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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朝汐 正文 第1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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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9章第109章

    石室里的蜡烛再度熄灭,陷入了黑暗中。她翻身对着石壁,闭着眼陷入睡眠。

    周围有人来来去去地打扫石室。地上冲刷干净了,但泼洒满地的食水气味久久停留不散。

    有人在门外低声商量着,“这样如何是好。这处石室无窗,里外不透气,像她这般每天闹一场,食水泼洒满地,生了虫蚁鼠类,无病也要关出病来。”

    “以后有的闹腾。还是回禀太子殿下,挪个有窗的地方……”

    耳边有风。

    春雨声滴滴答答,从长檐下滴入泥中,风里混合着泥土青草的清香。

    阮朝汐在干草褥铺满的木床上醒来。她被挪了处地方,头顶开了一处木窗。滴滴答答的春雨声就从那处木窗里传进来。

    有个四五岁的锦衣男童站在面前,生的虎头虎脑,胸前戴一个纯金璎珞圈,乌亮的眸子睁得老大,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阮朝汐翻了个身,面冲着木床边,看了几眼才认出,男童似乎是齐嫔所出的梵奴,在曹老太妃的殿里见过面。“小殿下?”

    梵奴擡手小心地摸了摸她的脸。

    “你病了吗?刚才我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有应我。”

    阮朝汐冲他笑了下,“好几日没有睡好,睡得太沉了。小殿下怎么来了?”

    梵奴指了指门外。“有人送我来,说来看湛奴的嬢嬢,我就来了。你为什么被关起来了呀?”

    阮朝汐顺着他的手看了看门外。铁门紧闭,不知何人送梵奴来。

    她坐起身,拍了拍梵奴的手,“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小殿下看过我了,赶紧回去罢。”

    梵奴转身欲走,像是想起来什么,又飞快地跑回来,解下腰间挂的鼓鼓囊囊的荷包,往木床上一倒。

    四只精巧的奶饼出现在视线里。

    “送我来的人说,你肚子饿,这些奶饼一定要带给你。”梵奴得意地说,“我带给你了,快吃点。好不好吃?”

    阮朝汐掂起一个奶饼,熟悉的甜香弥漫鼻下。她试探地轻咬一口,果然是白蝉做的豫州口味的奶饼无差。

    “好吃。”她露出了浅浅的笑意,“有劳小殿下,回去罢。”

    梵奴见她笑了,自己也欣喜地笑了。他在站木床边踌躇不肯走,悄声问,“我们现在认识了。你是湛奴的嬢嬢,也做我的嬢嬢吧。”

    阮朝汐好笑地拒绝了,“我不是宫里的人,如今又犯了事,做不得小殿下的嬢嬢。小殿下回去吧。”

    梵奴大为失落,满眼的期待瞬间化成泪花,盈在眼里滚来滚去。

    他饱含委屈不解问,“为什么你可以做湛奴的嬢嬢,不可以做我的嬢嬢?我都帮你带吃食了。你不喜欢梵奴吗?”

    阮朝汐啼笑皆非。

    四五岁的孩子,满心只有喜欢不喜欢,喜欢的便要做嬢嬢,哪里懂其他的。

    眼看着梵奴委屈地满眼泪花的姿态,她心里微微一软,“小殿下若喜欢,无人时喊一声嬢嬢便是。但只要旁边有人就不能喊,可记住了?”

    梵奴大为高兴,噙着泪花笑了。他飞快地褪下手腕间的一串佛珠,塞进阮朝汐手里,“送给嬢嬢了!”不等阮朝汐反应过来,飞快地跑到了门边,敲了敲门。

    铁门打开一道细缝,梵奴被迅速接了出去。

    阮朝汐低头看着手里的一串紫檀木佛珠。或许是从哪处古刹里得来的贵重佛物,萦绕淡淡的香烛气。如果有机会出去的话,需得当面奉还才好。

    她把佛珠套在自己的手腕上。

    发散着甜香的四只乳白色奶饼,被她掂在手里,仔细地小口小口咬着。吃到一半的时候,奶饼里咬出了一小片纸。

    她迅速把纸张捏在手里,躲去角落里,在手掌里摊开。

    纸片里一笔清雅的行楷字迹,是她从小见到大的笔迹,写了四个蝇头小字,“静候时机。”

    ——

    静候时机的日子过得太慢。

    每日早晚都会端进来食案,吃食摆满。只要没有人在她耳边吆喝,周围安安静静的,她就吃喝;只要有人开口说一句“写供状”,威胁一句“还要不要出去了”,她擡手就掀食案。

    如此折腾了两三日,饥一顿饱一顿,天天满室狼藉,似乎惹恼了太子,下令又禁了她的吃食。

    这一日从早到晚静悄悄的,无人进来送食案,只在她手边放了杯水。

    她从早到晚没动,等到暮色来临时,头顶小窗映进的室内光线逐渐暗下去,她所在的角落陷入了暗影中。她掀开草褥,翻出小心存放的奶饼,掂起一块,就着食水小口小口的吞咽。

    今日这块奶饼里字条写的字是:“寤寐思服。”

    月色从小窗里映进来。她借着几乎看不清的模糊光晕,仔细看清了四个字,默念了几遍,抿嘴笑了笑。

    第二日早上送进了吃食,进来个穿戴体面的陌生面孔的内监。

    才提起一句“连着一天两夜只饮水,饿坏了罢?饱时不知饿时的苦,如今苦吃够了?放乖巧些。太子殿下怜惜小娘子,愿意指引明路——”她又把食案掀了。

    内监愤然出去,“不知好歹!我定当如实回禀太子殿下。”

    阮朝汐道,“等着你去。”

    有人在门外低声商量着,“软硬不吃,油盐不进,这样如何是好。”

    趁无人理会她,她又吃了一块奶饼。这次吃出来的是“妥善珍重”。白日里光照清晰,她把字纸攥在手心里,指尖沿着比划横钩,细细描画了好一会儿。

    当天傍晚,太子再来,摆出一副不计前嫌的姿态和她说话。

    “当真想不开?当真不想活?”

    “好好的,谁不想活?殿下放我出去,我自己活得好好的。”

    “想出去,那你还咬死不写供状?”

    “我冒名吃喝几个月,荀令君视我如姊妹,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关我一辈子,我也不供证。”

    “倔性子。和你要个供状,反倒被你拉扯进了死胡同。罢了,荀令君那边的供状不必你供证了。”

    阮朝汐盘膝靠墙坐着,撩起眼皮睨过去一眼,不说话。

    “孤被你气糊涂了。还是小叔提醒了一句,他在豫州外放刺史五年,熟悉豫州人事。你这边硬得像个石头,那就绕过你这处,直接去豫州查。查寻的人手已经派出了,多则一个月,少则二十日,豫州那边的消息就会传回来。孤倒也想看看,荀令君是真的被你这个仿冒的九娘蒙在鼓里呢,还是假作不知。”

    阮朝汐面上不显,心里一沉。

    她在京城的供证,最大的破绽在豫州。云间坞有不少人认识她。只需带回一两个人证,认出她其实就是云间坞里从小长到大的阮十二娘,荀玄微和她从小认识,她在京城的整套说辞就站不住脚。

    需得尽快把消息传出去。

    那边已经在传膳食了。佳肴再次放满面前的食案,今晚还加了一壶酒。

    “吃用点。”太子指着食案,“供证之事罢休了。孤不和你犟,你自己也放乖巧些,很快放你出去。吃喝好了,孤给你指那条明路。青春年少的美人,赐给白发苍苍的开国功臣为妾,孤不忍心啊。”

    阮朝汐端正跪坐下来,“既然不需要我供状了,为何不直接放我出去?听殿下的意思,除了指引的明路,我再无第二条路可走了?”

    “牙尖嘴利,问那么多做甚?吃完再说。”

    阮朝汐把筷子直接放下了。

    “把我羁押多日,说关就关,说放就放,连个缘由也不给。说不给吃食就不给,想给吃食就逼着吃。太子殿下眼里都不拿人当人看的?把明路说清楚了,说完我再吃。”

    太子冷笑拂袖起身。“竟反过来威胁起孤来了?饿死你自己,于我有何损失?”

    阮朝汐淡淡道,“以殿下身份之尊,竟然三番两次驾临,不厌其烦地劝告于我。殿下指引的所谓明路……与其说是我有求于殿下,不如说是殿下更需要我吧。那条明路,可是非我不可?”

    说到一半时,太子脸色就沉下去了。

    “瞧瞧你现在张牙舞爪的样子,性情不够柔顺,明路也给你走暗了。”

    临走前抛下一句,“给你十日时间,你自己考虑。想通了,即刻送你出石室,告知以明路。你们母女相逢,锦绣前程在前头等着。过了期限不应,呵,当真以为孤不能关你一辈子?”

    “殿下指引的所谓明路,少不了我的助力吧?我不应,当真会关我一辈子?”阮朝汐盘膝靠墙,冷漠地注视人离开。“我不信。”

    太子脸色如寒冰,盯着她看了两步,转身便走:“试试。”

    ——

    太子背手在长廊快走。内监小跑过来,谄媚询问,“殿下可要叫步辇——”太子直接把人擡脚当胸踹飞了,怒火沸腾,“滚!”

    他冷笑一声,“美人计美人计,少了美人还如何用计?被她看出来了,仗着孤不能动她,有恃无恐!此女性情难以掌控,把她献给宫里随侍父亲,只怕会惹出大麻烦。”

    元宸从侧边通道走出,跟随在身后。

    “太子殿下息怒。此女性情固然难以掌控,但换个柔顺的美人献入宫里,对宣城王就无用了。”

    说起宣城王这侄儿,元宸嘿笑了声。

    “平日里瞧着是个软蛋,但这次在太极殿外长跪一天一夜了,至今不松口认错,竟是个难得的痴情种子。”

    “难得的美人,又碰着个难得的痴情种子,两个凑在一起,就是我们难得的机会了。”

    元宸眼睛眯起,光芒闪烁,“吕布是如何反了他义父的?因为貂蝉啊。”

    太子冷笑,“元治那软蛋也配和吕布相比?”

    “宣城王手里掌着皇宫禁卫,深得圣驾信赖。赠之以美人,策反了宣城王……”

    元宸意味深长道,“关键时刻,比吕布管用。”

    太子怒气稍歇,脚步方向一转,“走,去前头看看我那好兄弟去。”

    ——

    暮春时节多雨。淅淅沥沥下的长雨始终未停。

    尚书省通往云龙门的直道边,长廊蜿蜒曲折,众多金粉绘制的壁画。

    一道小小的锦衣身影甩开众多跟随的宫奴婢,蹦蹦跳跳地跑在前头,顺着身边人的细心讲解指引,挨个探头去看壁画,时不时发出惊叹声。

    “荀君!再给我讲一个伏羲女娲的上古故事!”

    “哇!共工一头撞倒了不周山!画上这座山就是不周山吗?”

    荀玄微在长廊边停步。“今天就讲到不周山。小殿下,想不想去找嬢嬢玩?长廊往左,过松柏堂,绕过式干门去后殿,就可以找到嬢嬢了。”

    梵奴迟疑地停在长廊边,“嬢嬢被人关起来了。关她的人凶得很,每个都跟我说,我不该来。”

    “小殿下尽管进去。上次小殿下的佛珠落在嬢嬢那处了,那串佛珠是曹老太妃赠给小殿下的生辰礼,小殿下回去拿,无人敢拦的。”

    梵奴疑惑地说,“可是我已经赠给嬢嬢了呀。不能拿回的。”

    “嬢嬢被人关起来了,最近很久没有人看到她了。关太久,好好的人也会出事的。”

    荀玄微俯身过来,拿过丝帕包裹的几块甜饼,放入梵奴腰间系着的荷包里,摸了摸小脑袋上的丱角髻。

    “梵奴乖,去看看嬢嬢。这次把佛珠拿回来,下次去时,佛珠可以再赠回给她。对了,替我把荷包里的奶饼悄悄地带给嬢嬢——莫要和旁人说。”

    春雨细密如珠帘。

    荀玄微撑起十二骨油纸伞,缓步走在雨中,过云龙门,过松柏道。梵奴撑起一把小伞,蹦蹦跳跳地往前方式干门下跑去了。

    他停步侧身,目光转向空旷的广庭。

    空旷的大殿外,一个孤零零的身影长跪在汉白玉台阶下。

    几个撑伞的身影接近了雨中长跪的人影。为首两人都穿一身朱紫耀眼锦袍,一个是东宫贵胄,一个是显贵王爵。

    向来乖巧懂事、为元帝所信重的侄儿元治,为了赐婚一事和元帝起了争执。元帝勃然大怒,元治长跪太极门下,拒不谢罪。叔侄离心,无缝的蛋出现了明晃晃的缝隙。

    中午他去探望时,元治带着哭音和他抱怨,“荀君,我不行了。”

    那时已经开始下淅淅沥沥的小雨,他撑开十二骨纸伞,站在空旷无人的大殿外,替元治挡了一会儿雨。

    “殿下,忍耐。你和圣上起了争执,东宫自会来寻你。殿下现在起身,就功亏一篑了。想想殿下的大业。”

    元治在小雨里哽咽咬牙,“一切为了大业和九娘。”

    “一切为了大业。”荀玄微平静地纠正,“臣看顾九娘。”

    东宫观察了一日一夜。宣城王满腹怨气,长跪拒不谢罪。

    东宫果然来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