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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朝汐 正文 第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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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9章第99章

    门外人声鼎沸,搬运箱笼的部曲往来不绝;一门之隔的院落里寂静无声。

    曾经的亲密陪伴变了调,变成另一种的亲密陪伴。

    改变是何时开始的?或许是察觉了对方专注的凝视,回应以凝视。

    或许是意识到对方终于放弃了逼迫,她也随之放下了提防。

    岁月如年轮,于他身上并未有什么改变,但她一日日地长大了。

    阮朝汐在头顶洒下的细碎日光下仰头看对面的郎君,手指拂过形状漂亮的眼尾,挺直的鼻梁,落在他的唇上。他的视线温和地追随着她。

    她如今看他的眼光不同了。

    昨日醉了,但今日清醒着,心头陌生的悸动于无声无息中蔓延,即将到来的离别加深了不舍。

    从前她曾喜欢过十二郎的。她不知两者的区别在何处,只知道和十二郎在一起时的青涩激动,和现在裹挟着浓重依恋和酸涩不舍的厚重滋味完全不同。

    唇边落下的细致的吻,显示十足的耐心,彰显亲密的动作里,又不至于产生反感抗拒。

    阮朝汐渐渐地习惯了新的亲密安抚,仰起头,阖着眼,于绵长细吻中体会心头陌生而又复杂的厚重情绪。

    荀玄微的右手不再有束缚,带有疤痕的食指时不时地摩挲着她的手腕。不知不觉时,她的手腕拢在一处,被轻轻地握住了。

    温柔的动作逐渐显露本性强势,原本只是浅尝辄止的吻加深了。

    咚咚咚——

    不是心跳如鼓的声音,而有人在院外咚咚咚地敲门。

    阮朝汐满脸晕红地伏在肩头,胸膛急剧起伏。

    刚才不知怎么了,这两日刚刚习惯的温柔细致的亲吻忽然变了,若不是被敲门声停下了动作,她几乎混乱地难以呼吸。

    荀玄微松开手,安抚地轻拍着她的后背,斜睨过紧闭的院门,平静声线听不出异样,“李奕臣?”

    这回不是李奕臣。

    霍清川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郎君,萧使君来访。”

    阮朝汐缓过了气,诧异回望。

    荀玄微直接道,“不见。”

    霍清川:“但萧使君已经来了。而且他——”

    下一刻,萧昉的声音隔着门道,“我不见你,今日我求见你家九娘。大白日的关什么院门,我有急事。”

    阮朝汐擡手摸了下自己红晕未退的脸。她和萧昉不过见过两面而已,有什么急事找她?今日路上救下孩子,她没留停留,就是不想有牵扯。

    难道是李奕臣当时喊了一句九娘,就被追上门来?

    她坐起身,“我这里不方便待外客。有事去三兄的青梧院说话。”

    “我哪算是外客!”萧昉在院墙外高声道,“九娘今日免了萧某一场牢狱之灾,不管你认不认我这个外兄,九娘,以后你就是我外妹!外兄妹何必客气,快开门,我带来了一车厚礼道谢,还有极重要的消息要当面告知。”

    阮朝汐和荀玄微互看了一眼。

    荀玄微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发丝,又轻擦去唇瓣濡湿痕迹。

    “你做了什么,叫他追到青台巷来,又是送礼,又是认亲?”

    阮朝汐沉默片刻,“我只是拦了他巡路兵马,避免践踏了孩子。……难道那孩子是他家的?”

    孩子当然不是萧氏的小郎君。

    萧昉穿一身窄袖戎装,披甲挎刀直接进来。摘下了铁盔,露出一双顾盼多情的桃花眼,迎面便说,

    “那孩子掉得蹊跷。”

    阮朝汐看他满身满脸都是热汗,起身倒了杯壶里的冷茶,推过去。

    萧昉咕噜噜一口饮尽了,赞道,“好茶!九娘茶艺了得,不愧是颍川荀氏教养出的小娘子!”

    阮朝汐不冷不热道,“不敢当,是三兄煮的茶。”

    萧昉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噎了须臾,随即又赞道,“看九娘气色极佳,可是遇到了什么喜事?说说看。外兄今日运势低,有什么喜事也好冲淡我这边的霉运。”

    阮朝汐本能地摸了摸自己红晕未褪尽的脸颊,嗓音更加冷淡三分。

    “有话不妨直说。好叫萧使君得知,我今日傍晚就要随九兄的车队回返豫州,赶时辰。”

    萧昉一怔,“九郎要回豫州,我知道的。你也要走?你难道不是——”

    “我难道不是什么?”阮朝汐诧异反问。

    萧昉瞬间闭了嘴。

    抹了把热汗的脸,装作无事地把话题扯开。

    “九娘,你把那娃娃一丢便走了,看我满身灰土汗尘的四处奔波。验明身份,先去东宫请罪,领了御医看诊,再去搜罗一通,带走东宫十来个哭哭啼啼的妇人,还未开始刑讯,先吵得我脑壳疼!”

    阮朝汐一怔,怎么牵扯到了东宫和御医?

    荀玄微立刻擡手阻止。“涉及宫闱之事,无需牵扯九娘,和我说。”看了眼阮朝汐,“你去看看屋里种的那盆月季可要浇水了?”

    屋里哪有什么月季。一堵墙又能格挡得了什么动静。阮朝汐站在窗边继续听。

    “……虽说是个庶长子,生母出身低微,毕竟是东宫唯一的子嗣。这次算是捅了马蜂窝了。”

    “……不是意外。小皇孙被喂了药,怎么摆弄都不醒,从车里扔下去,落了地也不会惊醒哭喊。孩子生母三年未出东宫,好容易得一个出宫省亲的机会,牛车在官道上来回奔波几十里,早不扔晚不扔,偏偏乳母赶在将士巡路的当儿把孩子扔在前头,存心借我的手要那孩子的命。他娘的……”

    “你御下不严,才上任几月?京畿已经出了两起巡路踩踏人命的事了。这回栽到你头上,事出有因。”

    “他娘的!东宫的乳母扔了孩子,倒成我的错了?”

    “稍安勿躁。乳母身后何人指使?”

    “算是问到点子上了。城门封闭,全城搜捕乳母,就是想当面问一句,她背后是谁。”

    阮朝汐蹙了下眉,隔着门擡高嗓音问,“敢问萧使君,城门关闭,几日不得进出?”

    “全城搜捕,至少封三五日。”萧昉也擡高嗓音,冲着门里说,“和九娘说个笑话,乳母人还未找着,小皇孙的生母已经断了气。你们女郎啊,下手狠起来是真狠。”

    阮朝汐一怔。

    “小皇孙的生母省亲回宫的半途,在车上疲倦睡去。因她看护小皇孙不力,导致东宫唯一的子嗣受伤,太子妃赐她自缢。我入东宫寻到太子殿下告罪,抱着小皇孙给太子看过,又请御医看诊,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告辞出东宫时,小皇孙生母的尸身正好裹了草席扔出来——”

    荀玄微打断萧昉,“时辰不早了,不打扰你继续搜捕乳母,你自去忙。”

    萧昉不肯走。“说点密辛事,虽说血腥了点,但九娘也及笄了。这也不能入她的耳?三兄,管得太宽。”

    一声“三兄”传入耳里,阮朝汐隔窗侧目而视。

    萧昉以茶盏充作酒杯,冲她举杯微笑,露出整齐白牙,笑容英气十足。

    荀玄微心平气和地喝了口茶,“我家兄弟俱在豫州,这声三兄喊的是谁?”

    萧昉起身殷勤替他添茶,“九娘的兄长,自然也就是我的兄长。跟着九娘叫一声三兄又有没什么。三兄莫要和我客气。”

    又对着窗边遥遥举起茶盏,体贴询问,“正事已经谈妥,九娘可要出来饮茶?”

    阮朝汐冷眼看他热络的动作,“萧使君对我一无所知,当不起萧使君的亲近。”

    萧昉笑道,“见得少,话都未说几句,当然知晓得少。多说几句就熟悉了,谁天生认识谁。九娘小名似乎叫阿般?”

    阮朝汐:“……”

    窗外有人替她赶客。“正事说完,开始说不相干的闲话了?不耽误你事忙,请回。”

    “慢着!事未说完!今日小皇孙的这场所谓意外,我出东宫时,看那具尸体就猜出了七分缘故。”

    “士族门第忌讳未婚而先有子,传出去失颜面。东宫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太子妃娘娘入东宫第二日,宠婢大腹便便来见礼。新婚当年便有了庶长子。”

    “太子妃士族贵女,女婢贱籍,原本天上地下之别,东宫却远正妃而亲宠婢。正妃三年无子,庶长子不交由正妃抚养,反倒留在宠婢身边。此事在京城人尽皆知。”

    荀玄微喝了口茶,“劝过。东宫轻贱士族,刻意打压。劝而无用,何必再浪费唇舌。”

    萧昉一拍长案,“所以说女郎狠下心来,果断毒辣!若不是九娘今日路过官道,大胆驱车拦下,寻常有几个敢拦巡路官兵?数百匹奔马踩踏过去,小皇孙死无葬身之地,东宫宠婢赐死,一石二鸟,顺带捎带上我这无处喊冤的枉死鬼,太子妃娘娘端坐东宫,身不染尘。啧啧,好谋算。”

    阮朝汐听着听着,心里阴云笼罩,升腾起极不舒服的感觉。萧昉坐在庭院里,又冲着她喊。

    “九娘,你且多听一听。京城人心难测,似外兄我这样的好人极少,防人之心不可无!九娘这样行事果敢的小娘子,世上罕见,但莫要叫三兄把你教成了一张白纸。”

    阮朝汐实在受不了,擡手把窗户关了,不冷不热回道,

    “我并非白纸,萧使君这样缀到女郎院子里不走的,也不似好人。”

    萧昉爽朗笑起来,“日久人心自现,我是不是好人,九娘一看便知。”

    “正事说完了?“荀玄微放下茶盏,打断他说,“真相九成如你所料。重点追查乳母,要不要继续往下追究,你自己盘算。”

    随即起身开了院门,对门外侍立的霍清川道,“送客。”

    “好了,我是该走了。礼单搁案上。”

    “城门重开后知会一声。九郎的车队要尽快回返豫州。”

    “小事。九郎回返豫州,九娘……当真也要离京?”

    “随九兄回程。”阮朝汐缓步走到廊下。“愧受萧使君厚礼。”

    萧昉背着手往门外走。他步子大,几步已经走到了院门边,听到屋门打开的声响,回身往廊下处深深地望一眼。

    “这回侥幸逃脱了牢狱之灾,多谢九娘义举。肺腑之言,并非玩笑。萧某平日里浪荡惯了,言行或有浮浪,还请九娘莫要放在心上。”

    他擡手指了指花架边的长案,“礼单搁在案上了,压着礼单的一方小印,九娘也收下。这是我私章,亲近的人都识得。以后你在京畿一带遇了事,只需手书一封,加以此印信,送至观音巷萧宅。信中嘱托之事,我尽力做便是。”

    阮朝汐顺着他的动作去看长案,果然有一枚名贵的鸡血石印章,压在礼单上,甚是精巧可爱。

    她走近两步,把透光剔透的印章掂在指尖,借着阳光打量几眼。

    萧昉当即精神一振,转身就要往回走,“这枚鸡血石是我亲自于北郡酷寒之地——”

    不等他把话说完,荀玄微擡手在面前一拦,“慢走。”直接关了门。

    萧昉的嗓音隔着院墙传来,“你我兄弟认识多少年了,通家好友的情谊,多和九娘说两句话而已,何必把家中姊妹看得如此之紧!”

    荀玄微一哂,并不说话。

    霍清川在门外客客气气地请贵客离去。

    阮朝汐在阳光下继续打量剔透的鸡血石印章,赏鉴完了,原样放回去,依旧压在礼单上。

    “车队箱笼都装载好了,只等解了封城追捕令便走。礼单留在青台巷这处如何?”

    “赠你的谢礼,随你心意处置。”荀玄微走回她身侧,也掂起鸡血石印章,在阳光下打量几眼,“确实小巧别致。”将印章收入自己袖中。

    “对了,阿般刚才可知,萧昉说了一半又硬扯开的话是何意?”

    阮朝汐被他提醒了一句,骤然想起,“方才我说要随九郎回豫州,他为何如此诧异?”

    荀玄微擡手点了点她,“容止卓然的荀氏九娘,偏偏是妾生女。”

    阮朝汐回以莫名的眼神:“那又如何?”

    “出身配不上品貌容止。在豫州寻不得顶好的士族门第,家族又看不上次等门第的话……京城多得是掌权的新出门户[1],送来京城议亲,是个不错的做法。他原以为你会长久留在京城议亲。之前对你态度轻佻,也是觉得他可以挑选你。”

    阮朝汐惊愕片刻,这才恍然明悟这些高门郎君们从不明言的打算,忿然道,“浪荡子!”

    “说得好。”荀玄微赞许点头,“京城多的是浪荡子,以后见了他这样的,离远些。”

    两人重新落座,小女婢过来收拾茶具,正要放回屋里,荀玄微吩咐道,“这套竹根茶具不必留,全数扔了。去东边青梧院,拿一套全新的茶具来。”

    小女婢惊愕地捧着整套茶具退出去。

    风雅小院里无了茶具,还好有小石炉。咕噜咕噜的滚水声响里,阮朝汐倚在花架边上,盯着乳色酪浆在小锅里翻滚,香甜气息弥漫开来。

    “好好的茶具为何扔了?活人何必连累死物?”

    荀玄微擡起长勺从容搅着酪浆,“看不惯活人,不能把活人扔了,难道还不能扔了他用过的死物?过来尝一口,可会太淡了?”

    阮朝汐跪坐的身子前倾,木长勺舀起少许,吹散热气,抿了一口,“淡了些。再加些羊奶为好。”

    凝视过来的眸光里带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接过长木勺,没有添加羊奶,反倒擡了手,指腹抹过她的唇瓣。

    “嗯?”阮朝汐偏了下头,反手抹了下唇角,“可是沾了酪浆?”

    木勺细心地吹散热气,温热淡酪递到唇边。

    她低头抿了一小口。

    木勺停在唇边不走。

    她又饮了一口,把木勺推开,嘴里含着香甜的酪浆,含含糊糊地表达不赞同。“三兄,我不小了,不必喂食。”

    “我看家中姊妹向来看得紧。”荀玄微指腹揉搓着柔软的唇瓣,放轻声哄她,“擡头。”

    ——

    急促的脚步声去而复返。

    咚咚咚——

    再次有人在院外咚咚咚地敲门。

    阮朝汐骤然起身,进了屋里,灌了一杯冷水,压下满口香甜的酪浆气息。

    荀玄微声线不冷不热,隔着门问,“霍清川,还是李奕臣?”

    “还是我。”萧昉叹了口气,“从简,事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