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同制式的两份黄绢诏书,注定两条人生路。
梅望舒沉吟着,指尖拂过第一份入宫诏书,握在手里——
一擡手,直接扔进了火盆。
熊熊火舌,舔舐黄绢,顷刻间火焰升腾。
她的举动并不出洛信原的意料。
诏书被当面损毁,他甚至还笑了笑,“早猜到你不会甘于后宫。那就等开春之后,把升任诏书发下去,做朕的梅相——”
话音未落,却见梅望舒一擡手,将第二份圣旨同样扔进了火盆。
盆里火焰大起,将两份圣旨吞噬在熊熊烈火里。
“臣无意入后宫,却也早已无心朝堂。”
梅望舒望着那团跳跃的火焰,缓缓道,
“臣当初入京,最大的心愿,确实为了保全梅氏全族。”
“回家一趟,看到父母亲友在老家生活平静安稳,臣心中安慰之余……却也再无什么雄心壮志,重返朝堂,陷入日复一日的算计谋划之中。”
她转过脸去,不去看对面那人此刻的神色,轻声说,
“京城官场,臣待够了;这种日子,臣倦了。”
对面的洛信原站起身来。
默不作声地拉过她的手,重重地在掌心里握了握,才放开了。
随即探身过去,捏着中间那根实木轴,从火盆里将烧剩半幅的的圣旨重新抽出来,在地上拍熄火苗,重新摊在她面前。
“无心朝堂,不愿做梅相,可以。那就入后宫,母仪天下,做朕的梅后。”
梅望舒笔直跪坐,对着面前烧成半截的两份诏书,一言不发地抿了唇。
洛信原的态度异常坚持。
“诏书,朕这里多的是。烧了一封,还可以再写。但是雪卿,你面前的路只有两条。”
“原本你只有奉诏入宫一条路。因为你主动回京,如今你的面前,才有了入朝堂的第二条路。”
“你的面前,不会再有第三条路。”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仔细想好了再答——”
没有说完的威胁言语,被短短两个字打断了。
今日西阁见面,梅望舒第一次当面直呼天子的姓名。
“信原。”她轻声道,“不要逼我。”
“诏书可以从火盆里捡出来,但我的决意不会变。”
“你知道我为人。该说的,我已经全说给你听了。你再继续逼我,让我无路可走……”
指尖再度拂过半焦的诏书,她撚了撚黑色烟灰,淡淡吐出一句话,
“接下去,就会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在她对面,身穿威严龙袍的帝王,瞬间没了声音。
洛信原没有说完的后半截威胁言语,硬生生吞进了喉咙里。
桌案下的手指关节蜷曲成拳。
半晌才干涩地回了一句,“我没有……”后面却又咽回去不说了。
安静无人打扰的西阁内,梅望舒拾起炭火钳子,把两份烧得半焦的诏书拨开,露出黄绢上残余的只言片字。
“信原。”她平静地指出,“刚才在外头步廊,你还在说,过去的错,你再也不会犯了。”
“但在我看来,你时时刻刻都在重复过去的错。”
洛信原的视线倏然扫过来,难以置信。
“什么错。”
梅望舒用炭火钳点着焦黑圣旨里的字句。
“圣旨,代表无上君权。圣旨一旦颁下,抗旨便是重罪。
圣旨里字字句句,都是君王对臣下的威慑威严。”
她放下拨火钳,坐直身体,直视对方。
“信原,我人就在京城里。当你准备这两份圣旨时,可有想过问我一句,我愿不愿意。”
洛信原默然擡手挡住了眼。
挡住了明亮灯火,也遮挡住对面询问探究的视线。
宽大厚重的行龙袍袖后面传出一声苦涩的笑。
人虽然笑着,笑声里却满是自暴自弃的绝望。
“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我何必问你。”
“桩桩件件,都是我强逼你。你何时回应过半分。”
“唯恐我绝了皇室后嗣,兢兢业业,帮着你老师选后。”
“哄我去梅家别院养病,往别院里塞了阿苑娘子。”
“呵,归乡假死躲我——”
“我从未帮老师选后。”梅望舒打断他,“正相反,因为你不愿,我阻止了老师几次,只是老师不听我。”
“阿苑娘子,是我当时以为你对女子有心结。想选个温婉又年长的夫人,和你结识攀谈,打破心结罢了,还特意选了孀居的寡妇,谁知道你弄出后面那些事来。”她自嘲,“早知道,我该选个年纪更大的婶子。”
“至于归乡假死……”她擡手按揉着眉心,头疼。
“我当时心灰意冷,只想早早将梅大公子的身份埋葬入土,平静了此余生。若说躲你……倒也没错,但又不是你想的那种躲你。我当时又不知……”
按揉着眉心的手被猛然攥住了。
洛信原呼吸急促,身体猛然前倾,越过了宽大桌案,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腰间挂着的玉佩叮叮当当响成了一团。
“是了,你当时并不知晓我的心意……”
洛信原喃喃自语着,仿佛黑夜里陷入迷雾、团团打转的困兽,突然从迷雾困境里跳了出来,眼前现出一片光明。
“你归乡假死是因为心灰意冷,不是知我心意,刻意躲我。心灰意冷,是以为我容不下你,‘飞鸟尽,良弓藏。’不,雪卿,不是这样,我——”
他的声音因为太过激动,突然哑了。
深吸了几口气,勉强平静下来,“你刚才在外面步廊问我,我是真心还是假意。我现在就回答你。我从来对你都是——”
梅望舒擡手,做出一个阻止的手势。
“刚才没有说,现在便不必说了。”
在对方愕然的神色里,梅望舒轻声道,“我一片真心,赶回京城,想问信原对我是真心还是假意。若是以真心换真心,我倒也……”
她的半句话停在这里,顿了顿,另起话头,平静地道,
“陛下给臣准备的两条路,臣已经拜读过了。拿捏人心,处处算计,可谓是精妙绝伦。”
洛信原仿佛被重锤狠狠击中,整个人立在原地呆住。
年轻健壮的身躯,明显地晃了一下,仿佛全身都失去力气般,缓缓往后退了一步,厚重衣摆摇晃,跌坐在地上。
“你想告诉我,我原本有机会的……是不是。”
“雪卿。”
“说话,雪卿。”
陷入懊悔狂乱情绪的君王,突然不管不顾地扑过来,用力握住了梅望舒的手,紧紧地包裹在他自己的手掌里。
平日里冷静沉稳的声音,带出了难以掩饰的颤音,“雪卿……?”
梅望舒不回答。
眸光垂下,望着地面,避开对面带着恐慌,却又隐约期待的的目光。
任凭自己的手腕被紧紧握着,始终一言不发。
西阁里陷入久久的沉寂,只有穿堂山风隐约呼啸,火盆里的火焰噼啪燃烧。
良久。
洛信原惨笑一声,松开了手,缓缓后退,手掌重新捂住了眼睛。
寂静的西阁里,逐渐陷入黑暗情绪深处的天子喃喃自语着,
“你恨我了。”
“是我自作聪明,毁了一切。”
“我早知道。”洛信原哑声道,“无论怎么挽留,劝你,求你,逼你,只会变得越来越糟,你……终究还是要离我而去。”
“我这一生,看似万人之上,生杀予夺……但从小到大,但凡我想要什么,无论怎么哭,怎么求,从来不是我的……对我好的父皇,早早地没了。母后的宠爱……从未有过。好东西,都是哥哥的……我不想要的,无论我怎么哭,怎么躲,都会硬塞给我。就像……母后赐下的银耳羹,坐不稳的皇位,半夜的鞭打……呵,还有替我打算好了的,准备立做皇后的贺家好表妹。”
“从小到大,我唯一觉得我可以要到的,我唯一想要的……”
饱含痛苦的嗓音,在这里顿住。
洛信原再也说不下去了。
“好。”
良久之后,龙袍衣袖后才传来勉强平稳的嗓音,“不要说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狠话。我不逼你。你我好聚好散。”
他放下了衣袖,眼角通红,黝黑眸子涌动着疯狂和绝望,
“给我个念想。长长久久的,能让我一辈子记着的——”
梅望舒擡手,揉了揉隐约作痛的太阳穴,打断了对面饱含着狂乱绝望的呓语。
“你说完了没有。等你说完了,轮到我说。”
洛信原瞬时哑了。
梅望舒擡手点了点桌上摊开的残卷,“信原准备的两条路,我拜读过了。无论哪条路,信原都在用皇权逼我。”
她低低叹息了声,“信原的心意,我也看到了,听到了。”
洛信原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又紧紧闭上了嘴。
眼睛连眨动一下也不愿,紧盯着对面的一举一动。
梅望舒重新端端正正地跪坐,遵循臣子之礼,双手将两卷圣旨残卷捧起奉还,
“陛下的两条路,臣都不能接受。臣提议第三条路。”
“这条路,陛下或者喜欢;或者不喜欢。但这是臣自愿留在京城的唯一一条路。”
“陛下若是选了臣的第三条路,必须舍弃之前准备的两条路。”
“天子一诺九鼎,再不许反悔。”
片刻沉默之后,洛信原霍然起身。
一把抓起那两封诏书残卷,狠狠投掷入火盆中。
——
开春后的任免诏书,在四月初颁下。
礼部尚书叶昌阁,加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升任左相之位。
枢密使林思时,参知政事,赐府邸。
之前众人都以为会出任左相的梅学士,竟然官职丝毫不动,只封赏了千里之外老家的父母。
不止如此,御前还提拔了另外两名才学出众的年轻俊彦,同时升任翰林学士,随侍圣驾。
一时间,京城风起云涌,众人暗地里猜测纷纷。
有相熟的同僚私下里问起。
梅望舒被问得多了,却只是一笑,
“实在是病躯拖累,不能过多劳累,隔三差五便要卧床。圣上曾当面问过本官的心意,本官与圣上说,再像从前那般整日随驾,身子实在撑不住。因此举荐了两位新晋的栋梁之才,好歹在御前可以轮值。”
同僚听得齐齐摇头慨叹,“梅学士还是多休养休养,身子早些好起来才是。”
梅望舒笑答,“家里在京郊有个别院,身子若不好了,便去那边住几日,此事已经通报过御前了。”
果然,没过几日,梅家便遣人递了条子进宫,以夜风伤寒的名义,告假七日。
齐正衡听到时,张大了嘴巴,“这才回京几天,都快入夏的天气了,夜风吹一吹,伤寒告病七日?梅学士其实不想干了是吧?”
没过几天,齐正衡接到天子密令,嘴巴张得更大了。
这晚正好是满月之夜。
一轮圆月挂在天边,点点繁星缀于夜幕高空。
齐正衡亲自在宫门边看守着,皇城东侧的东华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从里面驰出一驾不起眼的青篷马车。
小桂圆被点了名,满脸懵懂地随侍御前,跟随出了宫。
不多时,马车停在一处波光粼粼的大湖边。
正是京城里有名的十景之一,明湖月色的所在。
一艘三十尺长的双层龙首官船安静地停泊在湖边,登船木板已经搭好,官船上层的船舱里点了几盏灯火。
灯影憧憧,从紧闭的木窗上,隐约映出一个优美的女子背影来。
洛信原下了马车,站在夜色幽静、水声隐约的湖边,久久地凝视着那道熟悉却又陌生的背影。
天边一轮明月缓慢移动。
月上枝头。
月下的人,脚却仿佛定在地上,徘徊不前。
扳倒郗党、亲政当日,在金銮殿里接受百官觐见而不动声色的沉稳天子……
如今眉眼间竟露出一丝紧张神色。
期待,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