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渐降临,晚间的风,吹来湿润之气。天空是亮丽的宝蓝色,往西边,颜色变得艳丽,五颜六色的云,翻滚流淌。
明朝,兴许是个好天气。
虞眆站在廊檐下,神了个懒腰,擡腿朝殿外走去。黑塔抱着刀,率领亲卫,默默跟随在她身后。
皇宫灯火通明,御花园花木扶疏,樱花枝头冒出了花苞,缀着的水珠晶莹剔透,静悄悄等着绽放。
经过御花园,虞昉看到西边立着的沧浪阁,阁楼顶的宝塔,映着灯光与天际的云,仿若她前世常见的霓虹。
虞昉迷茫了下,朝沧浪阁走了过去。黑塔沉默了下,示意亲卫前去清道,增添布防。
“这里有什么危险吗?”虞昉笑问道。
“宫中怨气阴气中,鬼魅横行,废帝吵着要在此清修,属下要谨慎行事。”黑塔道。
景元帝被带进宫之后,便交给了向和去处理安排,原来他被幽禁在了这里。
虞昉哦了声,问道:“黑塔,你觉着皇宫美不美?”
“不美。”黑塔想都不想答道。
虞昉脚步微顿,看了眼黑塔。
真是奇了怪,他们都嫌弃皇宫。
不仅是黑塔,就连最喜欢华贵气派的老钱,新鲜劲过去之后,就跑去与向和住在了营房,成日不知去了何处疯,虞昉再也没在福元殿见过他。
“雕梁画栋,连草木都矫揉造作,比不过雍州府的杂草。”黑塔补了句。
虞昉笑了下,问道:“你想回雍州府了?”
“不。”黑塔摇头,道:“属下是将军的亲卫,这辈子都不离将军左右。”
自从虞邵南去世后,虞昉第一次听到黑塔说这么多话。她沉默了下,没有做声,走出了小径,沧浪阁矗立在了眼前。
沧浪阁底下的屋子大门紧闭,亲卫将其围得密不透风。
虞昉估计景元帝应该住在阁楼底下,她没有多问,朝阁楼上走去。
木楼梯咯吱作响,一路上去,响了一路,回荡在楼道中。黑塔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灯光氤氲,照着虞昉脚下的路。
灯笼光转了几转,虞昉便来到了楼顶。
此时,天空已经全部暗沉,那些漂亮的云也躲了起来,在天际,隐约只留下一条红线,弯月跃出红线,晃晃悠悠,差一步就日月同辉了。
远处,是潜伏在夜色中的群山,整座皇城尽收眼底,重重叠叠的宫殿,在灯火璀璨中,离得近些的,甚至能看到脊梁上的神兽。
虞昉双手搭在栏杆上,举目远眺,什么都没看。
黑塔立在暗处,忧伤地凝视着她。
他的眼神,虞昉都察觉到了。平时他也这般,来不及躲避,虞昉经常能发现。
爱与恨都无法掩饰,虞昉没有回应,她也没想好,如何与黑塔说。
虞昉喜欢雍州广袤的黄土,也喜欢建安城的华丽,奢靡。
如今,她掌握了天下权势,她很贪心,俗气。接下来,她会打下西梁,真正一统天下。
醒掌天下权,虞昉还要肌肤之亲的温暖。
虞昉转过身,朝楼下走去。黑塔仓皇收回视线,点亮灯笼,伸长出去照着楼梯。
“我能看得见。”虞昉道。
黑塔还是坚持将灯笼伸到她面前,道:“将军小心些。”
“每道楼梯的高度都一样,造这座阁楼的工匠,手艺很好。”虞昉道。
黑塔没听懂,茫然了下,虞昉已经轻盈下了楼梯。到了楼底,虞昉朝见礼的亲卫示意:“开门。”
亲卫马上打开了大门,虞昉迈进门槛,前面是中空的小天井,天井挑到两层楼高,四周是一间间的屋子。
西边的屋子亮着灯,虞昉走了过去,亲卫迟疑了下,还是上前打开了门。
屋子进深大,不算太宽,中间用屏风隔开,里间是卧房,外间摆着一榻一几。
景元帝身上穿着单薄的本白宽袍,披头散发跪在一只蒲团上,对着面前长几上豆大的灯盏磕头。
连续磕了三个头,景元帝才回转身看向虞昉,背着光,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声音听上去颇为平静。
“你来了。”景元帝道。
景元帝的脸比雪还要白几分,薄唇的颜色也极淡,不知是浮肿,还是胖了些,比上次见到时,容颜要艳丽许多,有些像是傍晚看到的云了。
虞昉点点头,在榻上坐了下来,“你过得挺不错。”
“你来看我死没死,可惜没能如你的愿。”景元帝在蒲团上盘腿坐下,眉头皱了皱,问道:“我阿娘何时下葬,葬在何处?陵墓可有修好?”
“我没管这件事,不过,不会修陵墓,随便找块墓地下葬。”虞昉如实答道。
景元帝直视着虞昉,那双眼,溢满了悲伤:“阿昉,我阿娘没有对不住你之处”
“停。”虞昉擡手制止了景元帝的哭诉,她已经听过了无数次他这般说,耐心虽然足够,还是听得耳朵起茧。
“我没从你楚氏皇陵里挖陪葬的珍宝出来,抵消户部的亏空,已经是手下留情。至于修陵挖陵诸事,你以后别再提了。”
虞昉顿了下,道:“你孝顺得晚了些。”
景元帝愣了下,哀伤渐渐爬上眉梢。
沉默了下,景元帝道:“阿昉去了阁楼?我以前在宫中时,最喜欢到阁楼上,吃酒赏景。阁楼高,在天气好时,能看到半个京城。站在高处俯瞰下去,心里的那些烦闷,顿时就消散了。阿爹生前也喜欢这里,他经常带着我来这里玩耍。阿娘从没来,她总是忙得很,我提了两次之后,就不耐烦了。我是不孝,阿娘在生时,没能好生陪着她,来阁楼上赏一次景。”
“这间阁楼太矮了,远远称不上俯瞰。唔,在建安城的话,甚至还比不上城墙高。”虞昉好笑地道,
景元帝窒了窒,难过地道:“原来如此,怪不得阿娘经常登城楼。在上元节时,建安城有焰火,阿娘会在夜里登城楼,与民同乐。”
虞昉哦了声,问道:“你的子女,嫔妃们都还在后宫,你都把他们忘记了?”
姚太后死时的模样,深深刻在了景元帝的心上,他已经无暇顾及其他。
听到虞昉提及他的儿女,嫔妃,景元帝不禁神色恍惚。他记得自己有两儿三女,年纪都尙幼,平时跟在他们的生母身边,只偶尔前来请安,他已经不大记得他们的长相。
“我不记得他们,只因着,他们并非我的嫡子,皇后。我只想着与你成亲生子。”景元帝悲伤欲绝道。
没想到景元帝竟然凉薄至此,虞昉真正惊讶了,问道:“你不为他们求情?”
“阿昉,你放他们一条生路吧,他们还小,什么都不懂得,以后他们是好是坏,都端看他们的本事了。”景元帝回过神,哀哀切切道。
既然小,如何活下去,景元帝完全不提,虞昉估计他不会去想,他不是想不到,只是他下意识地回禀了。
“那你的嫔妃们呢?”虞昉没回答他,继续问道。
景元帝沉默了下,道:“她们,既然入了这个宫,生死由命。她们也生不出什么风浪,阿昉没必要与她们计较,不如将她们送入皇寺,一辈子陪伴青灯古佛便是。”
虞昉看过宫内的内侍宫女嫔妃人数,内侍宫女都本本分分,他们只管着活命。
这段时日铃兰提了好些次,他们真是太勤快,太殷勤,太事无巨细,让她这个大管事,省了不少的事情。
后宫有封号,名分的后妃,从贵妃到最低等的御侍,共计三十二人,被宠信过记录在册的庶妃,共计二十三人。她们之中,年纪最大的,今年不过年方二十五岁。
“那你呢?”虞昉依旧不置可否,问道。
景元帝窒了窒,闭上眼,脸上是一片决绝:“任由阿昉处置,是生是死,我早已看淡,看透。”
如他这般只爱自己,深陷在自己的情绪中,为自己笑,为自己哭,为自己感动,发疯之人。
他永远看不淡,看不透。
虞昉没再多说,起身往外走去。景元帝还想说什么,身子一动,便被冲上来的亲卫按住肩膀。
很快,虞昉便被亲卫簇拥着离开,门从外面关上了。
已过了平时虞昉用饭的时辰,虞昉刚走上小径,铃兰与桃娘子一并走了过来。
两人忙停住见礼,桃娘子笑道:“到了晚膳时辰,我没见着将军,听老钱谁将军来了这里,便与铃兰一起来找将军。”
虞昉问道:“老钱进了宫?”
桃娘子暗自翻了个白眼,很是无语道:“听向和说,他这几天在外面去重操旧业,输了快有一两银子,输得心痛了,赌咒发誓不再出去,赖着向和白吃白喝,向和嫌弃他烦,就来了将军这里。”
一两银子就哭天喊地,老钱嫌弃虞昉抠,他也不遑多让。
虞昉琢磨着,等这段时日忙完之后,是要把他们叫在一起,问问他们的打算,省得老钱跟猴一样到处乱窜。
桃娘子回头看了眼沧浪阁,道:“这里竟然还有间绣楼,我都不知道。”
绣楼!
都怪雍州的将军府,建得实在太高达轩敞,这座阁楼,甚至比不上虞氏的祠堂大气。
虞昉失笑,道:“这不是绣楼,叫沧浪阁,能登阁楼看景,是宫里最高的地方。一般来说,宫中所有的宫殿,亭台楼阁,都不许高过天子上朝居住的大殿,这座阁楼是前朝的前朝所建,原本是佛塔,能保存下来,极为难得。”
“宫内建佛塔佛堂,菩萨可会动怒,堂堂佛堂,居然建在修罗之地。”桃娘子很是不解道。
修罗之地啊!
虞昉很是惆怅,她身边的人,都不喜欢这里。
看来,九五之尊,还真是孤独。
幸好,她无所谓孤独或热闹。何况,有无上权势,她也无法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