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塔顾不上与老钱对骂,集聚了满腔的情绪,拿来对付徐凤慜。
徐凤慜仔细辨别了好一阵,方勉强认出黑塔。除他之外,随行还有礼部鸿胪寺官员,他们从后面马车探出头,好奇地打量。
这时,徐凤慜脸上的风度挂不住了,沉声道:“你的规矩呢?居然高坐马上,成何体统!”
黑塔板着脸,擡起下巴骄傲地道:“规矩,体统?何叫规矩体统?我有娘生没爹养,没学过规矩体统,这就是我家传的规矩体统!”
老钱眉眼乱飞,忍着笑,朝黑塔竖起大拇指。
徐凤慜气得仰倒,白脸紫胀,手指点着黑塔,一阵“你你你”
既然不论私,徐凤慜便抡起了公:“本官乃是朝廷使节,你们雍州军如此待客之道?虞氏百年世家,也这般没有规矩?”
黑塔学着老钱的语调,大惊小怪地道:“哎哟,这位徐使节,你难道要皇后娘娘来迎接你?”
徐凤慜气晕了头,忘了虞昉还顶着大楚未来皇后的名号,被黑塔的话噎了个半死。
“你个逆子!”徐凤慜优雅惯了,想了半晌,方憋着骂了一句。
“徐使节,听你话的意思,你要当我阿爹?”
黑塔瞪大眼睛,满脸遗憾道:“我阿爹早就死了。”
“逆子,逆子!”
徐凤慜胸口都气得疼,连骂几声,刷地一下关上了车门,倒在椅背上,撑着头直呼胸口痛。
小厮远山忙着倒茶,又是相劝:“老爷,你消消气,大他同老爷顶嘴,是想着老爷,心里还有老爷,想着重回徐氏。毕竟在雍州府吃苦受罪,都晒得跟锅底灰一样,又苍老,哪有做老爷的儿子享福。”
徐凤慜心头的气顺了些,怒道:“他休想!我徐氏岂有那般不成器的子孙!”
远山忙说是是是,手不断摇着扇子给徐凤慜扇风:“老爷,天气热,仔细上了火。”
徐凤慜不时呻.吟一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黑塔见徐凤慜回了马车,他沉默了片刻,调转马头奔驰,将徐凤慜甩在了身后。
老钱打马追上,与他并肩同行,不断朝他看去,收起了嬉笑,难得一句话都没说。
走了一段路,黑塔道:“你还是说话吧。老子不需要你可怜。”
“滚,老子才不会可怜你。”
老钱翻着白眼骂,“老子没爹没娘,幼时到处讨饭,连过年都没吃过饱饭。你有阿娘,不缺吃穿,还有书读。可怜你,老子又没疯!”
“那你贼眉鼠眼望着老子作甚?”黑塔骂。
“老子在想,你究竟长得像谁。你洗澡的时候,老子偷看过”
黑塔怒目而视,“无耻,下作!”
老钱朝黑塔飞了个眼神,笑嘻嘻道:“你我都是大男人,有甚不能看之处?看你要独自洗澡,我与虞老抠他们都以为你其实是阉人。”
黑塔气得朝空中虚挥舞一鞭子:“你们都无耻,下作!”
老钱不以为意,“你身子也黑,不晒你也是个黑疙瘩,虽说你的相貌,比起我的俊美还是要逼退三舍,五官生得还算端正。只你们长得半点都不像,我要是徐凤慜,也得怀疑你究竟可是我亲生儿子。”
黑塔道:“我生得像我祖母。任谁见到我,都说我跟我祖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祖母娘家有钱,徐氏当年表面光鲜,内里早就败落,入不敷出。祖父看上了祖母的嫁妆,娶了祖母,徐氏才重新抖起来。徐氏被明里暗里嘲讽,祖父卖身求荣。祖父嫌弃祖母黑,商户女。徐凤慜长得像祖父,性子也像,刻薄寡恩。”
老钱恍然大悟,道:“竟然真是亲生的。”
黑塔低声道:“景元帝竟然与他交好,也是个刻薄寡恩的蠢货。要是将军进了京,只怕早就死了。”
“将军是神仙下凡,她才不会死。”老钱抢白道。
“你也是个蠢货!”黑塔不客气骂,“哪有神仙需得那般辛苦,不但要应付自己人,还要抵御外敌。你不懂,京城就跟个污泥坑一样,你只要踏进去,就再难如常行走,人不像人,不说人话,只做鬼事。将军有三头六臂,也挡不住四面八方来的算计。姚太后在宫中朝廷浸淫几十年,她想要做一件事,照样千难万难。将军这样很好,干脆打个稀烂,再重新立起来。”
老钱眨巴着眼,道:“黑塔,你说得很有理。不过黑塔,我感到了你与以前的不同,待将军一片赤诚,就差将心掏出来了,我听得都想哭了,莫非,这就是真正的情爱?”
黑塔竟然羞赧了起来,马鞭在老钱面前一劈,骂:“滚,老子待将军,向来如此,你懂个逑。”
“老子是不懂逑,不过黑塔,看在你我的交情上,我委婉提点你一句。”老钱道。
“我们没交情。”黑塔断然回绝,夹了马肚往前跑:“不听!”
老钱才不管黑塔听不听,追上前道:“黑塔,你那个互相不承认的阿爹,终究是使节,千里迢迢来到雍州府,将军得出面见一见。等下在将军面前,你还是别说话了,让将军为难。”
“将军不会为难。”黑塔神色笃定,斜睨着老钱:“谁能动雍州府,他们能拿将军如何?”
老钱一想也是,城门前热闹起来,两人便没再说话。
有老钱的插科打诨,黑塔心头那股无名愤怒,不知不觉消失无踪。他看了眼满脸油光,脏兮兮的老钱,眼里不知不觉浮起了笑意。
他们平时互相嫌弃,对骂,却又是胜过亲人的生死伙伴。
雍州府军令严明,守城兵将都认识黑塔老钱,他们照样亮了腰牌。
进了城门。黑塔叫过守城领将交待了几句,领将一句不多问,笑呵呵前去查路引文书了。
天气热,徐风慜的马车被拦下来,清楚是黑塔搞的鬼,方才熄灭的火,又一下腾腾燃烧。
好不容易查完文书,到了驿馆。徐凤慜前脚一踏进去,立马就退了出去。
从京城一路而来,当地官员早早就恭候着,打点好了一应食宿,并没觉着赶路的辛苦,这趟差使走得很是惬意。
雍州府的驿馆破旧,前两日刚下过一场雨,一股子霉味直扑而来。
其他随行的官员,当以徐凤慜为重,他退出驿馆,他们便在外面等着。
远山见黑塔骑在马上,只冷眼瞧着,不敢找他,忙去找老钱:“驿馆着实太破旧了,发了霉,如何能住人。你在前面领路,去你们雍州府最气派的客栈。”
老钱刚想翻脸,眼珠一转,乐呵呵地应了,带着他们一行,浩浩荡荡来到了余氏的归云客栈。
归云客栈掌柜与老钱相熟,见他前来,忙迎了上前。老钱朝身后呶呶嘴,道:“多要一倍的钱。”
掌柜怔了下,顿时了然地道:“钱中郎将放心,到时候如数奉上,一个大钱都不会少。”
老钱道:“记得了,先收钱。”
掌柜一口应了,看到徐凤慜一行的车马,兴奋地迎了上去。
这么多肥羊,发财了!
黑塔回到了将军府,虞昉难得闲暇,搬了摇椅,坐在石榴树下,一下没一下摇晃着手中的蒲扇。
虞冯坐在树下的石头上,单手举着陶罐猛喝,他忙着四处查看地里的庄稼,水渠,晒得与黑塔一样黢黑。
“回来了?”虞冯放下陶罐,问道。
黑塔见虞昉示意他坐,也就没多礼,坐在了虞冯身边,想要去拿他的陶罐,被他抢先一步拿到了手中。
“脏!”虞冯很是嫌弃。
黑塔小声骂了句,虞昉指着矮几上的茶盏道:“自己倒。人都到了?”
黑塔倒了盏温茶吃了,将接到徐凤慜一行之事,一字不落仔细回禀了。
虞冯便是为了徐凤慜前来之事赶回了府城,听完之后只叹息了声,不知如何说才好。
虞昉不置可否,道:“只要你舒坦了,无妨。”
黑塔立刻高兴笑起来,虞冯见他露出一口白牙,看得眼睛疼,干脆转开了头。
虞昉问道:“老钱呢?”
黑塔道:“他们嫌驿馆脏破,不肯住,要住最好的客栈,老钱领他们去了归云客栈。”
说到这里,黑塔恍然大悟道:“钱老臭不会那般好心,居然答应带他们去。我猜钱老臭肯定会敲诈他们一笔,索要好处。”
虞昉神色淡然,不以为意道:“打雍州府过,是该留下买路钱。”
这句话深得虞冯的心,徐凤慜他们一路伸手拿孝敬,到了雍州府,自是该给他们孝敬。
虞冯道:“将军,等下我前去客栈瞧一瞧。”
虞昉点点头:“行。你既然回来了,他们就交给你,劳烦你了。”
虞冯也不客套,手肘撞了撞黑塔,道:“你别往心里去,不拿他当爹,我当你爹好了。”
“滚!”黑塔骂。
虞冯哈哈笑,虞昉不搭理他们,道:“记住了,晚上就在归云客栈给他们摆酒设宴,让他们会账。你们都去喝酒吃肉。吃大户,难得。”
黑塔嘿嘿笑,道:“雁过拔毛,雍州府新增的规矩不可忘。我去跟老钱说,让他先饿着,到时候多吃一些,”
虞昉戏谑地道:“要不你们再去练一会拳脚刀枪,到时候吃得更多些。”
黑塔跳起来,大声应了,朝虞昉擡手施礼,转身跑了出去。
虞冯盯着黑塔雀跃的背影,感慨地道:“也是个可怜的。”
虞昉道:“他不算,他阿娘才可怜。”
虞冯神色淡了下来,道:“景元帝竟然与他投契,真是瞎了眼。”
“不瞎眼,我们哪有机会?”
虞昉答了句,对坐在一旁发呆的铃兰道:“你去帮我买把最便宜的伞。”
铃兰起身出去了,虞冯不解道:“府里有伞,老钱也会做,将军买伞作甚?”
“府里的伞都是老钱亲手所做,手艺好,结实,太贵重了,还是去买一把便宜的。”
虞昉笑道:“我要送给景元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