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越来越大,小雨夹着雪花,漫天飞舞。
城墙下,一道踽踽独行的人影,晃晃悠悠逐渐走近。
“谁?退后,再靠近,休怪我们放箭了!”城墙上的兵丁大声呵斥。
守将张邸也看到了,只人空手前来,他也没下令攻击,疑惑邸打量着来人。
突然,张邸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道:“陛陛下?”
张邸身为羽林军守将,曾远远见过一次景元帝。他生得美貌,只一眼便过目难忘。
哪怕此时的景元帝衣衫凌乱,人也骨瘦形销。不过,踏着风雪,在两军对垒中而来,反倒仙气飘飘,不似凡尘中人。
兵丁听到张邸的声音,迟疑着放下了手上的箭,与同伴们议论起来。
“那真是陛下?”
“张守将说是,那就肯定是了。”
“雍州军会这般好心,放了陛下?”
“谁知道,我们且看着吧。”
景元帝在城墙下站住了,雨雪洒落在他的肩膀上,雪很快消融不见,只留下些雨珠。
他微微仰头,并没去看城墙上的兵将,极为缓慢扫过厚厚的城墙,每一块砖石,每一道缝隙,木包着黄铜的,巨大的城门。
他这短暂的一生,都在宫中长大,极少出来过。偶尔出京城到行在避暑,也是前呼后拥,身边禁卫林立,从辇车看出去,只能看到人墙。
对建安城的城墙,城门,景元帝很是陌生。
这股陌生,却像是有坚冰刺进他的心,痛彻心扉,血被冰冻住,不见血,只能看到血洞。
这是楚氏重重家门的最后一道。
虞昉说:“雍州府才是楚氏的大门,虞氏替楚氏守了近百年,在雍州府生,雍州府死。楚氏却不满意,认为虞氏要破门而入,抢了楚氏的家财。”
“楚氏的家财,呵呵,你当着楚氏的家,却从来没弄清楚,楚氏的家财,究竟从何而来。你不能让牛马既要耕地,还要戏弄牛马,让牛马跟猴一样,去街上翻跟斗弄杂耍。”
“我说这些,你不会懂。那我还是说得简单些,你们不行,都不行。这是人世,你们长着人的脸皮,却没有人味。”
“你阿娘,她已经老了,死不死,其实没那么重要。只你阿娘身上背负的人命,她生生世世沦为牛马,都还不清了。”
“我?我身上背负的人命?我救的人,远比因我而死的人多太多。如果我有罪,也让我沦为牛马偿还,很公平。那么,你呢?”
景元帝问自己,他不知道答案。
冰冷的雨雪拍打在脸上,冷得人麻木,眼睛也快睁不开。
景元帝浑然不觉,声音嘶哑道:“开门!”
张邸一时没听清楚,上身往城垛下探去,想要听得更清楚些。
“开门!”景元帝加重了声音。
“开门!”景元帝再喊,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几近撕裂。
张邸听清楚了,他神色大变,忙叫来亲信,道:“快看着,我进宫去。”
这般大的事情,他做不了主。兵符在姚太后手上,不能凭着景元帝的命令,必须见到兵符。
“头儿,南城门那边有消息,说是城外那些人在传,京郊的那些田地,雍州军在让人丈量,要全部分出去。”
“什么?!”张邸大惊失色,他在京郊也有上百亩的良田!
他们守着建安城,城内已经缺衣少食,不少忍受不住饥饿寒冷的百姓,跑出来到处砸门,抢杀。
等平民百姓都饿死冻死,余下的贵人,也终有弹尽粮绝那一日。
打出去,雍州军以逸待劳,巴不得他们送上门。
要是再迟些,田地被分割殆尽,要回来就难了!
张邸慌慌张张进了皇城,六部衙门连着政事堂,官廨的门紧闭,到处都冷冷清清。
“张守将?”张邸穿过了护城河的桥,迎面走来一人,他擡头看去,见是黄枢密使,忙擡手见礼:“黄枢密使,出大事了!”
黄枢密使听张邸说完,神色也晦涩难辨,道:“丈量土地的事情,太后娘娘已经知晓,我们先前刚从御书房出来。陛下他”
张邸不顾上下尊卑,生硬打断了黄枢密使的话:“黄枢密使,属下觉着,陛下做得对。陛下一心为民,心系京城的臣民,陛下是真正的仁善之君。”
黄枢密使垂下了眼帘,这些时日以来,他苍老不少,泛着青色的下眼睑耷拉着,像是挂着两只口袋。
“太后娘娘身子不好,先前太医刚给她诊过脉,留着严相在说话,你别去打扰了,我随你前去看看。”黄枢密使道。
张邸暗自长舒了口气,侧身让过黄枢密使,落后半步,小声道:“严相的儿子,几个孙子,都没了。他”
姚太后防着京城的世家大族南下逃走,先杀了严宗的儿孙敬猴。他一声不吭,病了一场,拖着病体,又回到了政事堂。
严宗还有原配夫人生的大儿子,长孙活着。死的是继室生的二儿子小儿子,以及他们所出的孙子。
以雍州军的以往做派,攻进城之后,严宗卖官鬻爵,拉帮结派,肯定活不了。
严宗生怕严氏绝后,就是爬,也要爬到朝堂,与坚守的姚太后共存亡。
“严相的胸怀,非你我能及。”黄枢密使淡淡道。
张邸挤出笑,接连说是是是,没有做声了。
出了宫,黄枢密使带着张邸,并未前去城门,而是坐车去了几家清流府上。
张邸紧跟在黄枢密使身后,心情很是复杂。
难怪黄枢密使能做到枢密使的位置,成为姚太后的亲信。他这份本事,可不比严宗低。
雨雪仍然细细密密下着,黄枢密使的马车,驶向了城门。
城门前已经开始拥堵,不少百姓不顾兵丁的警告,聚集在了那里,愤怒高吼。
“开门!”
“打开城门!”
“陛下都让你们开门,你们却不听陛下的旨意!你们抗旨不尊,想要饿死困死我们,你们猪狗不如!”
看到黄枢密使的马车,有人冲出来,挡在面前激动地道:“下来,狗官,快滚下来,开门!”
张邸变了脸色,恼怒不已。见黄枢密使气定神闲,不禁愣了下,也跟着平缓了下来。
正好,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
他们是在顺从民意,天意。
黄枢密使让马车停了下来,率先下了车,朝着周围的百姓团团一礼。
“本官乃是枢密使,诸位这些时日,受苦了。”黄枢密使感慨地道。
竟然有朝廷大官朝他们赔不是,大家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本官听闻陛下在城外让开门,陛下心系天下,黎民苍生,不忍见到诸位受苦,本官深感惭愧。”
似乎说到了动情处,黄枢密使哽咽了下,擡起衣袖拂面,悄然拭着眼角。
“让诸位受苦了。”后面又来了马车,车上陆续下来了几人。
这几人大家就熟悉了,他们曾无数次公然批评朝廷,因此被申斥罢了官。
大家讲他们视为自己人,纷纷涌上前,七嘴八舌说了起来。
“王御史,我家已经没有米下锅了,快要饿死。贵人不缺吃,他们不顾我们的死活,我们要吃饭啊!”
“江大学士,我们要饭吃啊,我们要活着啊!”
有人哭了起来,哭声传开,城门前一片痛哭声。
黄枢密使低垂着头了,与他们同悲,看了眼张邸。
张邸恍惚回过神,忙清了清嗓子,极为愤慨邸道:“黄枢密使,陛下在风雨中等着,岂能让陛下与万民同悲,城门奸佞小人把持,属下去开城门!”
大家听到开城门,哭声逐渐停了,带着难以置信,各种忐忑,一起朝张邸看去。
张邸神色肃然,理了理衣冠,朝大家一礼:“诸位,若我有不测,还请诸位护着我的家人一二。”
说罢,张邸决绝转身,迈着踉跄的步伐,来到了城门边,扬起手上的令牌,气沉丹田喊道;“开城门,迎接陛下!”
城门卒也惊慌不安,见到令牌,毫不犹豫上前,拉绞索,抽铁棍。
城门,吱吱呀呀,升了上去。
景元帝望着前面的城门洞,高呼陛下的呼喊,神思恍惚,转动僵硬的头,看向身后。
虞昉一身玄色衣衫,身披玄色大氅,骑在马上,怀里不知抱着什么东西,踏马而来。
在虞昉身后,是带着凌冽杀意的雍州铁骑兵,马蹄踩在地上,地动山摇。
景元帝没动,虞昉的马很快到了他的身边,她神色冰冷,道:“走。”
向和从后面赶着板车上前,对他呲了声,两个兵丁跑过来,将景元帝擡到了车上。
景元帝全身早已经僵硬,骨头咯咯响,这时身子终于有了些知觉,蜷缩着身子,将头埋在了膝盖里。
城内的百姓,自发站在了御街两旁。黄枢密使哭着上前喊:“陛下,陛下啊!”
向和不客气甩了个鞭花,黄枢密使差点被抽中,他吓得接连后退,再也哭不出来了。
虞昉从马上跳了下来,黑塔紧随其后下马。有人看到他们手上,都抱着一块木牌,木牌上写着字。
“阿爹,我们归京了!”虞昉对着木牌,喊了声。
“虞怀昭,是虞大元帅!”有人认了出来,不解道。
黑塔随后喊道:“虞老将军,我们归京了!”
“虞文易,是虞氏那位随着太宗打天下的老将军!”
进来的兵将,手上都抱着木牌,随着他们走过,接连喊出木牌上的名字。
“是虞氏一族,百年以来镇守雍州府的灵牌!”有人声音发颤,尖声道。
抱着灵牌的兵丁,一眼望不到尽头。
“还有阵亡兵丁的名录,那么厚,比城墙都厚的名录!”
“这么多虞氏人死在了雍州府,是我,我也不服!”
“是楚氏对不住虞氏!”
“听说雍州地没办法种,一锄头挖下去,底下都是白骨。你看那阵亡兵丁的名录,果真传闻为真啊!”
“虞氏千古,是虞氏仗义,用命护着我们这些人啊。”
有人开始抹泪,如先前一样,道两旁响起了呜呜的哭声。
雨丝不知何时停了,转成了细碎的雪化飞舞。
苍天万民同悲。
御街的尽头,姚太后孑然一身,挺直脊背立在那里。
虞昉脚步也慢了下来,与她平静对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