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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朝汐 正文 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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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章第58章

    李奕臣搀扶着钟少白,阮朝汐走在身侧,银竹跟在阮朝汐身后,四人仿佛天上的大雁队列似地,一个跟着一个在庭院里走动。

    钟少白慢慢走去锦鲤池边,李奕臣扶他坐下,自己蹲去了大青石后头。银竹站在阮朝汐身侧不走。

    “银竹,我想喂锦鲤。劳烦你拿两包鱼食来。”阮朝汐自若地吩咐。

    银竹狐疑地没有动。李奕臣在青石后不耐烦地说,“我在这儿。十二娘吩咐你做事你不去?”

    银竹匆匆地去了厨房方向找寻鱼食。

    钟少白把木拐杖放去青石边。南苑里就有个小小的锦鲤池子,他带了鱼食出来。

    他从自己荷包里取出两包鱼食,一包递过来。

    “多谢你探望。”视野里无人,环境清幽,只有鱼儿在水里吐泡泡的轻响,他绷紧的神色放松下来,“南苑找不到人说话,莫闻铮整天盯着,无端就会生出烦躁。还好有你在。”

    阮朝汐接过鱼食,在他身侧坐下,打开布袋子,往池子里洒了一把鱼食。

    “荀三兄发话了。我进不去南苑,你可以出来。庭院里来来去去的人是多了些,但景致不错的。你无事可以出来走走。”

    李奕臣背身在木桥下蹲着。值守部曲们目光炯炯,众多视线从各处望过来,又转过去。钟少白掩饰地洒了一大把鱼食。

    “慢慢养伤,不着急。”这句话不知道是安抚身侧的人,还是安抚他自己。“等我腿伤完全养好,还得一个月。十二娘,你这个月都在的吧。”

    “我还能去哪里……”一句话没说完,阮朝汐的声音忽然顿了下。

    说起来,平卢王单独给她下帖的所谓“历阳邀约”,似乎就在下个月。

    但钟少白并未察觉她短暂的异样情绪。他强忍着激动,鱼食一把把地往池子里撒。

    “这次养伤期间,多谢你探望照顾。等我回了钟氏壁,我就会禀明母亲,邀你过去玩儿。”

    他确实认认真真地打算了好几日。

    “这次车队出奔豫北,被外兄撞了个正着,荀氏壁那边肯定瞒不住,你和荀九郎的事,多半是不成了。但你不必忧虑!”

    他的耳朵红得仿佛天边云霞,眼睛直勾勾盯着池子里翻腾的锦鲤,强作镇定说,“我们算是结下患难的交情了。等我的腿好彻底,十二娘,你……你可愿意随我去钟氏壁小住几日——”

    话刚出口就后悔唐突,慌忙又添一句,“不是我邀你,不能败坏你的名声,我回去叫我家四娘下帖子邀你。对了,还有,我之前已经写信回钟氏壁,告诉阿娘我和七娘是万万不能成的。父亲回信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又说七娘也不愿,那边筹备着打算相看我家十兄了——”

    话音未落,阮朝汐伸手过来,把他半空悬着的手隔着衣袖往上一擡,“整包鱼食都要被你撒完了。”

    钟少白急忙擡手,满袋子的鱼食被他边说边撒,只剩下零星一点,剩下的全倒进了池塘里。

    四处都是摇头摆尾争食的鱼儿,粼粼水波剧烈动荡。

    “稀罕的五彩锦鲤,移过来才几日。”阮朝汐低声埋怨他,“被你毛毛躁躁地倒满了整池子,也不知明早有多少只要翻白肚皮。”说着起身四处去寻细网兜。

    看护庭院的家仆们奔过来帮忙打捞鱼食。

    等这边一番动静完毕,家仆们带着细网兜退下,钟少白原本红透了的耳朵已经恢复了原本肤色,带着失落表情,盯着自己的腿,低头坐在原处。

    “是我唐突了。”他沮丧地说,“你和九郎的议亲事出了波折,你心里……想必不安宁。邀你去钟氏壁玩,你也没心情……”

    阮朝汐摇摇头。“不必再提荀九郎了。实话与你说,这次出奔豫北,一部分缘由也是因为我不要嫁他。荀三兄说我既然如此不情愿,两家结亲结的是亲好,不能成怨偶。荀三兄和我当面允诺,和九郎的事作罢了。”

    钟少白猛地侧身过来。动作幅度太大,几乎扯到他的伤腿。

    “当真?你当真不愿嫁他,外兄当真说,你和九郎的事作罢了?”

    阮朝汐肯定地点点头。

    “那我……我马上就去写信,找人带去钟氏壁,叫四娘邀你去玩儿!”钟少白压抑着激动嗓音,眼神带着明显的期盼,又带了点不安。

    “十二娘,你愿意去玩的对不对?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从不去钟氏壁,我原以为……你是不是、是不是也不是那么的看不上我?”

    这句话说的拗口,来回几个“是不是”,阮朝汐想了想才明白他的意思,没忍住,抿着嘴笑了下,露出一边清浅的酒窝。

    “和你再说句实话,你别恼。我不大喜欢你们钟家的四娘。她应该也不大喜欢我。她是写信邀了我几次去钟氏壁玩儿,但字句言语全是客套敷衍,我看得出。所以我索性拒了。”

    钟少白差点跳起来,“那都是我叫她写的!邀了三次,你拒了三次,四娘都冲我发脾气了,我还以为你心里觉得我——”

    “你很好。”阮朝汐对着池子里四处觅食的锦鲤,又洒了一把鱼食下去。

    “少白,多谢你年少仗义,一诺千金。你那夜护我伤了腿,给你带来了种种不便,你却始终未有一字责怪。这份赤诚待人的心意,我心里都记着。”

    她的目光望向青石边的木拐杖,郑重又说了一遍,“你很好。”

    钟少白那边没了声响。

    阮朝汐洒了两把鱼食,没听到回应,诧异地侧头去看,钟少白双手攥成拳头按在膝盖处,盯着粼粼水面,脸上露出想哭又想大笑的表情,好好一个俊俏的少年郎,此刻的表情难以形容。

    阮朝汐好笑地侧头瞧他,“你做什么呢。怪模怪样的。”

    钟少白盯着水面,也瞧见自己此刻的表情了,急忙绷紧脸色,肩膀拉得笔直,做出一副不茍言笑的肃穆姿态,紧张地说,“没什么。看鱼儿,别看我。”

    阮朝汐噗嗤笑了。

    他们在池子边坐得够久了,该说的话阮朝汐已经说完。不等银竹回来,即刻起身,把拐杖从青石拿起,递给钟少白。李奕臣从青石后头起身,过来搀扶贵客。

    阮朝汐问他,“疼不疼?可要李奕臣搀扶你回南苑?”

    钟少白自己撑起身,“没事。早不疼了。”

    他自从被关进南苑养伤,情绪低迷,现在全身的精气神都回来了,身上的伤痛也压制不住他脸上的笑。

    他往南苑方向走,边走回头说话,把压也压不平的嘴角强行往下压,矜持地说,“我没事!这点小伤算什么,两三日就好了!”

    莫闻铮早在南苑门边盯着,快步过去,搀扶着人回南苑。

    阮朝汐往北面的青瓦大房处走,耳边传来莫闻铮的冷哼,“两三日就好了?十二郎说得好大口气,仆竟不知天下谁有这个本事,叫十二郎的骨裂伤两三日就能好?”

    阮朝汐无声地笑了下,踩上台阶,入了长廊。

    李奕臣在她身后跟着,见四周无人,飞快地从耳朵里掏出两团蜡丸,扔去草丛里。

    “你说话我听不见。但十二郎扯着嗓门喊了两句,蜡丸也堵不住。”李奕臣和她低声嘀咕,“他说要接你去哪儿?可要我护送?”

    “他想请钟四娘邀我去钟氏壁做客。”阮朝汐想了想,“我和他家的四娘不熟,不是太妥当。先等十二郎腿养好了再说。”

    银竹迎面匆匆迎上来,抱着鱼食,见阮朝汐和钟少白已经分开,松了口气。

    “十二娘如今大了,十二郎毕竟是外男。奴多嘴,即便是从小的情分,还是得避嫌的好。有什么话说那么久呢。”

    阮朝汐从她身侧走过去。“李奕臣跟着我,我能多说什么。不过是问几句伤势罢了。你不必在这里说我,等你母亲沈夫人过来,该说的训诫言语一次说给我听。”

    银竹跺脚说,‘十二娘!听奴一句劝。奴刚才去拿鱼食时候,就看见郎君站在窗边盯着你和十二郎说话喂鱼儿,看了好一阵子。’

    “是么?”阮朝汐说,“知道了。”

    ——

    阮朝汐进书房时,手里揣着一把庭院里薅下的新鲜竹叶。

    她脚步轻快地进了书房,缭缭清香令人静心凝神,她的步伐舒缓下来。

    无声无息地穿过明堂,掀开竹帘隔断,等她走进东次间,脚步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稳,手里攥着青翠竹叶,坐去自己惯常的席位处。

    荀玄微坐在对面。他刚才应该都看见了,但此刻什么也没说,仿佛什么也未曾看见,平心静气地在对面喝茶。

    缭缭茶香漫溢在室内。

    书房最近停了她的酪浆,阮朝汐也开始跟着喝茶。滋味清苦,喝不惯,但能喝。

    手里的竹叶往笼子里兔儿的嘴边凑了凑,逗弄兔儿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书案上多了一本黄历。

    黄历不稀奇,原先荀二郎君在时,书房里就摆放了一本,早已被挪走了。如今又送来一本新的。阮朝汐看了眼,没多问。

    白蝉双手捧着软尺,候在旁边,“郎君,继续丈量么?”

    “继续。”

    “是。”

    白蝉放下软尺,去寻记录量身尺寸用的纸笔。软尺放在书案边,阮朝汐瞥过一眼,刻度极细,果然是绣娘裁衣时丈量身体尺寸用的宽边软尺。

    天气入秋了,荀玄微丈量尺寸,或许是要裁剪新衣罢。

    荀玄微站在屏风后,白蝉仔细地从手臂处开始丈量,丈量一次,报出尺寸,银竹在旁边提笔记录。

    “身高八尺。”

    “肩宽两尺两寸。”

    “上臂……”

    “腰……”

    “腿……”

    阮朝汐原本在窗边叼着笔杆发呆。

    但尺寸一句句清晰地传入耳中,听到“腰……”“腿……”她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成年男子的身材尺寸,是不是不适合她在场旁听?

    想到这里,她起身就要出去。匆忙中袖口却碰到了砚台,浓墨溅到了衣袖上。

    她停步翻出细绫布,仔细擦拭干净了衣袖,无意中摊开手,白玉似的手掌上却也沾染了墨点。

    屏风后的报尺寸声停了。“先丈量到此处。剩下的晚上再来。得空时也给十二娘丈量起来。”

    “是。”白蝉和银竹捧着软尺和记录簿低头退下。

    荀玄微取了一幅白绢,从屏风后走近,蘸了点温水,过来替阮朝汐擦手。

    擦手的力道不轻不重,她的手掌心发痒,细微地挣了一下,没抽回来。面前的郎君继续给她细致地擦手,“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今年已经十五了,被捉着细致地擦手,让她感觉浑身不自在,视线便偏向了旁边,又看到了黄历。

    黄历翻开的那页并不是今天的日子。她余光多瞄了一眼,发现是下个月的十五,满月之日。

    十五的日期上被人提笔画了个圈,熟悉的清雅行楷在旁侧写了四个小字:

    “历阳邀约”。

    历阳邀约。

    阮朝汐的一颗心砰的剧烈一跳。

    原来是定在下个月的十五日。算起来不到一个月了。

    等荀玄微把她的手擦完,她第一动作就把黄历拉过来,等确认无误,缓缓地把黄历的日子往前翻,翻到今日。

    在云间坞这几日过得平静恬淡,仿佛世外桃源,她几乎忘了,眼前安稳恬淡的日子并不能让她过一辈子。依然有一条凶险前路摆在她面前,直通悬崖。

    荀玄微见她盯着黄历发怔,并未多说什么,自顾自地伏案书写文书。

    昨晚京城四百里快马加急,传来来自皇宫的天子手书。他携带圣旨入豫州,如今整月过去而人未返,天子私信里玩笑问他:

    “荀郎在豫州议亲不得归乎?”

    此刻他面前就放着天子亲笔的手书,他在字斟句酌地回复。

    辞官的文书已经连同官印发给京城了,但他还需要写一封私下的解释书信,越过朝廷,直达天子面前。

    说的是同一件事,但语气有细微的不同。写给天子的私信,需要既谦恭,又明晰。把事说清楚,又不能有损天子尊严,还要在不经意处显露出几分私交的情分。

    他专注力极强,原本不会轻易被其他事牵动心神。

    但刚才窗外的景象,不能不牵动他的心神,以至于笔下的回复书信写不下去。

    直到此刻,窗外锦鲤池边恢复了安静,池边和别人谈笑的人回到了书房里,留意到了黄历,他的心重新静下。

    笔下写几行回复公文,擡头瞥一眼对着黄历发怔的阮朝汐,再继续书写几行。字斟句酌,文辞无懈可击。一封回书写完,花了半个时辰。

    白蝉收好了软尺,重新进来书房伺候,他吩咐下去,“去前院问一下周敬则,他安排去接七娘的车何时回来。”

    阮朝汐的目光从黄历收回来,“七娘决意要来了?”

    两边议亲不成,七娘准备相看钟家十郎,会不会见了十二郎不自在。她原本以为荀莺初不会来。

    荀玄微平淡应了句,“我接了她来。”

    阮朝汐不再询问,开始提笔练字。

    她已经好几日没有练字了。荀玄微倾身过去细看,写的是“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失笑问,“最近怎么不写那句风静山空了。”

    “心不静,也不空。写了也无用。”阮朝汐简短地答,继续写“宁静以致远”。

    “是被什么惊扰了心思,不静也不空?”

    荀玄微若有所悟,指了指长案上的书卷,“里面列举了六七十人,莫非还挑选不出合意的人选,令你心浮气躁。”

    阮朝汐一边书写一边道,“和名册无关。”

    书卷里莫名其妙多出来的荀玄微一页,已经不会令她心浮气躁了。

    那页大疏漏,被她用墨涂黑了。昨夜三更起身,摸黑做成了事,名册在书案上摊开整夜晾干,直到黎明前才卷起放好。荀玄微事忙,她不信他会拉开卷轴,一页页地和她仔细商议人选。

    荀玄微果然不会这样做。他只是拿过了整卷名册,放在她面前。

    “名册里录下的众多郎君,无论你选哪个都可以商量。为何至今不告知我人选?”

    “都看过了。”阮朝汐把名册又推去侧边,继续练字,“还在想。”

    推走的名册再次放回她的面前。

    一同放过来的,是新出现在书案上的黄历。

    长指轻轻点了点。

    “世间诸事,有的是天命难违,有的是人力可及。你自己的姻缘,便是人力可及之事。世道艰险不平,女子出嫁,需得寻一个护得住你的良人——就在这卷名册里寻。”

    他把黄历翻了翻,再度露出了下月十五那页,明晃晃的“历阳邀约”四个字。

    “该打算起来了,阿般。留给你的时日不多了。”

    阮朝汐偏了下头。

    书房里的宁静带了压力,香炉静神的缭缭青烟不能令她心神平静。

    她目光略过眼前的黄历和名册,望向庭院里的阳光下,波光粼粼的锦鲤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