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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朝汐 正文 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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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章第59章

    荀莺初是第二日午后来的。

    车辆停在院门外,人赌气不肯下车。

    “上回我来云间坞,家里瞒着我偷偷地议钟十二。好容易钟十二作罢了,家里忙不叠把我送出来,这回又要偷偷地议起哪个!”

    女婢狼狈不堪,其中一个远远地见了阮朝汐,惊喜地指给七娘看,“十二娘来了。七娘莫要再闹了。去和十二娘说说话罢。”

    阮朝汐站在院门边,眼睁睁瞧着荀莺初揭下幕篱,赌气地砸在地上,露出一双肿着的眼睛,委屈地直奔过来,“阿般!”

    “怎么回事,阿媗?”

    荀莺初当着众人的面不肯多说,只说了一句,“好不容易摆脱了钟十二,家里又要议别人了。这回不知是哪个歪瓜裂枣。”

    说罢提起裙摆,就往书房那边奔。“我现在就禀了三兄,替我做主。”

    一群女婢们在身后边喊边追。

    阮朝汐拉了一下,没扯住人,眼睁睁瞧着一群人直奔书房方向去了,书房里传来了吵闹声。

    荀莺初的少女嗓音原本就清脆,激动时更显得尖锐,耳听她一声声地质问。

    “……十二娘和九郎不也相看过了,前一阵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定下了。没过几日,三兄一封手书寄给三房伯父,说作罢也就作罢了。三兄也写封书信给我阿父好不好?阿媗和十二娘一样,也不想这么早嫁人……”

    半敞着的窗很快从里关上了。

    清静已久的主院吵闹起来,池子锦鲤惊得四处奔窜。

    耳边又传来吱呀一声,南苑虚掩的木门开了。

    钟少白拄着拐杖站在门边,气得唇色都发白,手臂发力扯开木门,径直就要往书房方向走。

    “当初强留我下来,现在又要强把我关在南苑里不出。我是颍川钟氏子,并非你荀氏家仆。外兄如此做法,可有把我当兄弟?”

    走出两步,莫闻铮从南苑追出来。

    “十二郎气性大,连腿都不要了!十二郎不要自己的腿,我还要顾全我家郎君的名声。等十二郎的腿伤好了,再出南苑不迟。”不顾钟少白挣扎,把他连哄带劝拽了回去。

    阮朝汐惊愕地注视着南苑门口的争执。钟少白在门边挣扎时,只来得及回头深深地看她一眼,比划了一个‘三’,南苑木门便砰然关紧。

    ——

    荀七娘恼怒地进了书房,又从书房里哭着出去,显然是未说通。荀玄微既然把她请了来,她当然不能回去。当天晚上,七娘被安置在了东厢房里。

    东厢房亮起的灯火映入阮朝汐的眼睛,她询问白蝉,“不是说东厢房在翻新么?怎么没有人和我说已经翻新好了。我在书房住不惯,还是在厢房住得好。”

    白蝉低头说,“昨日还未修葺好,恰好今日修好了,七娘过来,正好给七娘入住。”

    “那西厢房那边——”

    “西房还未翻修好。头顶大梁正在上漆。”门帘从外掀起,荀玄微在呼啸的夜风里迈步进来。

    白蝉接过氅衣,退入耳房中。

    阮朝汐闭了嘴,又望了眼东房的方向,起身让开了书案,自己转去屏风后的小榻。

    自从她占用了书房,有外客都改在前院和正堂接待,晚上这么早过来,荀玄微多半要用书房做事。

    透过屏风的缝隙,荀玄微果然在长书案处坐下,从广袖中取出一封黄纸公文,凝目细看了几遍,取过纸笔,开始伏案书写。

    安静的沙沙细响里,阮朝汐披着软衾,在紫罗小榻里睡下了。

    这几日时常有京城的公文往来,四百里传信的信使满身尘土在院门外等候,拿到回复即刻回返京城,连口吃食都不用。

    阮朝汐起先还支撑着,等他用完了书房自己再去睡,熬了两夜,实在熬不住,只得把屏风位置再挪一挪,挪去小榻面前,四面遮挡严实,自己先睡下了。

    她现在才知道荀玄微每日睡得这么少。二更末才睡,五更即起。一日睡不到三个时辰。有时候她一觉睡醒,隔着屏风,外头的灯火还亮着,映出案边书写的颀长背影。

    白天里七娘和十二郎各自闹了一场,她心绪波动,晚上睡得就不甚安稳。半夜迷迷糊糊间醒转过来,外头的灯火果然还亮着。

    又闭了眼想继续入睡时,耳边传来衣料摩擦声响,书案边的人起了身。

    灯火摇曳,映进了屏风里。阮朝汐半梦半醒,在昏暗的灯影里等着人回去小院。

    脚步走近过来,竟然绕开了屏风,走到她身侧。光滑如水的布料拂过她额头,紧闭的眼睛也能感受到明暗。

    他坐在了她的紫缎小榻上,应该是俯身下来打量她睡得可好,灯光从背后映来,影子覆盖住了她。

    微凉的指尖,极温柔的抚过她脸颊,落在她唇边,亲昵地摩挲了几下。

    阮朝汐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下,呼吸都屏住了。

    所幸夜色太深,身侧坐着的人并未停留太久,温热的指腹揉了揉她微微张开的唇珠,离开了。

    “最近睡得都还算安稳。”温柔嗓音带着细微怜惜,“往事已逝,以后安稳无虞,莫要再发噩梦了。”

    书房的油灯吹熄了。舒缓的脚步声从后门踏进小院回廊,逐渐离去。

    漆黑的室内,阮朝汐睁开了眼。被指腹亲昵揉捏过的麻痒触感久久停留在唇瓣。她从未被人如此私密地接近过,超出了亲友界限。

    他为什么要如此做。

    他把自己当成了什么!

    油灯熄灭,满室寂静,白蝉在隔壁耳房里睡熟。她在黑暗里睁着眼。

    许多发生过的事实,被她有意无意忽略,却在这个寻常的夜晚串在了一起。

    长兄要接她回去,他从长兄手里把她留下。

    长兄临去前怒冲冲说的那句“荀玄微不怀好意。离他远些。”

    东厢房分明已修缮好了,早预备着给七娘,却不告知她,让她一直住在连通小院的书房里。

    他向来心思深,说话含蓄,让人费心猜度。如果一个事物反复在她面前出现,多半是他想要她看到的。

    阮朝汐的心里一沉,想到了书卷里那页被她涂黑的“荀玄微”生平。

    真的是霍大兄疏漏误写下的么?

    如果不是疏漏,而是刻意写下……他为何要把自己的生平,写在给她准备的名册里?!

    室内一片静谧,耳边都是越来越剧烈的心跳。

    噗通。噗通。噗通。

    白日里听到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了。

    “世道艰险不平,女子出嫁,需得寻一个护得住你的良人——就在这卷名册里寻。”

    事事做得隐晦,句句隐含深意。

    仿佛有潮水铺天盖地涌来,她站在潮水中央的礁石上,眼睁睁看着那潮水越来越近,淹没了脚踝,想要躲避,却发现无处躲藏。她不敢细想。

    三更深夜,万籁俱寂,阮朝汐盯着黑暗室内的白墙。就在这时,窗外却传来奇异的声响。

    “喵呜~”

    耳边的声响更大了些。似乎有猫儿烦躁地扒窗,“喵呜~”

    无影无形浸没脚踝的潮水退去了。阮朝汐在黑暗里霍然起身,推开靠庭院那边的窗棂缝隙,低头往下看。

    两只幽亮的大眼睛从窗下往上瞧,两边打了个照面。阮朝汐惊愕地微微睁大了眼。

    陆适之把身上黑衣裹了裹,无声地叹了口气。

    “是我。姜芝喊了我,叫我替十二郎来。十二郎腿脚不方便,半夜出来被抓个正着,那可不妙。”

    阮朝汐敞开了窗,在值守暗处转来的众多惊异视线里,明晃晃地趴在窗棂边,擡头望月,“十二郎托你来说什么事。”

    “十二郎以后都不能出南苑了。七娘今日来了,莫闻铮说郎君吩咐,两家婚事既然不成,彼此相对尴尬,七娘停住在云间坞期间,十二郎就不好再出来主院,只在南苑里养伤就好。”

    阮朝汐惊愕难言,停顿了片刻才说出话来。

    “他是颍川钟氏子,于情于理,怎能这么关着他,把他当做犯人般看守!你去和十二郎说,明日我就去找荀三兄——”说到这里时,忽然哑了一瞬。

    她清风朗月的荀三兄,就在这夜,绕过她遮蔽卧床的屏风,毫无顾忌地坐在她的卧榻边,查验她是否入睡,超越界限地抚摸她的脸颊和嘴唇。

    窗下的陆适之没有察觉她短暂的停顿,继续说下去。

    “十二郎说,郎君待他冷情不似兄弟。他想起那日去豫北的车队被半路截停,大车意外撞上了两辆重车,按郎君的说法是撞到了夜里出行的车队。但如今越想越觉得其中有古怪。哪有时机凑那么巧的。十二娘住在云间坞里,多留意些蛛丝马迹。”

    阮朝汐不做声地听着。撞车当夜的混乱晕眩又浮现在脑海里。“我知道了。”

    “十二郎说的古怪处,我不知真假,我只是传话的。”

    陆适之叹了口气,“但连续两次都被郎君的车队正好撞上,我也觉得古怪。就算是运势低,一次撞上是倒霉,连续两次,怎么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静悄悄的,陆适之走了。

    陆适之走后,她躺回小榻,左右辗转反侧,一会儿是“怎会如此巧合”,一会儿又想起深夜里越界落在唇上的指腹。

    片刻后,窗外居然又响起了细声细气的“喵呜~”

    阮朝汐蒙着被子不理会,但那细细的猫叫声不肯罢休,“喵呜~”“喵呜~”

    阮朝汐越听越不对,又坐起身,快步过去开窗往下望——

    窗下蹲着一身黑衣的荀七娘。

    头上乌发拿黑布蒙了,只露出一双隐约肿着的水汪汪的眼睛,在夜色里睁得老大,眼巴巴地往上瞧。

    阮朝汐:“……”

    暗处再度转来的众多狐疑视线里,阮朝汐默然往窗棂边一趴,擡头望月。

    “七娘,你藏得不够好,他们多半发现你了。”

    “我才不管。谁爱告诉三兄,让他们告状去。问罪也是明早的事了。”

    荀莺初蹲在窗下的草木丛里,眼眶又发红了,“我半夜睡不着,刚才远远地看你开了窗,知道你也半夜睡不着。我出来找你说说话。”

    阮朝汐视线往四下里值夜的方位去看。今夜窗下猫儿叫得实在太久,荀莺初又不像陆适之藏得谨慎,她一眼发现三四道视线灼灼盯着这边。只是碍于她们的身份,无人当面来拦阻。

    “别蹲着了。你睡不着,我也睡不着,索性进来说话。”阮朝汐关了窗,打开了书房门,正大光明地把荀莺初迎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