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你是一个男人
日本军队进了东浦镇后,一直都是很平安的,让东浦人觉得这些矮个子的士兵进来以后,并没有影响到东浦的日常秩序。一天夜里,传来了枪声。枪声从屋檐上跳下来,跳到花青的房门口,敲了敲花青的房门。然后,枪声钻进花青的门缝,站到了花青的床沿前。花青看到枪声布满了血迹,散发着血的腥味以及硝烟的味道。
第二天花青看到天井里昨晚落下的许多落叶,吴妈正拿着一把大大的竹扫帚打扫着庭院。庭院里落满了秋意,有了一种肃杀的味道。吴妈机械地扫着落叶,吴妈看以到花青,她脸盆似的大脸笑了一下。吴妈说,三太太,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日本人烧了一个叫街亭的村庄,日本人把街亭人都枪毙了。花青说,他们为什么要杀人。吴妈说,因为他们的军队经过街亭的时候少了一个人,他们就把全村的人集中起来,他们要找出这个日本兵。日本兵被找到了,落在毛坑里,头已经和身体分开了。所以,日本兵把整个村庄的人都杀了。
后来吴妈就不再说话。花青只是呆呆地站着,想象着机枪扫向人群的场面。那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全部倒了下来。然后,血汩汩地从他们的身上冒出来,血后来像河一样,漫过了这些人的身体。血向地的最深处流去,所以土地也全部变成了红色。然后,火光燃了起来,所有的房屋,被举着火把的日本兵点燃。火把天烧红了,把天也烧出了一个洞。吴妈扫地的声音唰唰唰地响着,花青在这样的响声中,走出了台门。
花青走在东浦的街上。街上仍然有行人在走着,仍然有店铺开着门,仍然有一些阳光在青石板上跳跃。但是,花青觉得气氛和以前不一样了,就连一些小孩子奔跑的脚步里,也含着一种惶恐。花青后来去了小昌租住的屋子,小昌在阁楼上坐着,她在绣花。窗外就是一条河,所以她盘腿绣花的样子,就有了临水绣花的味道。小昌对花青笑了一下。花青没有笑,也没有盘腿坐下来,她只是盯着小昌看。她看到了小昌的美丽容貌,看到了她白皙的皮肤,看到了小昌很纯的笑脸。小昌的牙齿是雪白的,她笑的时候,会露出整齐的白牙。后来花青笑了起来,花青说,小昌,如果我是一个男人,我一定要娶一个像你一样的女人,让你给我缝衣补袜做饭,让你给我生孩子。小昌也笑了,她的脸红了一红,她说,花青那你不如做男人好了。
花青看到了两坛自己送给小昌的花雕,就放在桌子上。花青走过去,轻轻摇了摇花雕坛子。坛子已经空了。小昌笑起来,吃吃地笑。小昌说花青你别笑话我,我每天都坐在窗前喝一点花雕,我把花雕给喝完了。花青说,喝完,我就再送给你。我送不起别的东西,但是送得起花雕,东浦镇上到处都是花雕。小昌说,爸妈来信了,他们让我回去。我说我不回去了,我在东浦挺好。爸妈说,但是中国在打仗,万一出了乱子就麻烦了。听小昌这么说,花青的耳朵旁就又有了枪声,像爆豆一样响着。花青脸上的颜色就变了,花青说小昌你知不知道,日本兵把一个村庄的人都杀完了,把一个村庄的房子都烧完了。小昌的神色随即暗了下来,小昌把头埋下去,很久没有说话。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她说,花青,你知道吗,下令杀人的日本军官,就是香川照之的叔叔香川太佐。但是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他喜欢我,他喜欢我做她的侄媳。他的指挥刀一挥的时候,一个村庄的人就全部倒下了。真是没想到花青,对不起。
花青没有说什么。离开小昌的阁楼的时候,花青说,小昌,不是你的错。战争与你是无关的。花青下了楼,木质楼梯响起了脚步声,这种声音托着花青走下楼去。花青的手扶着那楼梯的扶手,她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小昌仍然把头埋着,没有抬起来。
宋祥东突然变得忙了起来。宋祥东的气色好象也好了许多,他总是和段四一起很匆忙的出门去,又很匆忙的回来。段四也频频地出入宋祥东的房间,他的臂弯里,夹着一本黄色的账本。一次吃饭的时候,大家等了很久才等到宋祥东出现。宋祥东在他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他举起了筷子说,吃吧。许多双筷子就全部举了起来。大家都不说话,等吃到一半的时候,宋祥东说话了。宋祥东是看着宋朝说话的,宋祥东说,宋朝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后别老是在西厢房里玩那些泥巴坛子,听那些像鬼哭一样的音乐。从明天开始,你跟着我,你要开始接管宋家的产业了。宋家的产业,会全部落到你的头上,因为你是姓宋的,这里坐着的人里面,只有你和我是姓宋的。宋朝没有说话,扒着饭。然后宋祥东看了看香川照之。宋祥东说,日本兵已经开杀戒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一颗流弹奔过来,奔到你的脑门上。筱兰花和花青,你们没事的时候少去街上去走。街上走来走去的,有什么意思呢。
宋祥东说了许多话,大家就会认真地听着。因为宋祥东的话,让大家都感到了心头有些吃紧。而香川照之更是有些难受,因为有许多消息都在说,一个叫香川太佐的人,把指挥刀一举,就有一个村庄的人,在枪声中死去。这让香川照之有些难过,有些不太敢出现在中国人的面前。宋祥东最后说的话是,你们知不知道,已经有不少难民涌进了东浦镇。我们家的米行,在昨天晚上被难民哄抢了。宋祥东说完,把饭碗一推,站起身来走了。他的腰背,突然之间比以前挺拔了不少。
宋朝忙碌的日子开始了,作为宋家财产的惟一继承人,他必须慢慢熟悉并掌握宋家的产业。他就跟在宋祥东和段四的屁股后头,他一天到晚跟着,很忙的样子。不忙的是花青,不忙的是筱兰花和太太,不忙的是香川照之。不管是下人,不管是宋祥东、段四和太太,以及香川照之在小镇上的几个朋友,包括宋朝在内,都和香川照之有了一种距离感。因为香川是一个日本刽子手的侄子。香川照之把自己关在了西厢房,他不停地画着画。花青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他胡子拉碴的一张脸。香川照之的眼神里,有了一种绝望和可怜巴巴的味道。花青听到了香川照之蓬乱的头发生长的声音,听到了香川照之胡子生长的声音,听到了香川照之乡愁生长的声音。
花青说,香川,你叔叔和你是无关的,你是你,你只是一个会画画的日本学生而已。香川把头低了下去,他开始哭。这个时候花青才闻到了酒味,香川的身边,放着一坛已经打开坛盖的花雕。花青就看着香川照之哭,香川照之后来唱起了日本歌。花青听不懂他的日本话,但是她从歌声中听出了香川照之已经在相念日本了,想念象泻町的一对父母了。花青后来掩上门走了出去,走出去以前,她对香川照之说,香川,不要哭,你是一个男人。
酒和女人都是最伤身体的
那天宋祥东领回来一个高大的北方人。高大的北方人就站在天井里,他穿着青色的长衫,像是天井里突然长出的又一棵树一样。花青和筱兰花都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口,她们都看到了北方男人。北方男人的脸上挂着笑容,他其实是一个大胡子,但是他把胡子刮得很干净。所以在阳光下,他的下巴闪动着一种青光。宋祥东高声地和北方男人说着话,宋祥东从来都没有如此高声地说过话。他的脸上漾起了少有的红晕,看上去他很开心。有好几次,他都拉起了北方男人的手,拍着北方男人的手背说着什么。北方男人也说话,他说的是官话,他的官话卷着舌头,有着浓重的北方味道。花青就想,北方和南方毕竟是不一样的,北方的人那么高大,南方的人那么小巧玲珑。北方话那么嗓音宏亮,而南方话,像棉花,像面团,像春天里流动的水一样,软软的。
那天吃饭的时候,宋祥东让花青和筱兰花陪北方男人喝花雕酒。他们四个人,是在筱兰花的房间里吃的。宋祥东在喝酒的过程中,断断续续地讲起了这个北方男人。北方男人叫卞北方,卞北方曾经救过宋祥东的命。宋祥东在东北做生意的时候,差一点就被人追杀了。宋说东还和卞北方回忆起那次被追杀的过程,脸上都漾着笑意。花青看到了刀子的寒光中宋祥东的笑脸,就想,看来宋祥东这个软不啦叽的家伙,是一个令人害怕的家伙。然后就喝酒,然后就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宋祥东向花青和筱兰花都做了眼色,宋祥东说,见到卞北方,我宋祥东高兴啊。宋祥东的意思是,你们两个,把他灌醉。
花青和筱兰花频频地举起杯来,轮番地敬着卞北方。卞北方的酒量一向都是好的,他能喝高度的白酒。他的嘴唇一接触这种甜腻腻的米酒时,感觉就像是在喝茶一样清淡和没劲。他喝了很多杯。花青和筱兰花后来提议划拳了,卞北方说,北方的划拳和南方的划拳是不同的,北方的划拳是让你猜老虎、棒子和鸡。花青说,那你现在在南方喝酒,应该入乡随俗的。于是就随俗,这一随俗让卞北方喝了很多的酒。
他们喝得很晚,宋家台门里的烛光一盏盏地灭了,只有筱兰花房间时还亮着。烛光中,花青看到了几个红着脸的人,看到一个叫卞北方的男人,舌头慢慢大了起来。他起身去小便,回来的时候,被庭院里的风吹了。庭院里蹿来蹿去的风,像是一条阴毒的蛇。它睁着一双细小的眼睛,咬了卞北方一口。烛光就那么摇着,把几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摇得很不真切了。卞北方再一次喝下一大杯后不久,身子骨就软了下去。宋祥东笑了,宋祥东拍了拍手掌,段四就出现在他的面前。宋祥东说,段四你把卞北方扶到房间里去休息吧,他喝醉了。段四把卞北方的手架在自己的肩上,扶着卞北方走出门去。宋祥东跟了出去,宋祥东走出筱兰花的房间时,对花青和筱兰花说,不早了,休息吧。花青和筱兰花都没有动静,她们也有些喝多了,所以她们伏在桌子上,用手托着腮帮。没过一会儿,外面传来了卞北方呕吐的声音。
花青支撑着站起身来。花青想要回房去休息了,她突然感到了酒带来的累。酒当然是一种会累人的东西。花青走到门边的时候,听到了一个绵软的声音。绵软的声间说,花青你站住。花青就站住了,她的身子摇晃了几下,但是她还是用手扶住了门框。绵软的声音又说,花青你不要走,今天我要和你好好喝酒。花青想了想,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座上。她看着筱兰花,筱兰花已经点起了烟,筱兰花已经坐直了身子,筱兰花手里多了一把锡壶。
花青听到了锡壶那细小的壶口往洒盏里喷洒酒液的声音,那是一种很动听的声音。两盏一模一样的酒放在了桌子上。花青看到筱兰花举起了一盏,所以花青也举起了一盏,接着她就听到了吱溜的声音,两盏酒被两个女人喝掉了。花青有了想笑的欲望,她轻声地笑了。花青的酒有些过量时,总是想要笑,是忍不住的那种笑。即使是心中含着很多的悲痛,她也是笑的。筱兰花又倒了两盏,花青就又喝了一盏。这个时候,花青觉得身体里的酒液已经满到喉咙口了,花青觉得自己血管里流来流去的,都是酒。她打哈欠,流眼泪,那是一种醉态。花青看到了筱兰花放在桌上的那包香烟。香烟上画着两匹骆驼,还包着锡铂纸。花青笑了,指着香烟上的骆驼说,筱兰花你看,这是两匹驼背的马。花青的手伸过去,抽出了一支,用一根自来火点燃了。花青吸了一口烟,花青在喷出一口烟的时候,剧烈地呛了起来。这时候,她再一次看到了坐着的筱兰花,悠闲地吐烟的样子。筱兰花把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晃荡着。筱兰花把一口烟喷在了花青脸上,筱兰花说,再喝。
于是再喝,于是就把一壶酒给喝完了。花青已经看不清筱兰花的脸,她倒了下去,倒在了地上。然后,筱兰花俯下身去,拍了拍花青的脸笑了。筱兰花在地上坐下来,就坐在花青的身边。筱兰花把自己的嘴贴在花青的耳朵边,轻声说,花青,你是不是把我和小宁波的事说出去了,你告诉我,我不会怪你的。这时候筱兰花看到了花青眼角的两滴眼泪,这是两滴令筱兰花感到奇怪的眼泪。筱兰花又说,花青,你是不是告诉宋祥东了,或者你告诉段四了吧。花青没有说话,眼角的泪却越淌越多了。很久以后,花青才含混地说,小宁波那么手巧的一个人,小宁波真的冤啊。花青的声音让筱兰花也差点落泪。筱兰花说,花青,你告诉我,小宁波的事还有谁知道。花青说,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花青后来就不说话了。筱兰花坐在地上抽烟,抽完了三根烟后,筱兰花把花青拉了起来。花青的身子很沉,筱兰花拉不动花青。这时候,段四却突然出现了,段四一言不发地蹲下了身,他把花青拉了起来。段四的突然出现,让筱兰花吓了一跳。段四把花青送到了花青自己的房里,然后段四就回去了。筱兰花望着段四的背影,背上涌起了一阵凉意。
筱兰花很久都没有睡,她就站在窗前,望着台门里的天井。台门里很安静,偶尔有猫的叫声传来。过了一会儿,她看到花青的房门打开了,花青摇摇晃晃地出来,走到天井里,她扶着一棵树,开始呕吐。她把肚里的东西吐到了树下,吐完以后,她就那么久久地站着,仍然扶着那棵树。她站着站着,站在了安静的夜色中。她没有想到,有一个女人,在窗前一直看着她。也没有听到,一个女人在熄灭一支香烟的时候,叹了一口气。
花青在第二天中午醒来。醒来的时候,她有些头晕脑胀。花雕的气息,被她的身体带到了被窝里。她就睡在花雕的气息里,后来阳光照到了那团气息上,阳光让她醒了过来。花青起床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身子骨已经散开了,身上的力气,像被谁掏空了似的。她简单地穿上了那件蓝印花布的旗袍,简单地洗漱了一下,简单地在头发上系了一块绸巾,然后走了走去,走到了天井里。天井的石凳上,坐着一身青衫的卞北方。卞北方一转头,看到了花青呈现给他的一个简单的笑容。卞北方的眼睛,就闪过了一丝光亮
宋祥东也从房里出来,他的笑声传了过来,是一种很难让人能有幸听得到的笑声。筱兰花也走了过来,穿着旗袍,手指间夹着香烟。筱兰花笑了一下,笑得春光明媚。然后宋祥东的声音响了起来,宋祥东说,北方,你知不知道酒和女人,都是最伤身体的。特别是那种温软的酒,中午喝下的酒,酒劲可能要到傍晚才能翻上来。这样的酒,一定更会醉人。就像是妩媚温柔的女人,她缠上你的时候,就好比是一把刀子缠上了你。不知不觉间,会让你没了性命。卞北方笑了一下,说,你的话很有道理,但是也不全对。昨天我喝醉了,是因为见到你高兴了,所以才会让自己喝醉的。
这时候花青看到了香川照之,他愣愣地站在西厢房的门口。卞北方说,他是谁?宋祥东看了香川照之一眼,轻声说,是香川太佐的侄子,和宋朝是同学。卞北方没有再说话,陷入了沉思。
卞北方是下午离开宋家台门的,宋祥东把他送到了台门口不远的河埠头。在跨出台门的时候,卞北方转头笑着对花青说,花青,其实你就是花雕。花青愣了一下。
藏书楼里的春光
东浦镇的上空,飘荡着硝烟的味道。人们就生活在硝烟的味道中,人们的笑容突然变得很淡了,在阳光下变得很惨白的淡。花青经常看到香川照之牵着一辆脚踏车从宋家台门走出去,然后,脚踏车的轮胎就辗过东浦的大街。香川照之骑着脚踏车,有了横冲真撞的味道。宋朝和他的话渐渐少了,宋朝只是看着他牵着脚踏车走出门台。有许多时候,宋朝只和花雕坛子们生活在一起,花雕坛就像是宋朝的一群孩子一样。宋朝把西厢房的门关起来,他和花雕坛子们说话,唱歌,或者默默地对视。
花青也在看着香川照之。许多次花青都看到香川照之傍晚的时候,才骑着脚踏车回来。他的身上,散发着酒味。他的眼睛是红的,像一头草原上的野狼一样。花青看到他从台门外进来的时候,把脚踏车扛起来,扛上一级级的台阶,扛进石门槛的里面,然后,把脚踏车放下来。脚踏车就停在天井里,脚踏车的样子,有一些像孤独的瘦马。他站在瘦马的身旁,没有人和他说话,使得他像一个哑巴一样。花青也不和他说话,因为花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花青突然觉得,自己曾经和香川照之把距离拉得那么近,没想到,又一下拉得那么远。
花青在街上见到了香川照之。花青走过大街的时候,看到了一群人围在一起,围成一个圆圈。花青是不太喜欢看热闹的人,但是那天她挤进了人群。她不知道为什么挤了进去。有一个声音说,你看看吧,你进来看看。花青看到了一辆歪到的脚踏车,脚踏车边一个躺着的人,这个人已经吐了一地的秽物,这个人满脸的眼泪鼻涕。他在说话,他在胡乱地说着话。围观的人说,这是一个日本人,这个日本人是香川太佐的侄子,这个人是生活在宋家台门里的,因为他和宋朝是同学。这个人会骑脚踏车,这个人还喝醉了。这个人这些天经常喝醉,经常摇摇晃晃地骑着脚踏车,有一次还差点骑到河里去,好象要和乌篷比试谁的浮力大似的。筱兰花用两手抱住了自己的身子,她久久地看着。一个躺在地上和她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让她的心痛了。但是她不能伸出手去,她想不能的我不能伸出手。这时候有人认出了花青,有人说,宋家的三太太来了,这就是宋家的三太太。花青看着香川照之,她知道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她的身上,她还感到自己的身子热了一热。但是她没有抬头,她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周围的人群,在仔细地打量她以后,散了开去。只剩下一个站着的穿旗袍的女人,一个醉着的倒在地上的男人,和一辆横到在地的脚踏车。
花青直到最后也没有去扶香川照之一下。花青不愿伸出手去,但是她还是站了很久。最后,她慢慢地离开。离开的时候,她抬头望着天空中的浮云。浮云形成了各种图案,在天空中变幻着,像变幻的人生。花青还看到了浮云就投映在河心,乌篷驶过的时候,把河心倒映着的浮云也给撞破了。花青在街上走来走去,东浦那么小,除了一条小街和一条和小街并行的小河,就什么也没有了。花青回到宋家台门的时候,香川照之已经被人抬了回来,是段四让人抬回来的。段四对宋朝说,宋朝,这好象不是办法。后来段四走了,宋朝留在了香川照之的身边。宋朝站着,低着头,像是一株太阳下山后头朝下的向日葵。香川照之仍然躺在地上,地上已经有了寒意,是秋天的寒意。花青的脚步迈进了门槛,她想,得把香川照之安顿到床上的,得给他盖一床毛毯的。但是她不敢对宋朝说,因为她知道宋朝的心里有一道结了痂的疤痕。花青站到了宋朝的身边,很久以后,她终于说,宋朝,起风了。宋朝抬起了头,他苦笑了一下,看着花青,把花青看得低下头去。宋朝说,好的,我会把他安顿好。宋朝的话里含着忧伤。宋朝说,再怎么说他也是我同学,我会像你关心他那样地去关心他。宋朝的话里,有着太多的含义。花青不再说什么,匆匆地走开了。
日本人杀人的消息还在传来,日本人被中国军队打死打伤的消息也在传来。只有小昌是安逸的,她在河里提水,在河边生活,在阁楼上对着河面梳妆,还会弄一点花雕,把一个日本女子在中国的日常生活,弄成微醺的样子。花青来过几次,总是默默来了,默默离开。每次来,她都给小昌带来了花雕。她和小昌面对面地喝着酒,一句话也不说。有一次,花青问,小昌,日本人会不会杀进这个小楼,把现在喝着酒的你和我都杀了。小昌说不会,日本人只会误炸了小楼,但是不可能杀我,因为我是日本人。花青说,那么他们为什么要到中国来,他们不好好地在日本守着自己的老婆过日子,偏偏要跑到中国来。小昌想了很久,没有想到一个好的理由,最后说,因为他们寂寞了,想要弄点事情做,而杀人是最令人兴奋的事。花青笑了,花青举起杯子,把一杯花雕全都喝了下去。
花青的日子也失去了笑声,宋朝也没有了笑声,筱兰花也没有了笑声。一个清晨花青去了后院的藏书楼,花青很久没有去藏书楼了,她不知道自己在那个清晨为什么要去藏书楼。藏书楼的楼板上,堆着一大堆陈旧的书籍。藏书楼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了,有些地方,像是废墟,成了蟋蟀的家。花青踩着秋天的清晨,走上了木楼梯。花青走得很慢,像在走着一段漫长的路一样。走到楼上,她看到了一些积满灰尘的书。书边跪着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年轻人。那是香川照之,他的身边,铺着一张硕大的纸,他用墨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和”字。花青不知道这个字的意思,她只看到香川照之就那么低着头,他手中仍然握着毛笔。一缕细小的阳光,射了进来,射在毛笔上。当然也有初秋带着寒意的风,吹进来掀起了旧书的纸张。旧书的纸张里,是一个个泛黄陈旧的故事。花青看到了毛笔下垂着,笔尖上的墨汁正在渐渐增多。最后,终于有一滴浓重的墨滴了下去,滴在楼板上。楼板上积满了灰尘,灰尘很快滚在一起,抱成一个团,把那滴墨抱在了其中。花青就想,现在这滴墨,被凡俗的尘包着,一定是温暖的。这是一滴温暖而幸福的墨汁。
香川照之的头抬了起来,他看到了穿着单衫的花青。花青穿着一件对襟的花布衣裳,一条宽大的棉麻裤,和一双绒面布鞋。花青看到香川照之的喉结在不停地运动着,像是希望能喝到水,或是希望能咬到一点什么的样子。花青走了过去,走到香川照之的身旁。她抚摸着香川照之的头发,像抚摸着一个孩子。香川照之把脸贴在了花青的小腹上,那是柔软的小腹。他的双手,紧紧抱住花青的腿。就在这个时候,他哽咽起来,他说花青我想回去了,我想回到象泻町去了。花青说,你回去吧,你回到日本去。
香川照之的手在摸索着,他摸到了花青腰上的裤带,他抽了一下裤带,花青的那条宽大的裤子就落了下来,落到脚边,露出一双雪白的腿。然后,他颤抖着嘴唇,嘴唇贴在了花青的大腿上。花青哆嗦了一下,香川照之的手,按在了她的贴身裤子上,那是一条红底碎花的小裤,香川照之把它扯了下来。一种耀眼的白在阁楼上呈现出来,香川照之看到了花青结实并且微微上翘的屁股,看到了她柔软的呈现一种弧度的小腹,看到了细密的微微卷曲的淡褐色的一丛草。香川照之的手指头就落在那丛草上,他的手指头在草丛中爬行,这使得花青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并且扭动了一下身子。香川照之站了起来,由于久跪的缘故,他站立的时候腿发麻了。他在解花青衣襟上的扣子,那些整齐排列的盘扣,他解得很细心,他解了很长时间,把扣子全解了。这时候,他看到了一件本白色的贴身小衣,他又把小衣解去。一对雪白的乳,弹了出来,在胸前颤动了几下。香川照之的喉结又跳动起来,香川照之的嘴迎了上去,把一只颤动着的腥红的乳头含在了嘴里。这时,花青伸出的手插进了香川照之茂密的头发里,呢喃了一声。
一件衣裳飞起来,又落下来,落在一堆陈旧泛黄的书上。香川照之把花青的身子横了下来,花青就躺在了积满灰尘的楼板上。木头是温软的,灰尘也是温软的,秋天更是温软的。一些同样温软的细碎阳光,像一些泼出去的细小水珠一样,跳跃着,在她雪白的身子上跳跃着。香川照之的笔提了起来,笔伸向了一只装着一些墨汁的砚,毛笔头迅速被墨汁浸胀了,鼓着肚子站起来。毛笔头上的一滴墨滴下来,滴在花青的肚脐眼上,接着,毛笔按了下去。花青的身上,就有了字,有了画,有了毛笔在身体上行走带给她的酥痒。花青受不了这样的酥痒,她的两条腿卷曲起来,这时候,香川照之丢掉了画笔。香川照之在很短的时间里,把自己身上的衣服全部剥光了。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他的身体盖在花青身上,是微凉的。花青的手举起来,她摸着香川照之的一根根肋骨。香川照之是一个显得有些瘦的人,花青被一种愤怒的瘦给罩住了。然后,花青感到一种力量,慢慢地注满了自己,一些热情就溢了出来。
花青抓紧了香川照之,花青的身体里,是整个的香川照之。香川照之就像她怀着的一个子宫里的孩子。他在羊水里,睡着觉。花青开始轻轻地呼号了,她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呼号。香川照之泪流满面,他的头上胀着暴绽的青筋,很像是愤怒的样子。他一定是想把花青撕碎了,而花青却说,香川,你弄吧,你弄死我算了。花青的声音带着一种颤音,花青的话被香川照之的动作,弄得有些断断续续,像是在呜咽的样子。
这是一个微凉的清晨。一个男人,站在藏书阁的廊檐上,他的眼前就是一扇木窗,他的手抓住了木窗的雕花格子。他看到一男一女在地上翻滚呜咽和哭喊,像是在和一九四三年的秋天作斗争。他们的身上有一条条手抓的印痕,有被涂得一块一块的墨汁。终于女人拼命地仰起头来,压低声音喊出了声音。这种声音像一把刀子,劈向了廊檐下的男人。然后,女人平息了下来,男人也平息了下来。男人把女人抬着的一双腿放平,男人抚摸着女人胸前的两个小巧结实的乳房。秋风仍然掀起那些旧书的书页,女人侧过了头,她打量着就在她脖子边上的那些翻动着的书页,像是要跟上风掀书页的速度,快速地读完书中的故事。很久以后,女人说,香川,你回日本去吧,你回去,你带走小昌,你和小昌回日本去结婚。裸着身子的香川照之把腿屈起来,跪在了花青的面前。他开始用手遮住面容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点着头。躺着的花青伸出了手,手伸向香川照之的面容,手擦干了香川照之的眼泪。一个男人的眼泪被一双女人温柔软的手擦干了,而另一个男人,另一个站在藏书楼廊檐上的男人的眼泪,却无声地下来了。没人替他擦,他就让它那样流淌着。他的牙齿咬着嘴唇,把嘴唇咬得一片惨白。最后,他转过身去,缓慢地离开了。而他下楼时木梯发出的声音,惊醒了花青和香川照之。他们从楼板上起来,赤着身子走到窗边,看到一个叫宋朝的男人下楼时孤独的背影。
我不能和一个不爱我的女人私奔
宋朝说花青你还记不记得,春天的时候我用脚踏车带着你,去野外看那满垄满坂的油菜花。花青说记得的,怎么会忘了呢。说这话的时候,花青坐在宋朝的脚踏车后座上。她仍然晃动着一双脚,她看到许多块青石板,就那么在脚踏车车轮转动的声音中,向后掠去了。在一座石桥的桥头,宋朝看到了一个在轧棉花糖的小个子男人。宋朝说,花青,你想不想吃棉花糖。花青说想吃的。花青说想吃的时候,从脚踏车后座上跳了下来,她走到了小个子男人的身边,歪着头看一些丝一样的糖。这时候花青想到了轧棉花胎的爹和娘,又一个秋天来临了,他们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宋朝从自行车上下来,为花青买了一个棉花糖。宋朝的脸上浮着笑容,他看到这个时候的花青,其实还像一个孩子。花青重双跳上了车,重又把一双脚晃荡起来。她在吃着棉花糖,她的嘴陷入一种松软中。宋朝开始吹口哨,秋天的天空中飘荡着硝烟的味道,但是宋朝还是把动听的口哨吹了出来。哨声在风里钻来钻去,很灵巧的样子,像一只低飞的燕子。宋朝是在河埠头碰上花青的,花青刚好从台门里出来,她穿着一身短短窄窄的衣服,那是一身她从姑娘家带来的衣服。她穿上它们,只是觉得好玩罢了。她穿上这身衣服,就有了蹦跳的欲望,所以她走出台门后,就果然在秋阳里蹦跳了几下,像一只蚂蚱。花青看到了远远骑着脚踏车过来的宋朝,宋朝的脸上居然有着阳光一样的笑脸。花青低下头,她装作没有看到宋朝,她知道宋朝喜欢着她,而她却和香川照之好上了。从开耙师傅毛大的头跌入酒缸,到裁缝小宁波的脖子上插上一把裁衣剪,花青就知道她和香川照之之间也是一种刀口上的好。这种好有一天会被一种锋利无比的力量切开。她停止了蹦跳,故意低着头前行。宋朝却叫她了,宋朝说,花青。花青装作没听见。宋朝又叫,花青,花青。宋朝把脚踏车停了下来。宋朝说,花青,我用脚踏车带着你吧。
花青后来终于跳上了脚踏车。脚踏车驶过了青石板,然后驶向了野外。野外的路是凹凸不平的,野处的路震得花青屁股生痛。这时候花青问,宋朝,你有没有在心里怪我。宋朝在踏着车子,所以花青看不到宋朝的表情。宋朝说,怪你的,但是我想怪你也没什么用,所以就不怪你了。花青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坏女人。宋朝说,你不是坏女人,你是好女人,但是我是没有福气遇上你这样的好女人的。花青说,宋朝你没有说出去,所以我得谢谢你。宋朝说,说出去又怎么样呢,就算把你害苦了,把香川害苦了,你的心也不会在我身上。这又有什么意思呢。花青说,宋朝我看到你那么开心的样子,是不是你一下子就想通了。宋朝说,我想通了,我不能为一个并不爱自己的女人而感到悲伤,那样有些不值了。花青听到宋朝这样说,心里就有了些黯然,才知道自己,并不是不在乎宋朝的。这样想着,花青就把脸靠在了宋朝的后背上。花青抚摸着宋朝的后背,宋朝的后背是挺拔宽厚的,比香川照之多出了一种力度。花青说,宋朝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了这样的结果,也许是因为我是你的三妈。宋朝说,你不要再提三妈了,我怕听见这个词。花青就没敢再提。过了一会儿,宋朝说,花青,但是我喜欢着你,有一天你的心如果移到我身上了,那么我一定要带你私奔。花青突然被这句话感动了,花青感动得无话可说。
这天他们就在田野里走着,有时候会牵牵手,但更多的时候,是并排地在田埂上前行。田埂边有许多薄公英,那些白色的像小球一样的花,在风中轻轻颤着。宋朝采了一大把,把它递给了花青。花青努起嘴用力一吹,就有许多白色的絮一样的花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像一场漫天的雪,盖住了花青的心情。黄昏的时候,他们骑着脚踏车折回。骑到镇上的时候,花青从脚踏车后跳了下来。花青说,不可以让镇上的人看到我们一起出去,但又一起回来的。花青让宋朝骑着脚踏车先走了。花青一路走着,黄昏让她感到了一丝寒冷。她就抱着膀子走路,她的心情是好的,所以她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抹微笑。在她听到东洋音乐以前,在她看到一个男人以前,她脸上的微笑就一直这样挂着。
花青走到一幢楼以前,先听到的是东洋音乐。然后她听到了女人叽叽喳喳的声音,是她听不懂的鸟语。她就想,前面一定是一幢小楼,阳台上一定站着几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日本女人的脸上一定涂着厚重的脂粉,她们一定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并且会时不时发出尖利的笑声。她想完了,就抬起头,果然看到了黄昏中的一幢小楼,果然看到了她想象中的景象,听到了她想象中的声音。这时候她的微笑还是挂着的,她走到了楼前的一个楼梯口,抬起头再一次仰望了阳台上的女人们。女人们也看到了她,但是女人们没有理会她,女人们不会理会一个不认识的中国女人。一个男人从楼梯口下楼了,他显然是喝醉了,摇摇晃晃衣衫不整的样子。他伏在楼梯的栏杆上,像是要呕吐的样子,结果却没有能吐出来。他继续往下走着,然后他走到了一个女人的面前。这个女人就是花青,花青的笑容,也是在这个时候一下子消失了。花青的脑子里突然就空了,她不知道该怎么跑,她只知道自己明明还挂在脸上的笑容,在突然之跑得无影无踪。像听到枪响以后的一只兔子,在丛林里快速跑去的样子。男人揉了揉眼,急速地摇晃着头,像是要想让自己快点清醒过来。他又揉了揉眼,又摇晃了一下头。他终于看清一个女人站在了面前,这个女人脸上的肌肉颤抖起来,脸容也变了形。然后他听到了一记清脆的声音,像一粒子弹在奔出枪膛以前的一记暴响。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火辣辣的脸,然后用另一只手再次揉了揉眼睛。他听到女人咬牙切齿地说,香川照之,你不是人,你是畜生,你们日本人全都是畜生。
然后香川照之就听到了噔噔噔远去的脚步声,他看到花青在暮色渐浓的时候,摇晃着消失在青石板街上的背影。看到花青快速走路时,那夸张的样子。宋朝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他早已停好了脚踏车,他看到花青在小楼前停下脚步的时候,就知道完了,香川照之完了。然后宋朝看到了花青愤怒的表情,听到了花青用手和香川照之的脸一起制造出来的声音。花青走到了他的身边,说你怎么还在这里。宋朝说,我本来就在这里,我停下了,没有走。花青说,你带着我回去吧,我想和你私奔。宋朝把目光射向远处的香川照之,香川照之的酒已经醒了,他绝望地失望地望着宋朝。他轻声叫,宋朝。他的声音是很轻的,带着略微和沙哑,他又叫了一声宋朝,他说,宋朝,你帮我说说,求你千万帮我说说。花青又说了一遍,宋朝,不如你带了我私奔吧。宋朝看看花青,又看看香川照之,最后他对花青摇了摇头。宋朝说,花青,我不能带你走,你那么愤怒的样子,其实是因为心里装着香川照之,所以我不能和你私奔。我要私奔的话,不可以和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私奔。
宋朝的话令花青无话可说,令花青绝望。她恨恨地盯着宋朝很久,然后说,男人都不是东西,从宋祥东到香川照之再到你,都不是好东西。宋朝呆呆地扶着脚踏车,他看着花青的远去。花青在前面拐了一个弯,不见了。这时候宋朝才轻声说,我不是东西,我只是一个有自尊的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