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昌阁今日被单独召入紫宸殿,商议帝后大婚的准备事宜。
入宫之前,他已想好了筹办大婚的推荐人选。
在御前郑重道,“此次南河县主赐婚事宜,由礼部侍郎李学谦筹办准备,枢密使林思时主婚操持。臣认为,这两人既然有了筹办县主赐婚的经验,不妨继续由这两人筹办帝后大婚……”
洛信原听到一半,直接拒绝了。
“林思时不可。”
叶昌阁惊诧万分。
他迟疑着想替大弟子问一句‘为何不可’,还没问出口,洛信原先问起他,
“礼部侍郎李学谦其人,朕记得他三十上下年纪?家里应该是早有婚配了?”
叶昌阁急忙道,“李侍郎早已成婚,膝下儿女双全。是姻缘有福之人,陛下放心。”
洛信原并不放心。
狼毫杆缓缓点着桌案,追问,“李侍郎膝下儿女双全……儿女都是出自正妻?他家中有没有纳妾?”
叶昌阁被问住了。
“这个,李侍郎的长子应该是正妻所出的嫡子,后面几个儿女就不太清楚了。不过他家中确实纳有妾室。臣记得纳妾当日,李侍郎还请同僚去家里吃了宴席……”
“那就不必再问了。李侍郎也不可。”洛信原握着狼毫,把桌上备选名单里的李侍郎划去。
数了数剩下的几个人选,问叶昌阁,“鸿胪卿俞正宗此人如何?”
叶昌阁目瞪口呆。
“俞大人……人品高洁,为官清廉。但俞大人乃是主管外宾朝会的鸿胪卿,并非礼部官员,帝后大婚之事,和俞大人实在是八竿子打不着啊陛下。”
他试图弄明白圣上挑选官员的条件。
“林思时也非礼部官员,筹备帝后大婚,他确实不合适。但李学谦身为礼部侍郎,论起是能力职位,都是筹备帝后大婚最合适的人选。”
“但李侍郎家里纳了妾,私德不修。”
洛信原以狼毫朱笔圈了鸿胪卿俞光宗的名字,“俞光宗家里只有一个正妻,是个守私德的好官员。他更合适。”
“……”
叶昌阁扶额,再度提醒,“俞大人虽然修身养德,可惜子嗣不丰,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并非儿女双全的姻缘有福之人。他不合适筹办帝后大婚。”
洛信原温和淡笑,“膝下两个女儿有何不好?朕觉得他比李侍郎合适。”
视线再度从名单上划过,“其实最合适的筹办人选是叶相你,可惜叶相手里事务太忙。如果叶相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推荐,那就定下来由俞光宗筹办大婚。”
叶昌阁坐在御赐交椅上,额头的青筋隐约抽动。
“俞大人向来主管鸿胪寺,不熟悉礼部大婚章程,帝后大婚如此重要的事交给他办,不知会办成什么样!”
他气喋喋地起身,“与其交给俞大人,不如还是交由老臣来办!把政事堂那边的事务挪一半给林思时,老臣空出手来,即可专心筹备帝后大婚。帝后大婚关乎国本,还请陛下听老臣的劝谏!”
一番话正符合洛信原的下怀,他当即应承下来。
“朕向来是勇于纳谏的。”他安抚道,“叶相不必焦心,就按叶相所说的办。”
叶昌阁长出一口气,坐回交椅。
这时才想起来追问,“对了,陛下至今未曾告知,选中的皇后人选是?”
“是叶相认识的。”洛信原只带笑说了一句,下面便不肯透露了。
“反正大婚事宜先筹办起来,至少要准备三五个月。人选已定,叶老稍安勿躁,等合适的时机,朕自会告知天下。”
送走了叶昌阁不久,殿外又禀进,欧阳医官求见。
洛信原召人进来回话,“今日的平安脉请得如何了?”
欧阳医官满脸带笑,“贵人最近几日请得的平安脉像都极平稳,身上寒症症状也明显好转,显然是连续服用的温补方子起了效果。”
他上前请示,“若是贵人愿意掀起帘子,让微臣看一看贵人的面色和舌苔颜色,臣对祛除贵人身上的寒症会更有把握——”
洛信原停了批阅奏本的笔,淡淡道,“贵人放下帘子,自有她的缘故。你入宫也有几个月了,这么浅显的道理竟不明白?”
欧阳医官悚然而惊,立刻想起了牢里关着的那位同僚,不敢再自作聪明,默然行礼告退。
洛信原却又叫住了他。
“昨晚你去见牢里那位医官,把你准备的给贵人的诊治方案拿给他看,他看完如何说。”
欧阳医官不敢隐瞒,嗫嚅道,“牢里关着的那位看了,说……说臣的方案不够好,拔除寒毒见效太慢,又添了几味药。但臣早上拿去和其他几位御医商讨过了,添加的这几味药性罕见,臣等不能确认药效会更佳还是会相冲……”
“不能确认,那就慢慢议着,先把温补药照常吃着。你们去查询古籍也好,拜访名医也好,出去找人试药也好,等商议出结果了,再拿给朕看。”
“臣遵旨。”欧阳医官跪拜行礼完毕,却不起身,继续禀道,
“有件事需得回禀陛下当面。贵人最近身上癸水至。但寒症不除尽,始终还是不利子嗣。这个需要慢慢调养,或许两三年,或者三五年。不好说。”
洛信原神色不动,“朕知道了。”
欧阳医官出去后,紫宸殿内恢复了安静。
洛信原停下批阅朱笔,又桌上拿起一张名单。
这张单子上,密密麻麻写了宗室下一辈的子嗣名单。
废太子那一支,代王那一支,当然是不在里面的。
除此之外,还有几家宗室叔伯,都是先帝的兄弟,血脉极近。
下一代未满十五岁的男孩儿,数目有二十多个,一一列在单上,旁边以小字写满出生八字,母家出身,孩子的喜好性情。
洛信原粗略看过几眼,先把十岁以上的男孩儿姓名全划掉了。
想了想,又把五岁以上的姓名全划掉。
又想了一会儿,最后索性把纸揉成一团,扔在字篓里。
宗室里的男孩儿多的是,即使他无子,要在子侄辈里过继个孩儿立为储君,也是以后的事。现在急什么。
等再过个十年八年,江山稳稳掌在他手里,再让雪卿自己慢慢挑个年纪小的,合眼缘的,两三岁就抱来养在宫里便是。
不着急。
眼下有大把的更着急要做的事。
想起昨夜西阁有人酒后吐真言,把心底深埋着的满腹伤怀吐露,最后借着月色说出的那句‘抱抱我’,洛信原独自回味了一会儿,眼里逐渐带了笑。
扬声吩咐小桂圆去西阁跑一趟,看看梅学士起身了没,醒酒汤可喝过了。
——
梅望舒睡到晌午起来。
宫里的酒不伤身,喝多了也不头疼。
但是会晕。
她晕晕茫茫地起身洗漱,迷迷糊糊用过了膳食,喝了一碗醒酒汤,伏在小榻上,没等到醒酒汤起效,竟又睡了过去。
直到下午才彻底清醒了。拉赫
想起醉后胡言乱语,只恨自己昨夜为何不把酒壶从西阁直接扔下山。
耳边听到洛信原走进来的沉稳脚步声,她斜倚在软榻上,拿本书直接蒙着头,从书页下吐出一句话来,
“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洛信原走到榻边,抽出那本书,低头看了看,“面色不像昨晚那么红。彻底酒醒了?”
又伸出五根手指,在面前晃了晃,带着细微笑意问,“这是几?”
梅望舒闭着眼,擡手把使坏的手打飞。
“昨晚酒后的胡言乱语,我已经忘了,你也别记着。”
“昨晚哪有什么胡言乱语?”洛信原撩衣摆坐在她身侧,
“分明只有我们对月喝酒,喝到尽兴,雪卿最后说了句‘今夜月色极好’。”
“……”梅望舒又拿过一本游记挡在脸上。
“再多说一个字,你就原路下去。”
洛信原立刻闭嘴,从广袖里取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盏。
成人手掌大小的琉璃盏,配有同套的晶莹琉璃盖,里面薄薄铺了一层碎冰,碎冰下覆盖着新鲜切成小块的蜜桃甜梨,又铺了一层紫色葡萄,一层银勺挖好的滚圆小西瓜球。
拿银勺舀了一粒西瓜球,递到嫣红唇边。
梅望舒闭着眼,将鲜嫩果肉咽下去,“你哥哥那边,可需要我做什么?”
“罪证确凿,人都拘起来了,爵位也削了,就算身边还有些文臣死士跟随,就像秋后蚂蚱,蹦跶不了太久。”洛信原随意地道,“具体怎么处置还在议,但总归不会闹到需要你经手的程度。”
梅望舒嗯了声,“若是京城无事的话,今日正好当面告辞,明早回去别院。”
洛信原舀着小西瓜球的动作一顿,“明早?走得这么仓促?”
他望了眼窗外的日头,“最近日头热,这个天坐马车走山道,怕你中暑。”
“进了山就凉爽了。”梅望舒并不怎么在意,“反正我体质寒,畏冷不畏热。”
察觉到对面的动作停顿,她倾身过去,凑近停止不前的银勺,嫣红唇瓣微张,将银勺里的果肉抿在嘴里,换了个称呼。
“陛下说过,不逼我。”
洛信原放下银勺,“我不逼你。”
他起身大开了窗户,让猛烈的山风进来。
“昨夜的月色实在太好。昨夜的雪卿醉后难得坦诚,让我看清了雪卿的心意和犹豫。”
他对着窗外的日头,“原以为,这次能多留你几日。”
梅望舒坚持,“明早清晨日出前便走。”
洛信原最终点了头。
高大身影靠在窗前,又说,“今晚我歇在这里。”
察觉背后凝视的视线,他并不回头,只淡然道,
“放心,你的话我记着,在宫里不会对你做什么。不过是想守着西阁的酒瓶子,免得有人半夜喝醉又说胡话。
梅望舒知道他是借口,却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默许下来。
——————
这夜睡得却不怎么好。
醒来时接近三更天,正是夜色最为深沉的时刻。
梅望舒是被硬生生热醒的。
身上仿佛趴了只毛茸茸的大狗,和她头颈交缠,身体又热。
她身子寒凉惯了,对热度极为敏感,从沉睡中惊醒,轻手轻脚地坐起身。
和她挤在一处软榻上的人,此刻正在沉沉的睡眠中。
睡颜平和放松,锐利的视线闭起,收敛起平日的锋芒。
如果说在下面那处皇城里,这人一身冠冕龙袍,收敛步伐,喜怒不形于色,举手投足都符合众人心目中的威严天子。
在山上这处西阁时,他的言行举止随意许多,给她的感觉,倒更像是深宫陪伴多年的那个少年长大了。
想到这里,梅望舒自己都失笑。
分明都是同一个人。怎么还会纠结像这个,像那个。
她在月色下安静地看了一会儿。
趿着鞋披衣起身。
她需要在一个无人的所在,好好地想一想将来。
曾经她设想的将来里,只有父母族人,家中老仆。他们过得好,自己这辈子就算得偿所愿了。
后来,身边多了嫣然。
如今又多出来一个。
当日西阁,她拒绝了对方安排好的两条路,提出第三条路,留在京城,闲居别院,每月见面……
原本打算着等对方得偿所愿,圆满了所谓的念想,主动放手。
到那时,她身上既没有后宫嫔妃的身份,也没有梅相的头衔;只要君王放手,自己便能按照最初的打算归乡隐居。
但她低估了对方的坚持,小看了那份念想。
年轻血热,甚至能让早已冷透的血回温。
两人在如今的局面里……以后要怎么走,她还没想好。
她要好好想一想。
梅望舒在月下披衣起身,沿着步道缓步下山。
西阁今夜值守的两位小宫女,两位小内侍,都是十五六岁的青涩年纪,守在大铜铃铛附近,山风吹去燥热,个个睡得东倒西歪。
她微微一笑,无声无息地绕过他们,并未惊动他们沉睡。
下方亮起几点黯淡微光,并不显眼,但居高临下望去,还是能大致照亮附近的轮廓。
西阁附近居然有处凉亭。
借着那点微光,她一眼瞥见,建在偏僻处的那座八角凉亭,和御花园里自己刚去过的那座假山顶凉亭,采用同样的形制,或许出自同一批工匠之手。
兴之所至,她提着一盏宫灯,沿着山道,信步往下走。
山中漫步的同时,思考以后的路。
走到一处从未走过的岔路口时,不知从哪个角落突然钻出四五名黑甲打扮的禁卫,面色紧张,向她恭谨行礼,
“梅学士,前面没路了。山道夜里危险,还请梅学士往回走。”
梅望舒脚步停下,思路被打断。人微微一怔,看向前方隐约微光的小径尽头。
“是么?打扰了。”她在两边的暗淡灯光映照下转身。
沿着原路,重新缓行上山。
朦胧月色下,一个暗影在夜色潜行。
借着禁卫出来阻拦的瞬间,那黑影无声无息地从地下出现,抄小路越去前方,从步廊阴影里现出身形,在梅望舒经过时幽幽开口。
“梅学士,好久不见。”
那声音似曾相熟,梅望舒讶然转身。
“洪公公?”
她辨认了一阵才认出人来,“你在西阁当值?”
许久不见,小洪宝比从前在御前当值时瘦了一大圈,原本圆皙的脸颊凹陷下去,脸色现出病态的苍白。
“奴婢在西阁当值。但不是在上头的那处西阁当值,而是在西阁下头当值。”
小洪宝站在步廊朱红盘龙大柱后头,阴影挡住了半张面目。
“当年奴婢犯了事,被罚到西阁下面当差。”他幽幽地道,“命苦啊。”
他从红柱后走出两步。
“梅学士这是要回西阁?奴婢熟悉夜路,奴婢引着梅学士回去。”
梅望舒没有拒绝,随他沿着山道缓步上去。
“洪公公,你我也是多年相熟的老熟人了。不必一口一个奴婢的谦称,如从前那样称呼就可。”
小洪宝慨叹,“从前不知天高地厚,如今知道了,不敢啦。”
“你究竟犯了什么事?”梅望舒问他,“受罚也有半年了。若是罪名不重的话,我找个机会在圣上面前提一句,把洪公公调回御前来?”
“多谢梅学士好意。但圣上亲口说过,十年二十年是没可能了。”小洪宝自嘲地笑了声,“对了,今晚西阁送别邢医官,梅学士怎的没来?”
梅望舒心头剧烈一跳,脚步停住了。
“邢医官?”她的视线倏然锐利起来,“他人就在西阁?我竟不知晓。”
小洪宝神色奇异地笑了。
“西阁下面有处值房,是陛下启用了许多年的老地方。奴婢知道,邢医官也知道,梅学士竟不知道?”
“邢医官最近一直待在西阁下面的这处好地方。梅学士今晚还是去看一眼吧。”
“毕竟,梅学士若是今晚不去送别邢医官……”
“以后风雪关外,相隔千里,今生只怕再也见不着邢医官的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