凌羽只沉默一瞬,却反问:“他说了,你就信?丁寻理想雇人办事,当然可以借别人的身份,李子这次被他带上船,说不定就是他的障眼法。”
楚来问:“你就这么笃定李子不会背叛你和宋言心?”
宋凌羽答:“我笃定。”
此刻不是争辩的时候,也来不及了解宋凌羽和李子的过去,楚来叹气:“不管谁雇佣了他们,李子有没有叛变,现在的问题是,丁寻理的计划被改变了。要么是李子暴露,要么……你上船的时候给你妈妈发了邮件,她是怎么回复你的?”
能让丁寻理感觉到威胁,甚至不惜放弃那个定时爆炸的仪式,提前登船,那个人一定有着强大的势力。
“你认为是我母亲出手了,才让丁寻理察觉到不对劲?”宋凌羽一怔,“可那封邮件里,她只斥责了我擅自行动,并且觉得很失望。如果她要出手,为什么不和我说?”
宋凌羽很少见到母亲用词这样严厉,之前的邮件往来里,二人的交流总是带着疏离。
其实宋言心还在邮件里说了安全第一,不要逞强。但那句简短的话落在最后,看上去只像一句客气的补充。
那封邮件宋凌羽看完一遍就关上了,当时她已经下定决心一条路走到底。
母亲运筹帷幄,就算自己行动失败,她也一定有备用方案结束这场长达二十年的权力之争。
宋言心觉得她莽撞也好,对此失望也罢,反正现在丁寻理已经上了船,宋凌羽不会放他活着下去。
“怎么说?你都上船了,她说了你能跳海游回去?昨晚连李子都失联了,谁知道她是不是在那边撞上了丁寻理的人。她不说,你不能多发几条消息问问?宋言心给你起这样用心的名字,是想看到你在船上和那个老东西同归于尽吗?”
章兆那边传来消息,丁寻理一行已经进了电梯,很快就要来到会议室。
如果宋凌羽能和宋言心多沟通几次,也许她们就不会错过提前布局的时间了。
可楚来也知道,宋凌羽那副脾气肯定是和宋言心一脉相承的,她能不打招呼就提前上船,宋言心也能不多说一句就派人去拦截丁寻理。
让这对别扭的母女敞开心扉沟通,比让宋凌羽一刀刺死丁寻理还难。
通讯频道陷入沉默,宋凌羽那边忽然传来仪器逐渐启动的机械音——是那几台杜伟森要求安放的屏蔽仪。
宋凌羽从怀里掏出她的刀:“不论如何,丁寻理已经上船了。如果他真的决定引爆炸药,最坏的结果也只是我和他一起死而已。”
开门声响,宋凌羽的信号彻底失联。
她站在会议室角落的书架后面,从这个角度看去,能看到三个人依次进入房间。
先是杜伟森,他一进门就环顾四周,确认了仪器在正常运作,又悄悄擡手在外套前襟的位置按了按。
从露出口袋的部分来看,那是一个吹哨。
虽然大人物之间的谈判总是十分谨慎,不会产生武力冲突,这里也开启了让一切金属材质的设备无效化的屏蔽仪,但杜伟森依旧心怀警惕。
一旦丁寻理做出威胁到他的举动,在通讯设备无法使用的情况下,这个吹哨能在最短时间内呼叫布局在这一层的安保。
紧接着走进来的是李子,宋凌羽和她在线上联系的时候多,已经很久没有在线下和她见过面了,乍一见面,甚至觉得她看起来有些陌生。
李子面无表情,低着头,没有四处看。
两人在她上船前通讯过,李子知道宋凌羽所在的位置。
关门声响,宋凌羽握紧她的刀。
最后出现的是丁寻理,这些年宋凌羽只在网络的报道上见过他,隔着书架的缝隙遥遥看去,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他怎么变得这么老了。
失去了出席公开场合时的外貌修饰与灯具补光,哪怕是板着脸不做表情,丁寻理脸上的皱纹也依然明显。
他行走时步子迈得很大,却略比年轻时多了几分僵硬。
宋凌羽感到可惜。
可惜自己多让他活了这么些年。
她盯着他,寻找着最适合的行动时机。
会议桌就在面前,只要他再往前走几步,就进入了宋凌羽可以冲出去一击毙命的距离范围。
如果他在章兆安排的位置上坐下,宋凌羽甚至可以悄无声息地在背后将他割喉。
但丁寻理却突然在原地停下脚步。
屋子里的杜伟森和李子都背对着他,只有宋凌羽看清楚他在做什么。
丁寻理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带着消音器的枪。
“砰!”
一声沉闷的枪响,杜伟森不可思议地睁大眼,往前栽倒。
书架后,宋凌羽脸色一变。
一上来先枪杀谈判对象,他疯了?
更诡异的是,这间屋子里开了屏蔽仪,为什么他的枪能正常使用?
宋凌羽猛然想起昨晚在章兆的办公室时,章兆检查白昼身上元件后说的话。
是那个导致了Q14区的污染事故、最后用在白昼身上的特殊材料,它可以摆脱金属屏蔽仪的限制。
李子站在一旁,被开枪时的动静吓得转过头。
从背后看去,她僵在原地,看起来不知所措。
宋凌羽握着刀的指节攥紧。
这下有些棘手了,但也不是毫无办法。
丁寻理在明,她在暗,虽然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但只要他敢转头,宋凌羽就能抓到行动的机会。
可宋凌羽没想到,丁寻理忽然擡起头,看向她所在的方位。
隔着狭窄的书架缝隙,哪怕宋凌羽藏在阴影中无法看清,他也准确捕捉到了她眼睛的位置。
两人就这样遥遥对上了视线。
丁寻理开口,语气生硬:“别藏了。”
宋凌羽的目光短暂地落在李子身上,只有她在登船时收到了她的讯息,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
刚才和楚来通讯时的话犹在耳畔,她说那群被雇佣的人看到了李子发来的视频。
不可能,真的是李子叛变了?
丁寻理知道了多少?
越是危急,宋凌羽越冷静,从这个柜子往一侧扑去,可以用会议桌作为掩体。
丁寻理是搞研究的,枪法没那么准,在宋凌羽有防备的情况下,他未必能打中她。
屋子里沉寂了一段时间,丁寻理又问。
“你是谁,宋言心给了你多少好处?”
宋凌羽皱眉。
如果李子叛变,怎么可能不告诉丁寻理自己的真实身份。
那条讯息是丁寻理自己截获的?
宋凌羽看到,李子在丁寻理的话里慢慢转过身。
背对着丁寻理,她终于对宋凌羽做出暗示。
她的眼睛朝旁边瞥,示意宋凌羽以她为掩体,朝会议桌所在的方位撤离。
背后就是丁寻理的枪口,如果这边有异动,丁寻理开枪,那么李子将会用身躯替宋凌羽抵挡第一颗子弹,为她争取行动的时间。
宋凌羽松了口气,心情却有些复杂。
她宁愿死在和丁寻理的战斗中,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相信的人背叛了她。但与此同时,如果她行动,李子也会立刻倒在丁寻理的枪下。
生死关头,李子的表情有些僵硬,只不停地用眼睛暗示宋凌羽赶紧行动,她脸上像是要挤出一个微笑,却笑得很勉强。
宋凌羽绷紧身体,她无声地侧身。
“咚!”
这是书架被踹倒后砸在地上的声音。
“砰!”
枪声在同一时间响起,却没有打中李子。
她扑到桌后,看到宋凌羽的背影,她正飞快地从这片空间里翻滚而出,准备绕到另一边袭击丁寻理。
第三声枪响来得毫无预兆。
子弹击中了宋凌羽的左腿。
剧烈的疼痛感中,宋凌羽失去平衡,她没有回头,第一时间调整姿态。
但下一枚子弹紧随其后,击中她右腿。
在彻底倒下之前,宋凌羽终于发力,转过身去,让自己的后背抵住墙,而不是暴露在任何人面前。
子弹从后面来,开枪的人是李子。
她垂着眼皮,脸上没有表情。
比起遭到背叛后的愤怒,宋凌羽更多感觉到的是不可置信。
一个普通的研究员,为什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掏枪射击,甚至每一枪都能精准打中她的后膝。
她真的是那个李子吗?
宋凌羽来不及细想,墙面上的影子告诉她,丁寻理从会议室桌的另一边走来了。
宋凌羽咬牙支撑,握着刀的手藏在身后。
双腿行动受限,巨大的疼痛感席卷而来,但她的上身还能活动。
她在金属屏蔽仪开启时就脱下了头盔,丁寻理看到她的脸,肯定会出现一瞬的惊愕。
只要给她一个瞬间,就足够了。
丁寻理走到她面前,然后蹲下。
距离很近,二人四目相对。
他看清宋凌羽的脸。
即便是刻意压抑,人类的瞳孔也会在感到惊讶时不受控制地放大。
哪怕只有一瞬,宋凌羽也能捕捉到。
但丁寻理的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他沉默了一瞬,说:“难怪宋言心那么着急。”
风声呼啸,在他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宋凌羽的刀就已经送出了。
可丁寻理却能平稳地将那句话说完。
当刀刃划破皮肤,却被丁寻理以超出常人的迅捷速度避开时,宋凌羽终于意识到什么。
不对。
触感不对,那不是皮肤的触感。
他的表情和声音都不对。
连进门时走路的姿态也不对。
先是李子,然后是丁寻理。
超常的反应速度与作战能力,非人感强烈的神情。
面前的“丁寻理”逆着光,眼珠却在黑暗中隐隐闪烁着机械的光。
他被划开的脖颈本应渗出血,此刻里面露出排布整齐的电子元件。
他盯着宋凌羽,脸上浮现出笑容,和刚才的李子一样,弧度僵硬。
距离太近,宋凌羽甚至可以看清那些肌肉随着表情的变化,形成诡异的褶皱与纹路。
另一边,“李子”仍垂头站着,一动不动,如同雕塑,也可以说,她进入了待机状态。
枪响。
丁寻理打中的是宋凌羽握刀的手。
她仍死死瞪着丁寻理。
是了,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丁寻理会在明知有爆/炸/物的情况下还登船了。
他不是疯子,也不是来送死的。
哪怕爆炸没有发生,宋凌羽的刀捅进他脖子,他也不会死。
他本人根本就没有来。
又一声枪响。
宋凌羽的另一只手也被击中。
白昼和楚来夜谈时说的经历,宋凌羽也知道。
在她被丁寻理从A大抓回来以后,丁寻理在造景棚里待了七天,离开后开始忙于别的研究。
这给了李子送白昼逃出造景棚的机会。
但现在她们才知道,丁寻理当时在研究的东西是什么。
他有足够先进的材料,足够丰富的制作经验,足够稳定的控制程序。
他能够制作出白昼那种程度的仿生人,为什么不能制造出一个“自己”?
如果亲手创造的仿生人会不可控地产生自我意识、背叛他,那么能不能为自己打造一副永生的金属身躯,在漫长的岁月里研究人类意识的上传与筛选,存在于永生?
眼前这个是丁寻理的复制体,他本人正在别的地方操控着它。
而一旁那个行动比丁寻理更僵硬的李子,也有了解释。
昨晚的失联期间,丁寻理用复制的仿生人“李子”取代了她本尊。
真正的李子这个时候也许已经死了。
在那以后,和少爷他们、和宋凌羽交流的,是被丁寻理输入程序后执行指令的复制人“李子”。
丁寻理终于收起枪,他擡手。
手腕处的皮肤分开,里面的元件在半空中投出一个小型的光幕。
真正的丁寻理出现在画面中。
他头上戴着一个像护额一样的感应器,背后是一个操控台,但房间的背景却不像在研究室内。
他试图朝宋凌羽微笑,却失败了。
随之浮现的那副复杂神情,远不是仿生人可以模拟出的。
“丁一,原来那个戴着头盔到处捣乱的人是你。这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光幕中的背景有些眼熟,宋凌羽没有开口,用沉默抵御席卷全身的疼痛。
她意识到这四枚子弹的材质很奇怪,而她身上中弹的位置也很刁钻。
丁寻理开枪打她,不是为了让她死,而只是打算限制她行动。
他看起来对宋凌羽另有打算。
随着丁寻理转动身体,身后的背景也发生角度变化。
宋凌羽的目光落在一闪而过的某个图案上,她忽然愣住了-
顶层套房的门铃被按响。
乌冬和白昼站在远处,注视楚来走到门前,她背在身后的手里握着枪。
通讯手环里传来戴营的声音。
“我就在门外的走廊上。这两个人没带武器,我放他们进来时搜过身。他们说是来给你送东西的。”
自从宋凌羽那边失联以后,楚来总觉得心神不宁。
章兆的人监视着会议室,她说杜伟森身上带着吹哨,如果有异变,他会立即吹哨。
现在那边一片死寂。
是宋凌羽还没动手吗?
还是她动手前把杜伟森打晕了。
总不可能她连杜伟森一起杀了吧?
门被打开,两个牛郎打扮的人站在外面,其中一个向楚来伸手。
那是个被打开的方盒,里面是两对通讯耳机。
楚来目光从上面扫过,看不出它的款式与品牌。
另一个牛郎的表情也有些古怪,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姓李的女人会在上船后找到他们,让他们来顶层套房送东西。
丁寻理不是上船了吗?怎么炸药还不爆炸?
那个人传话:“有人让你和午夜戴上它。”
门被关上,白昼上前,她扫了一眼那副耳机,很快发现了端倪:“这个耳机和我体内的材料一样。”
丁寻理送来的?
楚来忽然意识到什么,心里一沉。
和白昼体内的材料一样,意味着不会受屏蔽仪影响。
丁寻理把这个东西送过来,说明他知道那间会议室里有屏蔽仪。
通讯需要双方都能接上信号,所以他自己身上,也有着相同材料、不受屏蔽仪影响的设备。
她们拿到的是耳机,丁寻理手里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那个□□不会被他带进会议室里了吧?
宋凌羽呢,她现在怎么样了?
手环闪动,戴营在频道里说:“那两个人没有走远,而且还有更多他们的人在接近这里。我们可以从阳台把你们接走,需不需要支援?”
可与此同时,那副耳机也闪烁起了通讯申请的光。
楚来回绝了戴营。
就在白昼启动耳机时,她注意到,那副耳机上甚至搭载了投影通讯功能。
现在不是挂断电话转移的时机,这个视频通话是非打不可了,至少她能知道会议室里的情况。
只要能和丁寻理搭上联系,她就有套话的机会。
白昼和楚来接通电话,投影的光幕从白昼的耳机上发出,在二人面前展开。
眼前的景象让楚来猛地扶住身边的墙,却仍觉得有些恍惚。
宋凌羽靠墙而坐,闭着眼,头偏向一边。
她身上有弹孔,被简单地包扎过,包扎用的绷带上也满是血迹。
“放心,她没死。”
是丁寻理的声音。
楚来定睛一看,察觉到宋凌羽肩膀因为呼吸而轻微起伏,脸色虽然惨白,却并不是尸体的苍白。
她松了口气,可随之而来涌上心头的是一阵荒谬感与困惑。
就算丁寻理有枪,宋凌羽也是经过那么多年训练的,为什么会轻易被他打中?
白昼比楚来更先开口,她脸上愤怒的表情有些生硬。
“父亲?你难道不知道她是谁吗?”
丁寻理终于出现在画面中。
楚来察觉到他的脖子上也包着纱布,但血迹的位置却有些奇怪。
李子坐在远处,守着杜伟森的尸体。
她睁着眼,像在发呆。
光幕的画质不算特别清晰,楚来和白昼都无法读懂丁寻理的表情。
他的目光落在白昼身上,过了片刻才回答。
“我只知道她是你很在乎的朋友。”
白昼仍在理解丁寻理的话,楚来已经知道丁寻理的意思了。
丁一也好,宋凌羽也罢,对于丁寻理来说,都不重要。
当年他把她留在火场,此刻他也可以不认她的身份。
丁寻理接着说:“不想你的朋友死,就来七层的会议室。我这一趟过来,只为了带你回去。”
白昼擡腿要往外走。
楚来一把拽住她:“他在骗你。”
白昼茫然地转头,看到楚来严肃的脸。
楚来只犹豫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把隐瞒了这么久的秘密都说出来。
“我们是来杀他的,因为这艘船的仓库里被他运进了上百箱炸药,一旦引爆,所有人都会死。我会死,宋凌羽也会死,你也会死。”
直觉告诉楚来,既然丁寻理已经不受宋凌羽威胁,却仍没有立刻引爆炸药,那就一定是还有事情没有完成。
既然如此,他越提出什么要求,她们越不能满足。
白昼皱眉,但表情很快随着程序的运算和宕机而僵住。
她在理解楚来这句话的含义。
耳机里却传来丁寻理的笑声。
“原来这些事情她之前都没有告诉过你。看到了吗?她就算知道这艘船上有危险,还是带着你上船了。白昼,人心是可怕而丑陋的。哪怕是和你朝夕相处的人,也有秘密瞒着你。”
在丁寻理如机械般平静的声音里,白昼下意识挣脱了楚来的手。
丁寻理的话没有错,楚来和宋凌羽的确一直在瞒着她。
她的动作让原本想反驳的楚来没了声音。
两人对视,她不知道白昼能否读懂她眼中的愧疚。
丁寻理又说:“白昼,现在你已经知道这艘船上有炸药了,但我的交易依旧不变。只要你来,我就放过别人。你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你要相信自己的运算能力,这是个很简单的概率题。你来,我有二分之一的概率不引爆炸弹。你不来,这艘船爆炸的概率是百分之百。人的耐心是有限的。”
就在丁寻理不疾不徐的语气让白昼逐渐陷入思考时,楚来提高音量打断了他。
“丁寻理,我不和你做概率题,我和你打赌,你引爆这艘船的概率是百分之百。十五年前的今天,白昼觉醒了,但她脱离了你的掌控,让你觉得痛苦和挫败。你策划了这次爆炸,原本设定的爆炸时间就是今晚她觉醒的时刻,甚至她的主机现在就被放在留下的酒库里。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决定和白昼一起死在船上,是不是疯了,但我知道你的计划。白昼,不要过去。”
既然宋言心已经知道宋凌羽在船上,甚至开始了行动,只要能往后拖延时间,说不定可以找到转机,甚至等到宋言心的救援。
光幕上,丁寻理的脸终于稍微转动角度,他的眼珠向这边偏,在面无表情的情况下显得诡异无比。在他试图微笑时,他的脸看上去甚至堪称惊悚。
“虽然我没见过你,但你看上去很了解我——可惜还不够了解。只要我想引爆炸药,任何时间都可以。”
丁寻理擡手,画面中出现一个被他握在手里的方盒子。
当盒子弹开,里面是一个亮着白光的金属方块——那是一个按钮。
丁寻理拇指擡起,眼看就要按下。
白昼大喊:“不行!”
“白昼,来见我。我给你五分钟,时间一到,这个装置可以在一秒之内将那些X90炸药瞬间引爆。还有,让那些试图靠近会议室的人收手,他们破门而入的速度,绝对比不上我启动装置的速度。”
光幕熄灭,留下楚来与白昼在原地对视。
“你知道他在骗你吧?就算你去了,也会爆炸。就算没有爆炸,他也必然会销毁你。”楚来的声音艰涩,她的话在此时听上去竟有些无力。
楚来眼睛望着白昼,无声地说“别去”。
这是一个注定的陷阱,不会有好的结果。
白昼没有说话,仿生人的表情不算丰富,但楚来已经知道了她的答案。
白昼说:“从这里离开,往下去到甲板,再启动直升机,最快只需要十分钟。白鲸号的3D地图显示,船侧有救生艇,启动它们的时间同样很快。现在已经过了凌晨四点,很多人还在沉睡,但你们可以让醒着的人先走。”
白昼也知道,但她从最坏的结果里,分析出了对楚来而言最好的出路。
乌冬在角落里轻轻地抽气。
白昼看过去,发现他的眼眶红了,正在忍住泪意。
楚来没回头,只有她知道,每个循环里的乌冬都在试图保护白昼,可每一次他都没有成功。
可她没资格嘲笑乌冬,因为这一次她也失败了。
现在轮到白昼用自己给这艘船上的所有人换一线生机——就算爆炸注定发生,她也愿意为她们的逃离争取时间。
白昼对乌冬微笑,收回视线,重新看向楚来。
她把外套脱下,披在楚来身上。
凌晨时分,甲板上风大,在外面会冷,她甚至连这一点都考虑到了。
“刚才对你说的话,我也已经通过频道发给了章兆和你督察署的朋友们,她们已经开始行动了。等进入会议室以后,我会努力夺走他的装置。如果成功了,我会在甲板上等待你们的直升机返航。如果失败了,那现在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打开门之前,白昼擡手,短暂地拥抱楚来。
昨晚楚来告诉她,善心不一定有回报,人要学会做选择,可这次她还是选择了帮她们。
白昼走出去,乌冬与楚来擦肩而过,跟上白昼。
他说:“我陪你。”
哪怕知道他不会有进门的机会,甚至会被击毙,他依旧选择留在船上。
开门的动静让徘徊在走廊的几个人围上来。
他们都是那份名单上被戴营圈出的、同茂污染事故的受害者。
和少爷一样,他们到现在也不知道雇佣自己的人究竟是谁,他们接到的指令是,在午夜前往会议室之后,李子会引爆炸弹。
楚来是最后一个走出来的,她的手环在疯狂地闪着光。
戴营提醒她抓紧最后的时间乘坐直升机离开。
谢北河说他要去放下救生艇,能救一个是一个。
小胡也发来信息,让她给戴营带话:一个人拆除救生艇卡扣太慢,她既然是督察署的编外人员,也想参与救助船上的人。如果楚来见到戴营,帮她对戴营说一声对不起。
而楚来的目光却仍望着前方。
这群同茂的受害者给白昼让出一条路,有的人望着她,目光带着对丁寻理女儿的恨意,有的人神情放空,在准备迎接即将来临的死亡。
楚来知道这群人一定接收到了错误的指令,但她连纠正他们的时间也没有了。
耳机传来声音。
却不是丁寻理,而是白昼。
“快走。”
楚来麻木地驱动双腿,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
理智告诉她,这整件事的发展太过疯狂与诡异,人决心赴死总需要一个原因,丁寻理不可能甘心就这样死在船上。
如果他真的要让整艘船的人一起陪葬,此刻甲板上和救生艇附近的动静,他也不可能没听见。
可她看起来已经没有选择了。
耳机里传来通讯连接的电流声。
楚来茫然地叫白昼的名字。
可那一头说话的却是丁寻理。
他发起的是一对一通话。
“我有些好奇,你从哪里知道了这么多事情?”
楚来已经来到甲板上了,她正在往船头走。
天色茫茫,海风呼啸,耳机里的那个声音比刚才在光幕上听见的清晰、自然。
楚来不想搭理这个临死前还要刺激别人的疯子,她迈开腿,朝直升机所在的地方跑。
“你在逃跑。”丁寻理听到鞋子踩在甲板上的声音,却笑起来,“没关系,我会在直升机降落的地方等着你。”
楚来的脚下一个踉跄,却又立刻往前跑。
这是丁寻理动摇人心的谎言,她不会听。
丁寻理也听到了她加快的脚步声,却没有再说什么。
耳机那头传来操作机器的声音。
随后,楚来发现自己的耳机左右声道被一分为二,传来不同的声音。
左声道里的那个丁寻理听上去正在会议室里,声音带着轻微的电流音。
“白昼,进来。”
关门声响,却没有脚步声——她站在远处没动。
“请你兑现诺言。”
丁寻理直接朝她走过去,看起来毫不设防。
这个时候,楚来在右声道里听见了一声短促的机械音,然后是丁寻理的指令声。
“开始战斗。”
左耳传来会议室内的打斗声,桌椅移动,摆件掉落在地,书柜遭到撞击。
白昼是仿生人,丁寻理是个生理机能衰老的人类,战斗结束得很快。
在楚来跑到直升机下,看到章兆和戴营的身影时,耳机里重新传来人声。
开口的却是丁寻理。
两个声道里他的声音重合,却在声线上有着细微的差别。
“再见,我的白昼。”
楚来愕然地睁大双眼。
怎么会?
螺旋桨的声音很大,掀起的风劈头盖脸扇向楚来,她狼狈地进入机舱。
那副耳机的质量非同凡响,楚来在这个时候也能听清里面传来的动静。
右声道响起新的指令声。
“开始拆卸。”
在左声道里金属相撞、零件分离的声音中,右声道响起丁寻理愉悦的声音。
他伟大的发明需要见证者,胜利总是要在输家的沮丧里才显得更甜美。
“我不是说了吗,你对我了解得不够充分。比如,你现在不知道我在哪。”
能问出这个问题,他肯定不在船上。
楚来呆坐在机舱里,感觉眼睛因为太久没有眨动而干涩,她猛地眨眼。
刚才耳机里的两个声道已经给了她线索,她甚至回忆起第三次循环时临死前在耳机里听到的丁寻理与白昼的对话。
白昼在看到丁寻理时说,他变老了。
而这一次,那个出现在光幕里的丁寻理和李子,同样让人觉得诡异——脱离了那个情景,她终于有机会想清楚,是两人身上那股僵硬的非人感。
宋凌羽的战斗力能和接受过基因改造的3001打平,甚至胜出,就算李子背叛了她,她也有实力一打二。
可她为什么会身中四枪?
连白昼也是有着金属身躯的仿生人。
为什么丁寻理敢直接和她对打?
“上船的是个假人?”
楚来终于开口了,机舱里很吵,章兆和戴营都没听清她的话,丁寻理却精准地捕捉到了,他笑起来。
明明是真人的笑容,却比之前那副机械躯壳堆积的笑脸更让楚来感到恶寒。
戴营在前排的驾驶位,她侧头,目光落在远处,却没有见到新的身影。
那两个傻子只怕还在救生舱的附近喊人下船,以小胡说话的水平,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信她。
戴营关闭舱门,准备上升。
楚来侧头,往窗外看去。
天已经快亮了,这艘庞大的船即便擡头也望不到最顶端,楚来甚至数不出具体的楼层,看不见她们在哪个房间。
那些以为自己和仇敌同归于尽的人,那个中了四枪、不知能否还会醒来的人,那个已经被拆卸掉的仿生人。
她们都以为自己的死亡至少换来了丁寻理的一同毁灭。
可丁寻理只是用了一个假人,就把所有潜在的危险都聚集在了这艘船上,然后在爆炸中将一切毁灭。
一同死在里面的还有那些一无所知沉睡着的乘客、船员,他们甚至都不知道爆炸的发生。
楚来还记得白昼临走时的背影。
她想用最大的努力拯救更多的人,可到最后,她谁也救不了。
楚来听到自己笑了一声。
那是一种被绝望与虚无裹挟后下意识发出的声音。
可即便连笑,也消解不掉她心里蓄积的沉重情绪。
耳机里,丁寻理也能听到引擎轰鸣、螺旋桨加速的声音。
他忽然又开口了。
“还有一件事,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左声道传来机关开启的声音。
在楚来眼前闪过光幕,画面上出现了她最不想见到的情形。
白昼的上身外壳已经被拆开,机械元件暴露在外面,靠近心脏的地方是一个方形的保险箱。
丁寻理拿着一个小型的仪表盘,在上面输入指令。
仪表盘的线另一端连接着白昼,随着指令发出,白昼的保险箱被整个弹出,滚落在地。
丁寻理将它捡起来,翻面,露出背后的按钮。
“引/爆/装/置在这里。”
画面切到另一边,是那个坐在别处操控一切的丁寻理。
他头上的仪器闪烁着信号灯,映照他脸上的微笑。
直升机向上腾升,起飞时一瞬的摇晃让楚来眩晕,紧随其后的是胃部传来的抽搐感。
直视他的脸,令楚来作呕。
为了压抑那份感觉,楚来扶着座椅边缘的手猛地攥紧。
她感觉到自己的嘴里开始弥漫血腥味,也不知嘴唇是什么时候被咬破的。
愤怒冲上头脑,心脏一下下撞击身躯。
不要说话,不要回应,他最想看的就是你的愤怒。
“咚!”
撞击声在耳机里响起,来自右声道。
是丁寻理本人所在的地方。
画面里,丁寻理的脸上出现片刻的愕然。
他转身。
随着视角转动,楚来终于看清这个房间的模样。
这是一间办公室,整体的色调是白色,但比起研究室,更像在医院里。
用于操作的仪器台被摆在办公桌上,但除了这台机器,周围却没有别的杂物。
这不是一个丁寻理经常使用的场所。
丁寻理选择这里作为执行计划的地点,是出于临时决定。
为什么?
是因为宋言心那边得到消息,到处派人找他,他才从原本所在的位置离开了吗?
楚来眨眼,墙上的挂画一闪而过,上面印着一个图案,下面有一行字。
她看清了“疗养院”三个字。
宋凌羽介绍过母亲的过去,楚来很快联想到什么。
是宋言心所在的疗养院?
如果宋言心发动所有人去阻拦丁寻理,那么她身边就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在那群下属进入C区的同茂工业园时,肯定很难有人想到,联邦这么大,丁寻理会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到宋言心身边。
在光幕熄灭以前,楚来看清了那个进门的人。
她有着一双和宋凌羽一样的眼睛,即便上了年纪,在燃烧着愤怒时依然有着令人畏惧的能量。
她手里握着枪,枪口对准丁寻理。
接下来的声音只能在耳机里听见了。
丁寻理没有慌乱,他声音很镇定:“你还是来了。”
“把人交出来。”
“什么人?你在找谁?”
丁寻理明知故问,宋言心却没那个耐心,她朝这边慢慢地走来。
可丁寻理已经在这时争取到时间,他那个在白鲸号上的分身牢牢地将引/爆/装/置握在手中,接通了信号。
他对宋言心说:“先别着急。我这次来,也是为了找你做一个交易。”
耳边传来机械音,是丁寻理在调试设备。
他一定是在操控船上的“丁寻理”看向昏迷的宋凌羽,并且将画面投到仪器台上。
因为他接下来说话的语速变快了——宋言心的脚步声飞快,她在朝这边靠近,撞到沿路的椅子时,发出巨大的声响。
离得越近,子弹打得就越准。
心脏,手脚,哪里都好,她会一枪一枪打出去。
丁寻理打了几枪,她可以加倍奉还。
当肉身面对枪口时,丁寻理却依旧出奇的冷静,他语速虽然快,话却说得很清楚。
“别紧张,她只是中了枪,还有抢救的机会。但如果我手里这个键按下,只需要一瞬间,信号就会传送到那边,同步启动装置。爆炸一旦发生,你就永远别想救回她了。对了,我的装置会在十分钟后自动启动,就算你杀了我,也来不及赶到海上救人。李子已经死了,你应该不想再看到更多人死亡。”
宋言心问:“你要什么?”
丁寻理说:“我要你承诺你永远不再插手同茂的事。”
宋言心回答得很快:“可以。”
然而,丁寻理和宋言心是夫妻,也是这么多年的对手。
听到她的话,他却忽然笑起来。
“你我都知道,口头的诺言靠不住。”
枪声是在下一秒响起的。
楚来被突兀的动静惊得坐直。
“是啊,靠不住。”
宋言心走近丁寻理。
丁寻理会提出这个要求,必然已经想好了之后提供给她的选项。
转让股权是最基本的,但那需要时间,清除宋言心的势力同样需要精力。
眼下想要限制宋言心,他可以让宋言心开枪打伤她自己,甚至提出更残忍的要求。
手脚受伤会限制行动,脏器受伤需要立刻手术,当她再次躺在病床上时,丁寻理就可以像从前那样一点点蚕食她的权力。
而即便如此,他真的会放过宋凌羽吗?
她已经被打穿了手脚,就算被救起,也无法再自由地行走奔跑。
宋言心希望她的孩子在空中展翅,可那个孩子的羽翼却被丁寻理亲手折损——两次。
权力、资源,丁寻理需要这些支撑他的研发,他早就说过会踩着牺牲者的尸体前行,哪怕那些人是他曾经的至亲。
他制造白昼时歌颂善良与纯真的美德,可现在,他追求的是将思维的数据灌入机械的身躯,获得所谓的永生。
乌托邦的造景棚外是复杂的世界,他理想的“真善美”永远无法保持纯真,既然如此,不如彻底抛弃软弱,当掌握足够多的权力与财富时,他或许可以将整个世界变成他的造景棚。
在决定放弃白昼以后,丁寻理不再有软肋,宋言心却有。
但现在不会是了。
耳机左声道传来一声轻微的机械音。
楚来立刻想起,曾经在第三次循环、爆炸开启前,她在耳机里也听到过那个声音。
原来那是按下装置时的声音。
在被打中以后,丁寻理用最后的力气按下了按钮。
视野下方,海上的白鲸号的某扇窗户里闪烁起爆炸的火光。
距离太远,范围不大,楚来甚至没听到下方传来的爆炸声。
这是发生在那间会议室里的爆炸。
白昼本体的销毁,是整个爆炸的开端。
丁寻理被打中的是要害部位,可以听到他的声音飞快地虚弱下去。
“你……不管她的死活了?”
即便声音微弱,楚来也能听出其中的惊讶。
丁寻理对于妻子、母亲这个角色似乎有着误解。
在看清宋凌羽的脸时,他以为自己找到了那个强硬的宋言心最致命的弱点。
母亲总要保护孩子的,她从她体内诞生,她们血脉相连。
不该是这样吗?
宋言心的声音却很冷:“她在上船前,就该想清楚后果。”
在成为一个母亲之前,她首先是宋言心自己。
宋言心是同茂的大股东,筹谋二十年,即将成为最有话语权的人,只要眼前这个人消失。
而她的血脉从她体内诞生,却终将长成一个拥有独立灵魂的人。
宋言心可以帮助她,教诲她,但她终将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哪怕以生命为代价。
“砰!”
又一声枪响。
这一枪彻底终结了丁寻理的生命。
一片沉默。
这一次楚来的耳机没有坏,她完整地听到了耳机那头装置在启动后的倒数声。
而在左声道倒数的间隙里,楚来听到右声道里传来宋言心很轻的叹息声。
宋言心越过了丁寻理的尸体,走到那个仪器台的面前。
画面里,那间会议室因为白昼的爆炸而燃起火光。
橙红光芒映亮了宋凌羽的脸,她闭着眼,眉头仍皱着。
隔着那么远,宋言心无法将她的眉心抚平。
那是一双很像她的眼睛,可是不会再睁开了。
楚来猜那不是错觉,宋言心在开口时有一瞬的哽咽。
“傻孩子。”
楚来往后靠,她仰头望着机舱的舱壁。
爆炸声从下方传来,隔着那么远,她依旧在巨响中下意识地闭上双眼。
丁寻理死了,不用再担心有人追杀她。
这场漫长的纷争似乎终于划上了不完美的句号。
逝去的人很多,但她还活着。
飞机落地,她将抵达利博港。
只要她愿意,她会像一滴落进海里的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要她不开口,这段惊心动魄的往事,和那些故人的脸,将尘封在记忆的角落。
宋凌羽离开了,宋言心会怀念她。
会记得白昼的人却只剩楚来了。
她身上披着的那件外套,是白昼唯一留下的东西。
楚来没来由地想,白昼也是个傻孩子。
只有及时抽身的人能活到最后,自己才是最聪明的那个。
她为这个想法而发笑,却知道自己此时的笑容一定很难看。
直升机在空中悬停,楚来侧头,看到戴营和章兆都望着海面上那片火光。
章兆的神情有些怅然,戴营却是在出神。
楚来想,她还没来得及帮小胡向戴营转达那句对不起。
或许在此时,戴营也想对胡若风说一样的话,毕竟当初是她答应带胡若风上的船,可她最后没能兑现“不让战友死在眼前”的承诺。
戴营眯着眼,忽然重新转回头去,将后脑勺留给她们。
直升机重新向前驶动,楚来却仍转头看着那片远去的火光。
一个冲动随着燃烧的火焰在她脑海里跳跃着,而楚来的目光移开,去看冷静的海水,希望将它浇灭。
楚来把手插进兜里,指尖却触碰到一张硬纸片,她将它拿出来。
那是一张照片。
从拍摄的角度看,拍下这一幕的人是白昼,这是她双眼看到的画面。
拍卖厅的包厢里,乌冬在她对面坐着,在画框上露出半边脸,望着她的眼前带有复杂的情绪。
画面中心靠左,是小胡,那个和她不太熟悉的特警正在研究如何打开饮料,她和白昼只见过一次,却在刚见面时就对她露出热情的微笑。
画面中心是楚来和宋凌羽坐着的地方。
楚来记得,当时她正在和宋凌羽争执要不要告诉白昼真相。
照片里,楚来正在望向这边,她没察觉到,一旁的宋凌羽不知何时将头盔的挡风屏撤除一半,目光也落在白昼身上。
包厢里很暗,光从身后的玻璃外照进来。
她们的眼睛里映着微弱的光,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过来时的目光却很专注。
楚来的指尖拂过照片上她们的脸。
早知道白昼在抓拍,自己就笑一笑了。
当翻到这张纸片背面时,楚来眨了眨眼睛。
上面有一行钢笔字。
仿生人被输入过程序,写的字和印刷字体一样工整。
但楚来几乎能想到白昼说这句话时的语气。
“我猜你们觉得我有点笨,可我真想和你们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直升机已经驶出很远了。
天空比之前要亮了一些,今天的海上没有云,日光隐约出现在海平面上。
章兆忽然感觉到身侧的人有动静。
她转头看去,直升机的舱门在此时打开,风灌进来。
那个死里逃生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掏出了她那把老式左轮手枪。
枪口对准的,是她自己的太阳穴。
她在笑,眼睛发亮。
没有灯光照射,人类的眼睛不会这么亮。
那是什么,眼泪吗?
狂风将她的发丝吹乱,章兆没能看清她的眼睛。
她只看到楚来开口说话时的嘴型,却以为自己理解错了含义。
她说:等会儿见。
“砰!”
枪响隔着降噪耳机变得沉闷。
楚来的身子向后倒去。
她在清晨的风里,像一滴水落入大海。
当海面的浪花彻底平静后,当这一阵大风也逐渐止息后。
遥远的海平面上,太阳缓缓地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