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第110章
宣城王元治孤零零地长跪在台阶下。头顶出现的油纸伞,挡住了雨势。
“难得有情郎啊。”太子假惺惺道,“阿兄之前错看你了。我们阿治还是有骨气的。
元治早熬不住了,终于等到人现身,真真切切带了哭腔,“太子阿兄。求阿兄手下留情,我想见她。”
“阿治想见人,那还不容易?阿兄给你个方便。”
“当真?!”
“唉。父亲年纪大了,顽固得很。孤和他不一样,体谅你的难处。九娘是旧朝宗室女,你要娶她为妻,又不是什么大事,如果孤可以做主的话,让你破格娶她为正妻又何妨。”
太子叹息一声。“只可惜,此事轮不到孤做主,听阿父的意思,还是要按照惯例,赏赐给功臣为妾室。这几日正在商量人选。阿治,委屈你了。”
元治的眼泪唰地落了下来。
太子俯身附耳轻声道,“册封郡主的敕书很快要颁下了。等朝廷承认她的身份,她的赐婚也要决定下来。约莫还有十来日,孤让你每日见她一面便是。”
“说话算数?”
“自然算数。有父亲在,她的婚事孤不能做主,只能让你见见她,就当是成全我们兄弟多年的情分了。”
“太子阿兄……”元治哽咽起来。
“好了,你跪了也够久的了。阿兄去替你求个情,免了你的皮肉苦头。”太子撑伞走远了。
越来越大的雨里,另一把伞走到宣城王面前,替他挡住了头顶的瓢泼大雨。
“如何?”
元治擡头,抹了把雨水,“荀君,入套了。”
“她可好?”
“说让我每日探望。”
“那就劳烦殿下去看看她。”
“荀君。”元治犹犹豫豫地问,“小王心中有个疑问……”
“殿下不必问。”荀玄微的目光转向雨中的巍峨大殿,“等到时机到时,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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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里裹挟着水汽,从头顶的小窗吹进来。清凉的风吹动额边碎发,阮朝汐感觉难得的舒适。
梵奴早上来了,要回了赠她的佛珠,临走时却又把璎珞金圈塞给了她,悄声说,“嬢嬢收着,下回再来拿。”不等回复,飞跑走了。
梵奴带来的一小包奶饼,被她塞入草褥堆好好地收着。
她托梵奴带出去的话,也不知外头的人能不能收得到。
东宫遣使者快马去豫州查证,一来一回多则一月,少则二十日。京城这边看似平静的日子就要到头了。
宣城王不知和他们达成了什么交易,每天都会过来探望她一次。当然不会有说话的机会,只隔着铁门,远远地看一眼。见她衣着整洁,安静地靠墙坐着,人看似好好的,便露出欣慰笑容,示意她安心静养。
但她也只是看起来完好而已。
太子之前对她说“给她十日期限考虑”,第九天晚上,和她提起了明路。
“前朝留下六个公主,三个在改朝换代时便赐给功臣,三个年幼的在宫里长大,其中两个及笄后赐给了功臣。还有个最为温婉美貌的,被我父亲留下了。如今成了一宫之主的娘娘,地位尊贵,人人称羡。”
阮朝汐听他提起了“父亲”,心里骤然一冷。
果然听后面继续道,“你若愿意入宫,也算是遵循朝廷惯例,岂不是好过赐给功臣为妾?
阮朝汐漠然道,“我还当是什么明路,原来东宫要把我献给圣上。东宫或许忘了,我母亲就是宫里出来的。现在又要我入宫,皇家还要不要廉耻了?”
太子不以为意,“你母亲都出宫了,你再进宫又何妨?只要能得圣驾的欢心,其他小事何必在意。圣驾四十不惑年纪,虽然比不上二十岁,但也总好过五六十岁,对于你岂不是一条明路?”
阮朝汐侧目而视。怎样的人,才能毫无廉耻之心和她当面说这种话?
她冷冷道,“我脾气不好,恐不为圣驾所喜。把我献入宫内,得罪了圣驾,对太子有什么好处?”
太子哈哈一笑,“宫里柔顺的美人太多了,圣驾年轻时喜欢的就是烈性的小娘子。”
图穷匕见,她不肯松口。
太子也不觉得惊奇。临走时抛下了一句,“明路指给你了,孤有的是时间和耐性。你不应,那就慢慢地熬。”
看守她的人得了吩咐,她之后的日子果然一天天地难熬起来。
白日里不给她吃喝,夜里趁她睡着的时候,往她嘴里灌米粥。
昏昏沉沉时被灌了不少进去,等她清醒了,却又继续不给吃食。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的过日子。
鼻下奶饼的香气越来越浓郁。她在草褥中央摸出了一块奶饼。
那是梵奴送来的小包奶饼的最后一块。香气浓郁,她藏在草褥里,每天晚上吃一块。
指尖用力,她在黑暗里把奶饼掰开,手心里出现了最后一张字条。
上面写的四个小字在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
她垂着眼看了半晌,最后借着窗外升起的月色,指尖勾勒着,默念那四个字:“之子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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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的清晨,安静已久的石室里突然出现了众多的女婢仆妇。
连续几日忍饥挨饿,她这两日手脚发软,使不上力气。当着众多目光炯炯的视线,她故意做出更加羸弱的模样,连续几下坐不起身,气喘吁吁地躺回去。
穿戴体面的内监出现在她面前,满意地端详着。
“好好一个小娘子,自己把自己折腾成半死不活的样子,何必呢。朝廷赐下恩典,旧朝琅琊王的恩怨不和小娘子计较,今日就是小娘子的册封仪典,出去以后就是金枝玉叶的郡主了。太子殿下恩准,给食水,好好打扮起来。”
几个身强体壮的仆妇过来压住她,往她口中强灌了半杯浆汤。
她一口口地往外吐。
今日灌进来的浆汤滋味格外甜腻,有几口呛进喉咙里,甜腻的滋味从肠胃里泛回嗓子眼,她干呕了几声。
几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搀扶起身,洗沐打扮,梳篦长发,从里到外换了簇新的锦衣。
宫婢细细地洗沐她的及腰长发,布巾一寸寸拧干发尾,梳篦整齐,小心地挽起发髻。
挽的也不是惯常的流苏髻,而是宫里时兴的飞仙髻。
铜镜搁在面前,清晨的光线从头顶小窗映照进石室,铜镜里清晰地映出她的形貌。
她比之前明显瘦了。失去几分少女的柔软明媚,眉眼间泛起凛冽冷意。乌发如云,飞仙高髻更加凸显五官的清冷气质。她直视着铜镜里陌生的自己。
宫婢捧来满盒的珠玉,细细地装点她发髻鬓角。
鸾凤步摇,东珠耳铛。掂起一支玉簪,即将插在发髻间时,阮朝汐开口说,“换一支。”
宫婢惊疑地停手。
“我不喜玉簪。”阮朝汐盯着铜镜,“换一支精巧的金簪。”
金簪插在发髻间,几人把她扶起,一左一右搀扶出去石室。许久不见阳光,骤然出现在晨光下,刺激出一层薄薄的泪雾,她猛地闭眼。
“哎,拿黑布把眼睛蒙住,当心伤了郡主的眼。”在旁边指点的内监是东宫心腹,名叫石康来,她日日听他传话,声音也听熟了。
走出了几百步,石康来叫来步辇。阮朝汐被搀扶着坐在步辇上,摇晃出行中途,双目见光的刺痛褪去,她一把扯下了蒙眼黑布。
他们在沿着宫道前行。
出松柏堂,云龙门,沿着直道往北,过尚书省,前方宫道往左便是万岁门,步辇却转往右去了,过了掖庭,沿着东边建春门长道拐去了皇城最北面的华林园。
一座精致大庙远远地出现在视野里,前方大雄宝殿巍峨矗立,后方园林修建众多供奉灵位的白塔。
一滴细小的汗从白皙额头边渗出,被她抹去了,手指用力撑住了步辇。
为何带她去净法寺?
“今日是郡主的好日子。”
石康来笑道,“册封圣旨已经出了宫。圣意特意言道,当着白鹤娘子的面宣读,好叫你们母女的名分正式定下。从此以后,郡主就可以堂堂正正在京城里母女团聚了。”
细小的汗珠源源不断地从洁白额头渗出,后背渗出了薄汗,她擡手挡住暮春过于煦暖的日光。
步辇在华林园东边的小门停下。
敞开的小门对面,就是净法寺后园林。
满眼都是大片的垂丝海棠,暮春盛放时节,大片海棠嫣红似云霞。她在满园姹紫嫣红之间,迎面看到了母亲蒙面的白纱。
对视的瞬间,白鹤娘子眼中迅速浮起了泪光,却又在众人面前强自镇定,快步迎上来。
周围都是虎视眈眈的目光,白鹤娘子亲自搀扶她下步辇,泪光闪动,最后说出口的只是一句寻常的闲话。
“阿般。……你瘦了。”
阮朝汐的视线落在母亲的两只手上。仪态优雅交握,广袖紫罗衫里露出层层包裹的白纱。
“母亲的手……可好?”
白鹤娘子冷笑一声,“阿般放心。我既洗刷了冤屈,自然会把手养好。害我的人还活得好好的,我更要堂堂正正地在京城里活。”
“母亲说的是。”
白鹤娘子的手轻轻地搭在她手臂上,引着她往前去。
“宫里的诏书使者已经来了,我听到些传闻。随我来,先领了郡主位份,我们再仔细商议后面如何打算……”
阮朝汐脚步虚浮,往前踉跄了一下,身后两个宫婢抢过来左右扶住了。
“阿般!”白鹤娘子惊慌起来,“你怎么了?”
耳边嗡嗡作响,石康来在和母亲解释。
“郡主的脾性太倔了些。太子殿下好吃好喝地招待她,她不肯吃不肯睡的,瞧瞧,自己把自己折腾这样。赶紧领了诏书,寻个僻静地方好好歇息才是。”
传旨诏书展开,阮朝汐拜倒在香案后,耳边依稀传来洪亮的“封寿春郡主……”嗡鸣之声不绝,后面的又听不清了。
她确实被饿得手脚发软,但早上被灌下的那杯甜浆必定有问题,只是饥饿的话,不至于让她的心跳剧烈如鼓,一阵接一阵的出汗,连站立都困难。
接了圣旨,她故意倒在原地不动,做出起不来身的模样,身后两个宫婢果然丝毫不意外,上前把她扶起,搀扶着就往华林园走。
白鹤娘子在身后追了上来,大声争辩了几句,被石康来挡住,口口声声要去华林园里寻处僻静地方给郡主休息。
白鹤娘子怒道,“华林园今日设宴,哪有什么清净地?为何不送来更为清净的净法寺休息?”
“嘿,领了封赏,自然要当面谢恩。”
“圣驾在何处?本宫替她去谢恩!”
步辇匆匆前行,母亲追在后头进了华林园。
细小的汗珠源源不断地从洁白额头渗出,后背的薄汗越渗越多,打湿了紫罗春衫,她擡手遮挡刺目的暖阳。
华林园今日也有宴席。
宫人穿梭来往,美酒佳肴城流水般地往华林园中去,却不知御花园里宴请的都是何人。
步辇沿着蜿蜒的水边长道走过杏林,梅林,前方就是玉兰林了。阮朝汐坐在步辇上,视线凝在前方玉兰花开满的茂密树荫。
不知是不是上次经历了她夜间抛尸的缘故,其他几处花林都不见巡值禁卫,只有这处玉兰林边安置了两处明哨。步辇走过时,几道目光炯炯地望过来。
“停下。”她虚弱地喘了口气,“我要赏花。”
步辇未停。石康来在旁边笑道,“郡主恕罪,休息的地方还未到。喏,沿着这条水道往西南走,活水中段搭建了九曲木廊,木廊连接池水两岸,中央修建一座极精巧的水阁。那地方僻静,平日里去的人不多,正好可以供郡主休息静养。”
阮朝汐侧身打量正在经过的那一大片玉兰林。
“停下,否则我跳了。”
“哎哟郡主,路都走不动了,还闹腾什么。要什么花儿,告知这些宫奴婢,替你取来。太子殿下早上吩咐下来,领了郡主赐封,直接把郡主送去水阁,免得路上又出什么岔子——”
听到“太子殿下”四个字,阮朝汐一翻身,直接从步辇上掉了下去。
周围齐声惊呼。众人冲过来查看如何了,阮朝汐蜷在地上动也不动。
石康来慌张道,“这这,如何是好……”
阮朝汐躺在地上不动。任凭周围人如何查探,如何呼唤,始终闭着眼,不加理睬。
附近的禁卫被惊动了,过来两人询问。石康来摆出东宫大监身份,厉声呵斥回去,不肯告知去往何处,自顾自地吩咐把人扶上步辇,不管醒着昏着,继续前行。
阮朝汐被“唤醒”了。她安静地坐在步辇上,手指撑着眉心,做出无力支撑的模样,对着周围众人质问,
“为何带我去水阁?我不要去什么九曲步廊两边连接的水阁。”
话音未落,步辇已经被连声催促着匆忙前行。
曲水阁确是一处僻静的水榭。似乎空置已久,虽然洒扫得干净,却少人看守。只在九曲步廊两边有一队禁卫。
阮朝汐被搀扶着躺在在卧床上,做出精疲力尽的模样,一动不动。
“郡主累坏了罢?”石康来嘿道,“这么多天不吃不喝的,出来还能闹腾。郡主这性子实在是够折腾的。”
“你们早上给我喂了什么东西。”阮朝夕躺在卧床上,闭着眼,以虚弱的声音问,“心跳不寻常,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石康来不冷不热道,“除了吃食,还能喂什么。怕郡主走路没力气,领不得册封,太子殿下吩咐喂了一杯甜浆而已。如今册封诏书顺利领下,郡主乖乖在这儿候着。以后有郡主的好前程。”
纱帐放下了。
轻绡双层描金复帐,只能看出模模糊糊的人影。
外头许久没有动静。中途有人撩开纱帐查探了两次,阮朝汐闭着眼,装作昏睡的模样。
石康来逐渐焦躁起来,低声派遣了一个内侍,“差不多到时辰了,去个人问问,就说水榭收拾得极为妥当了,圣驾怎么还未来?”
阮朝汐瞬间睁开了眼。
“是。”细碎的脚步声小跑出去。
“等等!先过来,把郡主的衣裳整理齐整了,美人春睡才好迎驾。还有,迎圣驾的路上小心避开皇后娘娘的人,莫要被娘娘知晓了。”
“是。”出去的年轻内侍带上了门。穿堂风消失了。
阮朝汐闭着眼,从发间拔下金簪。
躺在卧床上的身影不动,手指往下一点点地抚摸,摸到水磨砖石地面,金簪子握在掌心,一点点地在地上磨利,磨尖。
“来人。”
耳边传来虚软无力的传唤嗓音。纤长指尖意图撩开纱帐,半截虚弱地落下了。
石康来起身过去床边,“郡主这么快睡醒了——哎哟!”
尖锐的金簪头抵在脖颈间,阮朝汐全身的力气压上手指,内监即将出口的惨叫声硬生生压回嗓子里。
簪头毫不留情割破了脖子,血汹涌地淌下来。阮朝汐只问了六个字。
“想死,还是想活?”
——
水榭步道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似乎来了不少人,模糊的交谈声响起。
来人和看守禁卫两边起了争执。一边说“换值”,一边说“未收到换值令”。
阮朝汐吃力地拖着死狗般的内监身躯往门后藏身。事出仓促,她身上的内侍服饰才换好一半。
水榭的雕花正门骤然打开了。
身材魁梧的羽林郎大步走进来,察觉室内空荡无人的瞬间,倏然回头!目光直接对上了门后的两人。
石康来被堵住了嘴,欣喜的求救声还未呜呜发出口,那羽林郎急步上前,目光里露出凶狠杀意,擡手狠狠往下一极手刀,劈在内监脖颈上。
直接劈断了颈骨。把软倒的尸身拖去侧边。
抹了把汗,直起身,回头对视一眼,英气的少年眉眼展颜而笑,阮朝汐绷紧的呼吸骤然一松。
进水榭的羽林郎是李奕臣。
水榭外争执的声响也渐渐清晰了,一边说“奉萧使君令换值”,一边说“此处水榭不受萧使君管辖”,两边气势汹汹地争执不休。
另一个方向的水榭步廊也响起一阵清晰的脚步声。不疾不徐的清冽嗓音传过水面。
“今日圣上赐宴华林园,本官游园疲倦,正好走到这处僻静的水榭边。怎么,空置的水榭都不能让本官休息片刻?”
李奕臣转身出去了。
“这……荀令君,实在不方便,东宫吩咐下来,征用了这处水榭……啊!”几声闷哼同时响起,池面连续噗通水响。
萧昉的声音满意响起,“没人唧唧歪歪了。儿郎们,换值!”
阮朝汐背后抵着木门,缓缓地往地上滑,坐在地上。
平稳步履自门外踏进,海澜色直裾衣摆映进了视野。来人同样没有看到室内有人,脚步停在门边,视线往左右逡巡。
阮朝汐靠在门背后,沾血的金簪紧攥在手里,擡起头来,冲来人的背影轻声打招呼,“三兄。”
荀玄微循声转身,视线定在她身上,不动了。
这是相隔多久的重逢?阮朝汐自己也说不清。静止的石室岁月模糊了日夜晨昏,她只知道应该是很久了。
她仰着头,眼眶发热,人却忍不住地笑。她冲来人的方向伸出手。
荀玄微倾身在她面前,在反射入室内的粼粼水光里仔细打量她的眉眼,指腹缓缓抚摸过柔软的脸颊,“瘦了。来,我扶你起来。”
阮朝汐这么多日漠然冷对种种搓磨,却在此刻头一次露出了委屈。她仰着头,忍着哽咽,“三兄,我起不来。我饿得心慌。”
伸出去的纤长手指被紧紧地握在掌心里。
叮地一声,染血的金簪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