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湖光粼粼。
洛信原独自登上木板,径直往官船上走去。
齐正衡连同小桂圆两个被丢在岸边,目瞪口呆,齐齐张大了嘴巴。
哎哟,微服出宫……夜会美人!
“行了,桂公公,你要看到什么时候,你眼珠子还要不要了。”
还是齐正衡先反应过来,闷声提醒,“身子转过去,背对着湖边。啥也别听,啥也别想。”
——
洛信原踩着咯吱咯吱的木梯上了官船上层。
偌大的官船里,四处幽静无人,似乎是提前洒扫过了,角落点起香,桌上清供了佛手,暗香隐约。
唯一亮着灯的舱房,在上层中央。
吱呀——
洛信原推开了新刷了清漆的舱房木门。
不大的舱房里,挂起一副串珠湘妃竹帘,隔断了门外窥探的视线。
竹帘后隐约露出玲珑身形。
梅望舒今天穿了一身绾色百褶罗裙,月白交领褙子,绾起的双螺髻上,简简单单簪了一支梅花玉钗,流苏步摇,耳边坠了副东珠耳珰,眉心处一点花钿。
在竹帘后浅浅啜了口酒,“公子来了。”
洛信原站在门边,眸光灼亮,饱含着兴奋期待,低沉地应下,“我来了。”
梅望舒又啜了口酒,放下银杯,“公子今夜来得早。”
她停了七日的药,没有日日伤损声带,嗓音比平日有细微的不同,听起来是清亮柔和的女子声音了。
说话语调却与往日没什么区别,继续和缓地道,
“妾应下今夜之约,曾与公子说好——月满而聚,月亏而散。日出之后,公子不必找。”
洛信原站在门边,专注地凝望着竹帘后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半晌才回过神来,
“我应下了。”
正欲往门里走,却听到竹帘后悠悠道,
“妾身世飘零,今夜坐船游湖散心,在湖边偶遇公子,邀上船来,还请公子一切听妾的安排。若今夜有什么不如意之处,以后妾便再不敢邀人上船了。”
洛信原的脚步一顿。
“什么意思?……今夜来的不是雪卿?”
“雪卿是谁。”梅望舒看了眼窗外月色,随意道,“妾名叫阿月。”
“……你是阿月,那我呢,我又是谁?”
“今夜登船而来的,自然是湖边偶遇的原公子。”
洛信原深吸口气,点点头,“好。居然是这种身份。”
忍了又忍,忍不住心里腾腾冒火,话音里带出一丝火气来,“阿月和原公子,在湖边萍水相逢的缘分,莫非天亮便不认了?”
“早与原公子说过,原公子或许会不喜第三条路的安排。”
相隔一道竹帘,梅望舒指尖摩挲着银酒杯,淡然道,“阿月和原公子确实是湖边偶遇,萍水相逢。今夜之事,还请原公子约束下人,切勿泄露于人前。”
“放心,带来的都是懂事的心腹。”
洛信原跨进门里,往窗边竹帘方向走去几步——
砰,撞上了屋里摆设的桌案。
“妾还未说完。门边摆了一处榉木长案,上面放了些酒,供原公子取用。”
梅望舒的声音里带出极轻微的笑意,“原公子如此等不及?”
洛信原站在撞上的长案边,沉默了片刻,低头望去,果然看到一个细颈银酒壶。
盛满美酒的银酒壶,被他刚才一撞之下,泼溅出了少许。
芳馥的美酒,在室内弥漫开来。
梅望舒在竹帘后自斟自饮一杯,慢悠悠地道,
“原公子来得不巧。今夜有酒无菜,船上连食材也无,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妾便做主,准备了些空盘空碟,想请原公子湖心垂钓,就地取些食材,充作宵夜。”
洛信原定睛望去,三尺长的榉木案上,除了一个银酒壶,果然放了两副碗筷,四个细瓷白碟。
酒壶是满的,盘碟里空空如也。
梅望舒推开半扇窗,望向月下波光粼粼的大湖,湖面时不时有几尾大鱼跃出水面,搅动一池春水。
“活鱼斫成鱼脍,鱼骨可熬汤,再来几只活虾白灼,搭配美酒,便可以充作一餐拿得出手的宵夜。”
她转过视线,隔着竹帘道,“劳烦原公子了。”
洛信原:“……”
***
一轮明月悬挂高空。
原公子在月下捕鱼。
船上的渔具早已准备好,垂钓用的鱼竿,鱼饵,捕鱼的网,鱼篓,一应俱全。
洛信原估了下时辰,舍弃了鱼竿鱼饵,直接撒网。
湖心盛产鲫鱼,个头大而肥美,一网下去,便捕捞了七八尾上来。
网中除了活蹦乱跳的鲫鱼,还有虾蟹。
春天虾蟹的个头不大,聊胜于无,白灼上桌,可以充一盘菜。
洛信原披了身蓑衣,盘膝坐在船舷边,面前摆了两个大瓷盘。
在明亮月色下,拿刀细细地片鱼脍。
头顶一声轻响,二楼轩窗从舱里推开。
梅望舒坐在窗边,从高往下,安静地地注视着。
眼见他左手按鱼,右手执刀,生平第一次做庖厨事,拉出的架势居然有模有样,盯着鱼的视线凌厉,显然将那鱼当做了对手,一时没忍住,微微笑了下,露出唇边清浅的梨涡。
正好下方那人听到声音,擡头仰望。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对视了片刻,洛信原指着面前的瓷盘,“这盘鱼脍如何?可当得一盘好菜?”
“原公子下刀利落,对新手来说,已经是极好的了。就是刀工欠缺了些,片下的鱼脍厚薄不匀,影响口感。”
洛信原没反驳,直接把瓷盘里片好的一层鱼脍倒进湖里。
从鱼篓里拎出另一条活鱼,一刀杀了,继续片起鱼脍。
这回手腕额外用了巧劲,片出的鱼脍薄且均匀,半透明的一层雪白鱼肉薄薄铺在白瓷盘上,几乎可以透出瓷盘上的缠枝青莲花纹。
“这盘可满意了?”
梅望舒从二楼凝目望了片刻,点点头,“薄厚均匀,入口滋味应该不错。原公子辛苦。”
洛信原淡笑了声。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阿月姑娘这么轻易便松口,放过了原某,倒是让原某诧异。”
在湖水里洗干净了手,托着那两盘雪白鱼脍起身,
“别人都是月下行船,喝酒赏景;到了我这里……月下杀鱼。阿月姑娘真是会折腾人。”
梅望舒莞尔。
“原公子平日里前呼后拥,指使人惯了,难得自己动手做事,难免满腹牢骚。”
在她身边的红泥炉火之上,吊着一口小铁锅,里面熬煮的鱼汤颜色稠白,咕噜噜翻滚着细小气泡,浓郁的鲜香味道在室内弥漫开。
她掀起锅盖,洒了点葱花。
片刻后,楼梯声响起,洛信原从舱房外迈进来,将两盘鱼脍,一盘白灼虾放在榉木长案上。
“举手之劳的小事,哪敢满腹牢骚。”他在长案后坐下,
“只是遗憾这大好月色,都用来折腾吃食了。过来坐吧!平日见你用膳的胃口跟鸟雀似的,我不信你真饿了,明摆着换花样消遣我。”
梅望舒笑而不答,眼看着鱼汤煮好,熄灭了炉火,把锅里的浓白鱼汤分两碗装了,却不起身,只单手拨开竹帘,递了一碗出去。
“不敢。”她淡淡道,“原公子入夜而来,明日又要早回,这些宵夜都是为原公子备下的。妾喝些鲜鱼汤即可。”
洛信原见她不肯过来,便自己起了身,端起长桌上的大瓷盘,走到湘妃竹帘边。
“其他的倒也罢了,折腾我这么久的鱼脍,你需得尝尝。”
竹帘掀起半扇,从里面探出一只莹白手掌,接了进去。
梅望舒假做没见到帘外那道灼热的视线,竹筷夹起一块雪白鱼脍,细细地尝了尝,
“肉质滑嫩不腻,切片厚薄均匀,滋味极好。”
“喜欢便多吃点。”洛信原愉悦地笑了下,端着那碗热腾腾浓香扑鼻的鱼汤,走回长案后坐下,喝了半碗。
“除了折腾人的宵夜,今夜阿月姑娘还准备了什么章程?”
梅望舒隔着帘子,眸光低垂,以银匙缓缓搅动着乳白鱼汤。
“今夜邀原公子登船,船上备了许多供消遣的事物。”
“原公子坐着的长案下面,有棋盘,有画布,有投壶。”
“对面书柜上,有前朝古籍,游记闲书。”
“另一面的墙上,挂着古琴。”
“竹帘外的短案上,备好了清茶,熏香,可供闲谈。”
她的声音顿了下,继续平静地道,“竹帘之内有软榻,备好了被褥。”
洛信原听她细数完毕,没吭声,继续几口吃完宵夜,拿过毛巾擦净了手,站起身来。
毫不迟疑,径直往竹帘方向大步走去。
就在他掀起竹帘的同一个瞬间,房里的油灯熄灭了。
舱房里照明的两盏油灯,都放在竹帘内,此时同时熄灭,房内顿时陷入无边的黑暗。
“原公子若是要入帘,”隔着一道隐约竹帘,梅望舒沉静地道,“今夜还请熄灯。”
洛信原低沉地道,“准了。”
正要往前迈步,砰,黑暗里再次撞上了竹帘边的矮案。
这回泼溅出的是清茶。
缭缭的茶香弥漫在室内。
洛信原的嗓音里带着几分不满委屈,低声申诉,“故意把短案放在进出的必经之地,存心折腾我。”
“短案放在竹帘外,之前已经提醒过原公子了。”
梅望舒在笼罩四周的黑暗里轻声缓语地道,
“清茶去火,入帘之前,请原公子先喝杯茶,再斟酌斟酌。”
洛信原在黑暗里伸手摸索,摸到短案上放置的茶盏,举杯喝尽了里面剩下的大半杯清茶。
喝完转身往门边走去。
梅望舒坐在黑暗里,侧耳听着那脚步声逐渐走远,却又在靠近门边的榉木长案边不动了。
片刻后,脚步声重新走近,这回仔细地绕过短案。
“说话。”
“嗯?”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洛信原喝了口酒,把拎过来的细颈酒壶扔去墙角,循着声音,在那个代表疑惑的疑问尾音落地之前,直接扑过去,把窗边端正坐着的人影扑倒在软榻上。
串珠竹帘相互碰撞,发出一阵细碎的声响。
带着薄茧的骨节有力的男子的手,在黑暗里摸索着,托起那纤巧的下颌,强硬地擡起,将含着的那口酒渡了过去。
夹杂着清茶苦香,又夹杂了美酒的醇香。
舌尖四处肆虐,舔咬着那处柔软微翘的唇珠,重重地咬了口,又把低低的惊呼声闷捂在了嘴里。
朱钗散乱,步摇落地。
“你要求一个清静少人的所在,要我出宫。我应下了。”
“我带来了龙凤烛,你偏要熄灯,不想直面我。”洛信原咬着耳垂,“我应下了。”
“凭空编纂的假身份,方便你事后翻脸不认人……”他咬着牙道,“我也应下了。”
“今夜是十五满月之夜,也是你我的初夜,我只有个唯一的要求。”
“好姑娘,今晚别矜持,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