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还,还是缴纳赋税,他们必须给出个答案。
只跪迎新君,高呼万岁的想法,已经不合时宜。
在史书上,并无如虞昉这般的新君。
虞昉从西梁杀到大楚,世家大族已经被杀得七七八八。余下来的,都是真正的清流。
张仲滕横下心,率先出列,做出了与黄枢密使相同的选择:“臣愿意缴纳赋税。”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做出了选择。吏部苏尚书沉吟了下,壮着胆子问道:“陛下,臣可能斗胆多问一句?”
虞昉点头,很是好说话道:“你且说就是。”
苏尚书道:“臣可能交回一部分田地,自己留着一部分,依照田亩数缴纳赋税?”
虞昉干脆利落应允了:“可。”
苏尚书忙稽首谢恩,其他人愣住,暗自懊恼不已,骂苏尚书狡猾,果真是在户部浸淫多年,算盘打得真是精。
虞昉岂能不知其他人心中所想,大方地道:“你们也可以更改,既然你们先到了这里,这是给你们的方便,其他人就没这个待遇了。”
“谢陛下!”众人一喜,齐声谢恩。
虞昉摆摆手,看向苏尚书,道:“你与张府尹一并去负责此事,拿着户贴,田亩账册核对。张贴布告出去,五日之内必须前来重新登记造册,如不前来者,田亩充公,重新分配。”
苏尚书与张府尹神色一喜,不怕做事,就怕没事做,如黄枢密使这般,连枢密院都没了,只能回去不安等着召用。
虞昉问道:“你们可还有事?”
其他没得派差使的人便有些急了,不过眼下他们也不敢轻易提出来,只能称无事。
虞昉:“好。没事便回吧。”
陈御史终于忍不住,问道:“陛下,不知明朝可有朝会?”
要是有朝会,他们便可以顺风下坡来上朝,保住差使。
虞昉本想后面逐步公布,既然有人问起,她便道:“大朝会也要调整,朝会尽说废话,解决不了实际问题也无用。以后大朝会改成半年一次,若有实际需要,则小范围召集商讨。官员的三年一期考评,改为每年的述职。无法进京者,则提前修书进京。此事由吏部主使,御史台监督。朝臣官员做了那些差使,实事,虚报谎报者,一律革除差使,追究其责任。另,刑部与大理寺,礼部一并研究,将各条律法细化,做出统一的解释,以后官员审案时,照律审理,情不可大于法,也不可贪赃枉法!”
余下之人也得了差使,既高兴,茫然,又新奇。
走出大殿,黄枢密使神色灰败,低着头闷声不响往外走去,张仲滕则等着苏尚书。
苏尚书与刑部于侍郎在说话:“老于,真正变天了啊。”
“不是早就变了天?”于侍郎从刑部去翻腐尸的郎中出身,在刑部蹉跎了近三十年,对律法有深刻的见解。
律法归律法,断案归断案,审理归审理,卷宗归卷宗,毫不相干。
虽荒唐透顶,却早已稀松寻常。
于侍郎胸口滚烫,他没想到,革新律法,竟然是由背地里骂杀戮深重的女罗刹提出!
陈御史也感慨不已,“唉,以前总说肃清朝野,革新吏治难如登天。这登天的事,如今真要做到了。”
于侍郎道:“登天梯是尸山血海。杀几个贪官污吏无用,杀一家一族,就容易多了。”
杀一家一族何其容易,帝王怕落得暴君的名声,也怕世家大族联起来反。
虞昉手握雍州军,雍州军都是硬骨头,虞氏在雍州府多年,这群兵将,早已习惯了雍州的吏治习气。
大楚其他州府衙门,官员的各种人情世故,在他们面前不适用。
张仲滕沉默了下,道:“习气并非一两日能养成,一年,十年,甚至百年之久。天经地义的事,也并非天经地义,规矩也并非一成不变。要是陛下能功成,影响的,是千秋万代。”
不知何时,黄枢密使转了回来,听到他们的议论,怅然自嘲而笑。
丁侍郎负手在身后,哈哈大笑:“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
众人各自出宫,午后,王御史并江大学士等人进宫求见,虞昉翻了下名录,几人都是深受百姓称赞的清流儒士,便抽空在中殿御书房见了他们。
几人进殿长揖下去,虞昉见他们都上了年岁,便很是客气道:“诸位无需多礼,请坐。”
谢恩之后,几人落座,铃兰单手举着托盘上了茶,江大学士看得新奇,赞道:“小娘子好臂力!”
铃兰大大方方笑了,还颇为得意地晃动着胳膊展示,江大学士连声称赞:“雍州府果真养人啊!”
虞昉道:“铃兰是个例,因为雍州府寒冷,需要吃更多的饭、肉菜方能维持生命。雍州府土地贫瘠,要到四五月份,天气方暖和些,其他人身体也就稀松寻常。不过,江大学士说得也没错,雍州府也算得养人,养的是气节,血性。”
“虞将军所言及是。”江大学士起身一礼,神色肃然道:“雍州府乃至雍州军的气节,在下一直甚是推崇。”
王御史这时迟疑着起身,道:“按说不当再称将军,只将军尚未登基,定国号,暂以将军称呼。在下请将军早些登基,稳定天下之心。”
其余几人跟着起身,齐声恳请虞昉早日登基。
虞昉颔首回礼,擡了擡手,几人坐了回去。
“诸位的心意,我心领了。至于称呼之事,诸位随意便是,我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登基国号,会日后再定,眼下以春耕,太平为主。”
“先前在下听说,将军准备分田地。”江大学士犹豫了下,恳切地道:“将军,在下以为,此事要慎重。民间有句话叫做穷生奸计,富长良心。若是分得不均,恐又会生事。”
虞昉道:“江大学士顾虑得是,不过,也有穷且益坚,为富不仁的说法。这要看个人的品行,律法的约束。我更相信,若生奸计的穷人,能变富的话,他们也愿意长良心。再摊开了来说,一亩地能产多少粮食,一个成年劳力,能种多少亩地,就是不交赋税,服徭役,一家人能吃饱已经算大幸。至于变富有,便是奢望了。一件事做不到人人满意,菩萨也不行。有人信佛,有人崇道。只要保证超过七八成满意,就已经足够了。”
江大学士听得很是认真,惭愧道:“是在下小人之心了,民生多艰,难呐!”
他们几人没提自己府上田地之事,也未曾为他们一等有田产之人求情,叫不屈。
虞昉很是欣慰。
在任何的时空,都不缺真正的脊梁清流。
有些朝代,将他们的脊梁骨打断了,有些朝代,将他们藏着,不许他们出头。
既然送上门来了,虞昉哪能让他们闲着,笑吟吟道:“几位,我是雍州府人,对京城,朝廷还不甚熟悉。江大学士,你可能带个头,帮着我将朝政理一理?”
江大学士愣住,挠了挠头,不那么情愿应了声是:“在下上了年岁,有时难免精力不济,还要去族学授课,要是有疏漏,做得不好之处,还请将军莫要怪罪。”
首相之位,虞昉肯定要留给虞冯。虞昉看过江大学士的履历,当年的状元郎,进了翰林院,因着不守规矩,当值的时候坐不住,跑去看人家酿酒,去太学偷听算学课,指出教授的错处,年年考评都是下等,差点丢了差使。
不过因为江大学士学问实在好,结交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友人,好险混到了集贤殿大学士。
因骂严宗是姚太后景元帝用过的草纸,一个词骂了宰相,太后,天子三人,被罢了官。
江大学士不过五十岁出头,养得很好,红光满面,看上去比虞冯都要年轻。
至于他身子何处不好,虞昉也就不多问了,道:“劳烦江大学士,政事堂还空着,暂且作为你们的值房吧。”
政事堂到了最后余下三个宰相,严宗为首,其余的杜相,王相基本说不上话,被称作“摩合罗相爷”。
杜相王相称病日久,已许久没上朝。严府大门紧闭,严宗自从雍州军进城之后,再也未露过面。
政事堂的值坊,岂不是权相了?
为官为宰,全天下读书人莫不盼着如此。江大学士也颇为感慨,不过他看了过去,他们一行共有八人。
枢密院被取消,三衙估计也会精简,只保留兵部之事,江大学士也听说了。政事堂宰相,最多五人,还有虞昉的旧部,他们几人肯定不会全部留任政事堂。
几人走出御书房,江大学士沉吟了下,道:“你们先走,我还有些事。”
王御史他们相信江大学士的品行,他并不贪恋权势,不会故意留下来在虞昉面前争圣宠,都没多问,与他道别出宫。
虞昉听到铃兰回禀,江大学士又回来了,她重新坐了回去,请他进了屋。
江大学士未绕圈子,坐下之后便直言不讳道:“虞将军,我不懂兵,枢密院三衙兵部共存,是为了分权,稳定军队。虞将军要是只保留兵部,兵部权势过重,虞将军可会担心以后君权不稳?”
“不瞒江大学士,在这之前,我也犹豫了许久。直到进京,我看到了财赋账目,军营的支出,那时我才下了决心,一顶要精兵减员。精简一千个普通的兵将,还不如精简一个枢密院一房的分管军曹。”
虞昉苦笑了声,江大学士也叹了口气,道:“确实如此,枢密院十二房,校阅兵籍吏房等,他们平时无所事事,只领钱粮不做事,差使也做得一塌糊涂,功夫心思都花在了勾心斗角,中饱私囊,削尖脑袋钻营上去了。”
“以前大楚的箭矢,我们收了起来,箭头都生锈,跟木头一样钝,牛皮的披甲都射不破皮。至于吃空饷,乃是最不起眼的小事了。军权是分了,兵都拿去镇压了自己人,对西梁软得没了骨头,就是乌孙都能打得他们哭爹喊娘。”
虞昉神色冷了下来,“民生多艰,艰的不是亩产,不是天公不作美,是这群不事生产的混账!是自己供养的自己人,吃了他们!养兵将用去了近三分之一的赋税,其中将领又拿去了三分之一。这只是明面上的账目,在地方州府,三衙与各路驻军,堪比蝗虫过境。加之府衙县衙的各路官老爷们,一层层盘剥下去,骨缝里的肉都被剔得干干净净。”
想到从陕州府到江陵府这一路过来,虞昉就气不打一处来。
从上到下都烂得臭不可闻,她是接了堆臭狗屎!
“真正民富国强了,底下的百姓开始醒悟,他们能安居乐业,没人想着会造反。就算有军队反,他们也要考虑一下,安抚民心。要是他们能遵照以前的律法,各项措施,这个天下谁当皇帝,又有何关系?”
要革新,真正要革新的是官绅,吏治,给百姓喘息的时机。哪怕一亩地能产五百斤粮食,庄稼人还是没活路,同样,小商贩们也没活路,各种商税,沿路的关税,兵税等等税目,都能逼得他们买卖做不下去。
遇到能真正痛下决心割除病瘤的君王,就算功败垂成,面前是悬崖峭壁,江大学士也会毫不犹豫跟着跳下去!
江大学士站起身,长揖下去,红光满面的脸,变得血红,神情癫狂。
“将军,但使忠贞在,甘从玉石焚!”江大学士激昂道。
虞昉微笑,委婉道:“江大学士,你的身子不好,别太激动了。”
江大学士哈哈笑,半点都不见心虚,道:“在下的身子是不好,以前是活一天算一天,现在不同了,我要活得长长久久。将军也要长长久久活着,将军,天下生病日久,要靠着将军,将他们救活啊!”
虞昉道:“也要靠你们。”
江大学士不谦虚了,道:“在下这就回去准备一下,明日早些进宫。对了,在下给将军推举一个友人金进吾,他以前也是大学士,比在下早些罢官,最近在府里自己挖地种菜。他擅长水利,算学,不擅长种地。在下以为,他这般早闲着,苦了府上的地不说,还白吃了这么多年的饭。将军可将他召来一用,不听就揍他,他最怕痛了。”
虞昉嘴角抽搐了下,道:“可。要是还有真正能做事,品行端正之人,不拘男女,江大学士都可以举荐。等到科举开始之后,就要走科举一途了。”
江大学士大喜,道:“是,将军放心,心术不正之人,再有本事,我也不会举荐。”
朝廷百废待兴,虞昉也有自己的考量。心术正,官民一体,拉帮结派的可能就小了,大体方向不会错。
江大学士准备告退,他眼珠子一转,飞快瞄了眼虞昉。
虞昉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江大学士直说无妨。”
江大学士道:“将军,在下有几个孙儿,不是在下吹牛,他们品行学问都顶顶好,且洁身自好。将军要是选夫,在下将他们送来,随便将军挑!”
虞昉愣了下,心想她都忙忘了,她还有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