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卫国只穿着一条裤衩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不出门,也拒绝穿顾南丹给他买的衣服。顾南丹临走时用那个牛仔包把卫国湿透的衣服席卷而去,并留下一句话:你什么时候把我买的衣服穿上了,我就什么时候来看你。卫国说除非我能找回皮箱。顾南丹说那你就等着皮箱从天下掉下来吧。
一天晚上,正在弯腰捡火柴棍的卫国听到房间里铃声大作。铃声是欢快的,他想这一定是一个好消息,也许是关于皮箱的。卫国扑到床头拿起话筒,电话却忙音了。卫国耐心地等着,相信它还会响第二次。等了好久,电话没响,卫国后悔刚才因为捡火柴棍没能及时把脑袋从柜子后面退出来,因而耽误了接电话的时间。他看着手里的十几根火柴棍,想我再也不能捡火柴棍了,我这是玩物丧志。他把火柴棍丢进纸篓,也想把顾南丹遗忘在床头柜上的那把牙刷丢进纸篓。他举起缠满发丝的牙刷,电话铃再次响起来。他迅速抓起话筒,听到顾南丹说快下楼吧。下楼干什么?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我的衣服呢?我不能赤身裸体地去见人吧?我不是给你买新的了吗?对,对不起,我只穿自己的。下不下来由你,是关于考试的事情。听说是关于考试的事情,卫国手脚并用,赶紧把顾南丹买给他的衣裤往身上套,衣裤发出轻微的撕裂声。他一边穿一边往外跑,跑到走廊上,手还在拉裤子上的拉链。
顾南丹坐在一辆白色轿车里。卫国走到车边。顾南丹打开车门,把卫国从上到下扫描一遍,说穿上我买的衣服,你并没有哪里不对劲。卫国说只是心里有点儿不习惯,从小到大我都是自己买衣服,不到两岁,母亲就病死了,我对她没有一点记忆。顾南丹说这情有可原,我还以为碰上了一个精神不正常的。车子晃了两下,冲出迎宾馆,跑上马路。顾南丹从反光镜里观察卫国,发现他的一只手放在衬衣的风纪扣上,把风纪扣扣上了又解开,解开了又扣上。卫国说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车子停在一幢住宿楼前。顾南丹叫卫国跟她一起上楼。卫国跟着她一步一步地往上走,走到三楼,顾南丹按了一下门铃。一颗秃顶的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来,对着顾南丹傻笑,说来啦。顾南丹说主任,我把人给你带来了。主任偏着头看顾南丹身后的卫国,看了一会儿,他关上门。当他再次把头探出来的时候,鼻梁上多了一副眼镜。他戴着眼镜看了一会儿卫国,说进来吧。
他们跟着主任穿过宽大的客厅,走过两扇木板包过的房门,进入第三个房间。卫国看见一位老太太睡在床上,眼睛闭着,上身光着,下身穿着一条宽大的花短裤,手里拿着一把扇子正在摇。主任说这是我母亲,她特别怕热,但又不适应空调。顾南丹说你去接电话吧,这事就交给我们了,最好把伯母叫出去。主任用粤语叫他母亲。他母亲连眼皮都不抬一抬,嘴里嘟哝着。主任说她不愿出去,你们干吧,不会影响她的。主任走出房间,顺手把门关上。
顾南丹指指门角,说我们干吧。卫国看见门角摆着锤子、老虎钳、三角梯和一个装着吊扇的纸箱。卫国说原来你是叫我来干这个?顾南丹摆摆手,生怕惊动睡在床上的老太太。卫国用英语骂了一声狗屎,我是教授,不是装吊扇的,我根本就没装过吊扇。卫国想不到顾南丹竟然也会英语。她用英语说,我说你的证件掉了能不能先考试,然后再回去补办证明?主任问我你是干什么的?我说你是物理系的教授,是学物理的。他说学物理好,我家里正需要装一台吊扇,你叫他给我装装。
尽管难看,甚至有可能还有口臭,卫国还是张大了惊讶的嘴巴,说你怎么会说英语?顾南丹说你以为光你会吗?卫国咂咂嘴,打开三角梯,拿着老虎钳爬上梯子,开始扭天花板上那根裸露出来的垂直的钢筋。他要先把这根钢筋扭弯,才能把吊扇吊到上面。但这根钢筋很硬,卫国用老虎钳夹住它,用锤子敲打它,一心想把钢筋敲弯。汗水很快就浸湿了卫国的衣背,他敲打钢筋的速度愈来愈快,愈来愈有力量,像是在敲打自己的仇人。顾南丹手扶梯子,不断地提醒卫国慢点儿,小心点儿。由于钢筋弯得太慢,再加上顾南丹的不停唠叨,卫国变得有点烦躁。他已经把锤子敲到了天花板上,上面已敲出几个凹坑。顾南丹轻轻地叫道别把天花板敲烂了。卫国说想别敲烂就让他自己来,为什么不到街上去找一个民工?顾南丹说他害怕,有许多找民工的,后来家里都挨偷了。卫国说狗屎。卫国说“狗屎”的时候,铁锤从木把上脱离朝着老太太睡的方向飞去。锤子还在飞翔,卫国已经从梯子上滑下来,吓得双腿哆嗦,跌坐在地板上。顾南丹的目光跟着锤子一起飞到老太太的床头,看见铁锤落在离老太太枕头一厘米远的地方,差一点儿就砸到她的头部。
就在这么危险的关头,老太太也没有睁开眼睛,她摇扇子的手明显慢了下来,好像是已经睡着了。卫国说我从来没装过吊扇。顾南丹把脱出去的锤子递给卫国。卫国说就连我自己装吊扇都请民工,我从来没干过这活儿。顾南丹拿稳锤子,爬上三角梯,说你非得要我亲自干吗?卫国没想到她还能干这个,正迟疑,顾南丹已举起柔软的手臂。铁锤朝着钢筋狠狠地砸去,锤子没有砸着钢筋,却砸到了顾南丹的手。鲜血从她的手指涌出,她痛得像含了一只鸡蛋那样张开嘴巴,却没有发出声音,有痛不敢喊,惊叫被控制在嘴里。卫国赶紧把她从梯子上拉下来,在老太太的床头拿了一包纸巾,为她包扎手指,不停地往她的手指上吹风,想以此减轻她的疼痛。顾南丹说别吹了,它已经不痛了。卫国说你这一锤,好像是我砸的。顾南丹说要干就上去,不干就走人。卫国说你好好坐着,我这就上去,不把它干好我就不下来。卫国提着锤子重新爬上三角梯,屋子里又响起了单调的敲打钢筋的声音。尽管敲打声很响,但老太太并没有醒,她手里的扇子已掉到床下,她已经完全彻底地进入了梦乡。
一个小时以后卫国装好吊扇,他打开开关,闷热的屋子里突然灌进一股凉风。老太太终于睁开眼睛,这是她在卫国他们进入房间后第一次睁开眼睛。她对他们说“先克由”。卫国以为她是在说粤语,但认真一听,才知道她是在用英语向他们说谢谢。卫国想难道老太太也会英语?卫国和顾南丹对望一眼,彼此都笑了。
主任推开门,仰头看看转动的电扇,说还是学物理好呀,小顾,明天你就去办准考证吧。顾南丹说了一声谢谢,向主任告辞。主任把他们送到楼梯口,拍着卫国的肩膀说,你知道钦州港是谁最先倡导修建的吗?卫国摇摇头。主任说毛泽东,回去以后好好地复习一下,多了解这里的历史。卫国说好的。顾南丹说主任,我想问一问伯妈过去是干什么的。主任说国民党的时候,她是英语老师。
6
带着一身劳动的臭汗,卫国钻进顾南丹的车子。他打开箱盖,把那些磁带翻了一遍,又低头看坐凳的底部,差不多把坐凳都撕开了。顾南丹说你找什么?卫国说白药。顾南丹说没有。卫国说我的皮箱里就长期备有一瓶白药,如果它不丢掉,我就可以给你包扎伤口。顾南丹说我早把伤口给忘了,只不过砸破了一点儿皮。我们去游泳吧。卫国说先去医院包扎你的手指。顾南丹说我的手指不用包扎。卫国说包扎。顾南丹说游泳。
在他们的争论声中,车子停到了一家桑拿健身中心门口。顾南丹说下去吧,里面可以游泳可以桑拿。卫国坐在车上不动。顾南丹推了他一把,说下去呀。卫国说你自己去。顾南丹说为什么?卫国说你不包扎手指,我就不去游泳,你不包扎连我的手指都痛。顾南丹说你不去,我可去了。卫国说去吧,我在车上等你。顾南丹提着泳衣,朝健身中心走去。卫国看见大门就像一个黑洞,把顾南丹一口吞了进去,但是立即又把顾南丹吐出来。她回到车上,狠狠地撞了一下车门,说你真固执。
医生捏着顾南丹的手指,说这么一点儿伤口包不包无所谓。卫国说怎么无所谓?如果感染呢?医生说你是她什么人?卫国说我是她家属。医生说那就包一包吧。卫国说我建议你还给她打一针。医生说不用了。卫国说怎么不用,如果得了破伤风怎么办?医生说那就打一针吧。顾南丹听医生这么一说,五官都扭曲了。她说我最怕打针,还是不打吧。卫国说怎么不打?打。医生把长长的针头对着顾南丹,顾南丹看见针头就哎哟哎哟地喊起来。医生说你喊什么,针头都还没有碰到你的屁股,你喊什么?顾南丹刚一停止喊叫,医生就把针头扎下去。顾南丹的眼睛鼻子嘴巴长久地凑到一块,卫国几乎认不出她了。
打完针,他们重新回到健身中心。顾南丹走路的姿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重心总向刚打针的那半边屁股倾斜。由于刚刚包扎伤口,她不敢游泳,戴着一副墨镜,要了一瓶饮料,坐在泳池旁的一张桌子边看卫国游。卫国的身体很结实,胸前那一撮毛尤其显眼。泳池里有许多人,他们有的游得很专业。卫国只会狗刨式,于是在泳池里拼命地刨着。他刨一会儿,就看一眼顾南丹。卫国发现在离顾南丹不远处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妇女,她的手里拿着一副望远镜。她不时地把望远镜放到眼睛上,对着卫国看。
在顾南丹开车送卫国回宾馆的途中,顾南丹的拷机响了两次。顾南丹说我爸爸拷我,我得赶快回去。她飞快地掉转车头,叫卫国自己打的回宾馆。卫国说我跟你一块儿回去。顾南丹说那怎么可能?没经过爸爸妈妈的同意,我根本不敢带人回家。卫国说你那么怕你爸爸?顾南丹说怎么会不怕?我怕死我爸爸了。她打开车门示意卫国下车。卫国把车门拉回来,想吻一吻顾南丹。顾南丹躲过卫国的吻。卫国钻出车子,头在车门框碰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