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青在清晨狂奔(1)
宋祥东走进花青的房间时,夜已经很深了,是那种稠稠浓浓的深。宋祥东从他的房里出来,在房间的门口站了一会儿。他嗅到了秋天的气息,整个天井里都是秋天的气息。他从房里跨了出来,穿过院子走到花青的房门口。在花青的房门口,他又站了一会儿。然后,他的手指头抬了起来,又落了下去,落在门上。单调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声音响过很久以后,里面都没有动静。宋祥东的手指头就又抬了起来,落下去的同时,宋祥东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来,花青,你把门打开。
门终于打开了。花青把门打开后就转身上了床。她穿着本白色的棉布睡衣裤,她和睡衣裤一起消失在一床被下。宋祥东把门合上了,然后他走到床沿边坐下来。他坐在床沿边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花青也一动不动。但是这时候花青的心里有了一种惧怕,她把身子又缩了一缩。自来火亮起了微弱的光,自来火就握在宋祥东的手里,宋祥东举着这微弱的火苗,他伸出手去,把火苗伸到一支大红蜡烛的烛芯上。屋里突然跳跃起一种亮光,亮光漫延开来,整个房间都染成了一种红色。这让花青想起了去年冬天嫁到宋家的那个晚上,铜盆里有着红红的炭火,传递着一种温暖。
宋祥东就坐在花青的旁边,他什么话也没说,而是把手伸向了花青的脸。花青一直以为宋祥东会把手伸向被窝的,一直以为宋祥东会把她的衣裤全剥下来,然后趴在她的身上,像一条死去的癞皮狗一样。但是宋祥东把手伸向了花青的脸,宋祥东触到了花青潮湿的嘴唇,呼出潮湿热气的鼻子,然后,才是潮湿的眼睑。在不久以前,眼睑的地方,挂着花青的泪。白天的青石板街头,花青挥手打了日本男人一个耳光,把她自己的手也打痛了,心也打痛了。然后她又听到一个中国男人很淡地对她说,我不能和一个不爱我的女人私奔。躺在床上她的脑里就始终闪动着这两个男人,他们在她脑海里相互交替和叠化。她的眼泪,也在不知不觉间溢出了眼眶。
现在宋祥东的指头就落在眼睑上,他轻轻地拭去了她眼角的泪痕,他的声音也温柔地漫过来。为什么老是哭呢,你为什么老是哭呢,你又不是小孩子,你来宋家就快一年了,你也该长大了。他的声音,让花青感到陌生,就像他手指触摸她脸庞时的温暖感觉也让她感到陌生一样。现在的宋祥东,竟然像一个慈爱的父亲,这让花青的眼泪再一次溢出了眼眶。她感到了眼眶被泪水长时间浸泡后的肿胀,就算是一堵墙,被水浸泡久了,也会轰然倒塌的。
宋祥东后来把身子伏了下来,他没有脱掉衣服,更没有像住常一样,钻进花青的裤窝。他只是侧着身子,伏了下去,把上半身伏在了花青的身上。他先是无声地流了许多眼泪,这其实是一个被眼泪堆砌起来的夜晚。花青并不知道他流泪了,她的手触到他脸上的泪痕时,她才吃了一惊。这个病恹恹的老男人,在这个秋夜竟然如此伤怀。没过多久,宋祥东的眼泪就打湿了被头。然后,宋祥东终于有了哭声,先是很轻的,压抑的哭声。后来哭声就渐渐响了起来,变成了呜呜的哭。他耸动着肩膀,像一个孩子哭的样子。花青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花青想,我是他的人,我总得表现一下什么。她想不出有什么好表现的,递手巾,还是安慰他。最后花青选择了为宋祥东轻轻拍着背部。宋祥东好象安静了下来,他的哭声也渐渐减弱了。
宋祥东后来呢喃着说了许多的话,宋祥东的话竟然的那么多,像江南小镇东浦在每天三四月间连绵不绝的雨一样。那些话也含着咸湿的水份,流淌在空气里。宋祥东说,花青,我的所有女人中,外面和家里被我碰过的女人中,我最喜欢的是你,你信吗。花青在心里冷冷地笑了一下,像一条菜花蛇进入冬天以前,面对最后阳光时的笑声。宋祥东说,我以前去北方的时候,在窑子里一住就是一个月。那时候我是壮实的,我以为自己是铁打起来的。我每天都要睡一个女人,一个月不间断,而且每一个女人都是不一样的。一个月后,我回到了东浦,也没有什么异常。但是在下半年的一场感冒后,我突然发现自己不行了。再怎么努力,也还是不行。花青说,老爷,那时候你在窑子里住着的时候,一定是灵魂出窍了,一定是疯了。宋祥东说是的,我疯了,我拼命地弄着女人,结果回到东浦后才发现,我不行了,弄女人弄伤了自己。后来我听人说,一个人一生之中可以弄多少次,上天都做了安排。你把该弄的次数提前弄完了,你就别想再弄了。所以,弄,也是要节约一点的。
我弄不动了,但是心里还想着女人,那怕是娶回家来看着也好,摸着也好。女人是不同的,每个女人都不一样,只有用心的男人,才能品出每一个女人的不同来。宋祥东在说着女人,宋祥东第一次如此详尽地和花青说着女人,而且,他把一个“弄”字挂在了嘴边。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字,这个字居然会有这样的意思。弄,弄,弄花青。花青想到这里,就暗暗地笑了一下。她的泪已经停下了,像刚刚下过一场雨一样。尽管雨停了,但是地上总是湿漉漉的。她发现自己的泪水干了以后,结在了脸皮上,把自己脸上的皮肤给绷紧了。她就抬起了手背,揉了揉脸上的皮肉。宋祥东接着说了,宋祥东的声音仍然温柔地漫过来。宋祥东这时候轻轻拍了拍花青的脸,说,我得不到的,不能让别人也得到。所以你第一要记牢的,不管我有没有用,你都是我宋祥东的女人。第二要记牢的,你别学筱兰花的样,筱兰花是一个戏子,筱兰花是女人中又柔又刚的人。但是你不学她,你学她了,你会后悔。第三要记牢的,你别老是跟着宋朝和香川照之在街上跑来跑去了,你不要坐那种脚踏车,你要是想骑,我可以让朋友从上海给你带来一辆的。花青说,就是你不说,我也记住了,这三条,其实等于一条也没有。就算是坐宋朝和香川照之的脚踏车,也是数得灵清的几次而已。
宋祥东伏在花青的身上,脸贴着花青的脸。宋祥东呼出的鼻息,就全落在了花青的脸上。他说的话显得有气无力,他还紧闭着眼睛,让人以为,他就要睡着了。宋祥东说,花青记住啊,别再跟宋朝和香川照之跑来跑去了,你不能让自己后悔。花青想了想,点了点头。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在被窝里点头而已。伏在她身上的宋祥东能感觉得到她的点头,所以宋祥东也没说什么。后来,宋祥东就什么也不再说了,他真的睡着了。花青想了想,费力把他拖入了被窝里。这时候,宋祥东的脸上,浮现出孩子似的笑容。
香川照之是第二天中午在青石板街上拦住花青的。花青走在街上时,突然看到从店铺里走出一个人来。这个人是从一家布行出来的,花青想,这个人大概是想买一块布料。但是这个人手上没有布料,他伸出了手,把花青给挡住了。花青看了看这个人说,香川,你拦住我,是想要怎么样呢。香川照之的眼睛红肿着,眼神里有着一种无奈和愤怒。香川照之最后说,花青,让我请你去茶楼坐坐好吗,我就请你这一次,所以,你得答应我。花青想了想,摇了摇身子,最后说,好吧。
花青在清晨狂奔(2)
他们在明月茶楼坐了下来。他们是坐在大厅的八仙桌旁的。大厅很大,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台,那儿是有戏子来唱戏的。他们两个人坐在那么大的八仙桌旁,就显得有些不太协调。八仙桌的宽度,让花青和香川照之产生了距离。这时候的茶楼里,还不太有人,只有几个零星的客人。香川照之穿着一件中式的对襟褂子,唐式长裤和一双圆口布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像极了一个中国的少爷。他温文地喝茶,一手执小小的壶,一手按住壶盖,盖上写着“壶中明月”四个字。香川照之说,中国人正是会组词,把明月放到壶中去了,这茶即便是一壶开水,也是好喝的。香川照之为花青斟茶,花青看到了氤氲的热气,闻到了茶叶的香味,在自己的面前飘散着。花青说,香川,你有什么话要说,你就说吧。
香川照之说,想回日本了,想带小昌回日本。小昌,才是最爱他的人。香川说要带小昌回到象泻町去,那儿有他们香川家大片的农场。他要去种麦子,种庄稼,开农厂。香川照之说,有些累了,他要回去了。香川照之说了很久,说完了,就拿着眼睛看着花青。花青的目光,藏在飘缈的茶水升腾的雾气中,若隐若现。花青后来说,香川,你知不知道,茶楼的这个下午,让我老去了十年。我看到那么多光阴,一下子闪了过去,我听到了头发,已经在一点点变白了。香川照之说,花青,你说得像唐诗一样。花青就笑了一下,花青的笑是一种忧伤,花青说,回去吧,你走吧,一路都保重。带小昌走,对小昌好,你要对小昌好,你走吧,中国没有你留恋的东西了,我也已经不爱你了。
花青说了这些话后,两个人就再也没有说话。他们只是坐着,相互看着对方。有茶倌来添茶,他们的眼睛也没有斜一斜。他们的手都放在茶壶上,能感觉到茶壶传递的微温。他们不知道,身边的人是怎么样一点点多起来的,他们只是觉得,好象声音变得嘈杂了。他们身边的座位都坐满了人,然后,有锣鼓声响了起来,还有二胡的声音,还有小锣和竹板的声音,那是江南音乐的组成部分。一个女人,脸上涂着脂粉,在台上闪现了。花青没有转过头去看,香川照之也没有把头抬起来,没有把目光越过所有人的头顶去看一看小戏台上的光景。花青只是想,一个女人舞动了水袖,移动了莲步,然后,咿呀的声音就会响起来。花青刚想到这儿,果然就响起了咿呀的声音。
花青看着香川照之身上的青衣,那是一件干净的青衣。隔着八仙桌,花青可以看到香川照之脖子以下的几粒纽扣,有一粒纽扣跳出了扣眼,在扣眼旁无精打彩地垂着。花青用目光把香川照之的纽扣扣好了,花青在心里说,扣好扣子,你上路吧。后来香川照之就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他站起来后仍然看了花青很久。他的眼睛对花青说,那我走了。花青的眼睛就说,走吧。
香川照之的眼睛说,花青,那你多保重,过几天,我乘轮船回家去。
花青的眼睛说,好的,但是要对小昌好,一定要对小昌好。
香川照之的眼睛说,花青,谢谢你。
花青的眼睛说,我没有为你做过什么,你不用谢我的。
香川照之的眼睛说,花青,我的意思是谢谢你的爱。
花青的眼睛就不再说话了,花青把目光从香川照之的青衣上收了回来。收回来之前,她抚摸了一下香川照之的衣裳,抚摸了那种凝重的青色。那是一种忧伤的青色。花青把眼紧紧地合上了,等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青色的背影,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向明月茶楼的大门口走去。青色的背影一直没有回转身来,而小戏台上鼓点的节奏却越来越快了,花青的耳朵里充满了这种声音,这种声音顺着花青的耳朵,钻进花青的身体里面,在身体里面横冲直撞。
花青在明月茶楼一直坐到黄昏。人群都已经散开去了,小戏台上也静了下来,而刚才锣鼓的声音,仍然咚咚地响着。一个茶倌走到花青的身边添水,花青的头仰起来茫然四顾的时候,才发现刚才还热闹着的茶楼,居然只剩下她和茶倌两个人了。花青耳朵里繁杂的声音终于渐趋平静,她对着茶倌笑了一下,说,茶倌,你们这茶楼里,我像是一下子过了一生。茶倌愣了一下,他正在给花青添水,那些水从茶壶里流了出来。茶倌听不懂花青的话,他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站起身来,向茶楼的大门口走去。
花青走在去宋家台门的路上,在经过小昌住着的那幢小木楼时,她看到了小昌。小昌正好提着一桶水,她的身子倾斜着,显得很吃力的样子。而一只木桶里的水,在她走动的过程中,不断地晃荡着洒在青石板路面上。花青看着那一路的水渍,然后看到了一个穿着中式小花夹袄的女人,行进在青石板路面上。她的一缕头发,就那么垂在腮边。她已经走到了家门口,她把水吃力地提到小楼的台阶上,然后她歇了一下手,这时候她看到了花青。她就笑了一下,露出雪白的牙齿。她说花青,怎么是你。
花青也笑了,走过去,没有说什么,却把手伸向了那桶水。小昌也把手伸向了那桶水,她们的手在木桶的提手上相遇。花青的水是凉凉的,而小昌的手却是温热的。她们又相视一笑,然后一起把水提进了屋里。水倒入了水缸,发出了水的欢叫声。然后,她们上楼,走到那个小小的阁楼上,面对面地隔着一张小方桌,盘腿坐下来。花青的面前,在很短的时间内,多了一碟糖炒栗子,发出甜腻腻的清香。多了一碟小京生花生,像一个个小巧的女人一样躺在盘子上。多了一碟桥头张老头炸的臭豆腐,张老头的臭豆腐是东浦镇上最香的臭豆腐。七十多岁的张老头,从少年时候在桥头炸臭豆腐,已经炸了整整六十年的臭豆腐。然后多了两双筷,两只空着的碟,两只蓝边小酒盏。小昌侧着头,她打开了花雕坛子,酒的气息就弥漫开来。小昌说,我陪你喝酒吧,我想喝酒。
花青看着小昌的脸,她的脸上是一片的桃红,花青就想那么好的女人,从那么远的地方赶来,香川照之却说抛下就抛下了。就像自己也很决然地抛下了宋朝一样,那么宋朝和小昌的心里,是不是都有一种难言的苦涩。花青看着小昌的唇,小昌的唇是精致的,泛着一抹红,她的嘴角有好看的一个弧度,笑的时候,那个弧度就轻牵着,牵出一万种的风情。小昌洁白的牙,有少许会在她轻启朱唇的时候,露出来,多了一份性感。三盏酒下肚,花青看到了小昌湿漉漉的目光,目光软软的像一棵秋天软到在田野上的草一样。
一条乌篷就在窗外的河沟里一闪而过,像一片轻飘飘的飘离秋天枝头的叶。
花青说,小昌,你不知道,你有多美。
再一条乌篷又在窗外的河沟里一闪而过,像一抹看不清楚的匆匆的光阴。
花青说,小昌,香川照之想回日本了,他要带你回去。
又一条乌篷在窗外的河沟里一闪而过,像一尾快速游动的黑色的鱼。
花青说,小昌,你收拾一起吧,他这几天就要动身了。在日本,过你们的好日子。
小昌的头斜了过来,侧着眼睛眯着眼笑看着花青。窗外又是一条一闪而过的乌篷,花青看到了,小昌也看到了。小昌说,东浦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乌篷,那么多的青石板路,那么多的流来淌去的水,那么多的酒作坊。小昌又说,我不回日本了,因为香川根本不爱我。我想留下来,在东浦多待一些日子。也许是一个月,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一生。花青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劝小昌跟香川照之回去,是最没有意义的一件事情。她只是举起了酒盏,和小昌的酒盏碰了碰。然后,她们都喝下了一杯酒。黑夜一下子伸出了巨大的手,在这个时候把整个东浦都罩住了。小昌点亮了一盏油灯,是被东浦人称为回灯的那种有着玻璃罩子的灯。即便窗口有风吹来,玻璃罩里的灯火,也是笔直向上的。红红的光晕,在小阁楼里散开来。小昌的身子软下去,她的一只手按在草席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花青站了起来,她找到了一床毯子,盖在小昌身上。然后,她伸出手拍了拍小昌嫩滑的脸,走下楼去。
花青走在黑夜的青石板街上,花青走到了河埠头,看到了那根黑色的木桩,像一个傻子一样呆立着。看到不远处,挂在墙上的一盏路灯,灯发出昏黄的光,照亮了灯下一小片扇形的地方。灯下聚集着一些秋天的小虫,它们在秋天的夜里,在秋天的灯下,跳着欢快的舞蹈。花青就笑了一下,把自己靠在那根木桩上。她看到一个男人出现了,这个男人是从宋家台门走出来的,他把两只手插在裤袋里,走路时晃荡着身子。他没有看到花青,他突然看到花青倚在树桩上的时候,他愣了一下。然后,他就把身子靠在了一片陈旧的灰黑色的青砖墙上。路灯的灯光罩下来,刚好把他整个地罩住,像一张预谋好了要盖下来的网。
花青后来进了宋家台门,她没有理会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的名字,叫做宋朝。花青看到了台门里屋檐下亮着的灯笼,看到筱兰花站在自己的房门口抽烟。花青进了自己的房间,她和衣睡了下来,她把一个秋夜那黑色的衣裳当作被子。这是一个安静的夜,没有听到一声枪响,花青睡得很踏实。在清晨来临的时候,花青睁开双眼,花青起床,花青站在脸盆架的旁边洗漱,花青还听到了天井里鸟的叫声。这时候花青还听到了阿毛的声音,阿毛在和吴妈说话,阿毛说,有一个男人昨天晚上坠入河里死了,大概是喝碎了吧。今天早上撑乌篷船的张阿土看到了,那个人浮了起来,那个人穿着一件青衣,还很年轻的。吴妈就马上响起了啧啧啧的声音,吴妈说,年轻人,那么不小心。花青愣住了,她推开了门,她冲出了宋家台门,她沿着小街奔跑,像一头受惊的小鹿。在奔跑的过程中,她还跌了一跤。许多东浦人看到了一个面容清丽的女人,头发却还乱蓬蓬的,她在奔跑着,脚上穿的是一双缎面拖鞋。花青看到了一堆人围在不远的地方,花青就冲了过去,她推开人群,喘着粗气。她不敢朝下看,因为她眼角的余光,已经看到了躺在地上的一个人,看到了她身边留来淌去的一滩水渍。大家把目光投在了她的身上,他们看到一个女人的胸部剧烈地起伏着。女人终于把眼睛往地上看去,这时候,她松了一口气。她看到了地上那个人穿着青衣,但是却不是香川照之。
花青推开人群走上了回宋家台门的路,她像捡到了什么宝贝似的,心里有些高兴,心里甚至还发出了叽叽叽的笑声。花青走进了宋家台门,这时候她发现宋祥东和段四站在屋檐下,他们正在商量着一件什么事。他们看到了一个女人,刚刚起床,脚上趿着一双银色带碎花的缎面拖鞋,头发还没的梳理。宋祥东皱了一下眉。花青进屋了,花青把自己靠在门框上,想,自己在秋天清晨的一次狂奔和失态,大概是心里深藏一个曾经血肉交融的男人的缘故。我让他回到日本去,为什么却在心里忘不了他。
一场花雕酒中的阴谋
那天花青在西厢房门口看到了香川照之。花青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口,她看到香川照之从西厢房里推门出来,和他一起出来的是宋朝。花青就走了过去,花青走到香川照之的面前,她盯着他的脸说,你怎么还没有走。宋朝悄悄地走开了,他仍然把手插在裤袋里,他顺着廊檐走开了。香川照之说,小昌不愿跟我走,小昌说她已经不爱我了。她不走,我也要走的。明天,我就离开了,宋老爷说要为我送行,他请我吃饭。
花青把头转向了饭厅,她果然看到阿毛和吴妈在忙碌着。隔着天井看过去,桌子上已经放了一些菜了,冒着热气。花青笑了,说,你面子真大。香川照之看到花青掉转了身子就要走开,香川照之说,花青。花青停住了脚步,但没有回头。香川照之说,花青,跟我走好吗,跟我去日本。花青回过头,给了香川照之一个妩媚的笑容,她摇着头说,不可能。然后,她又继续向前。
吃中饭的时候,宋祥东居然喝了一点酒,他是一个不太喝酒的人。看上去他有些兴奋,他很开心的样子。宋祥东说,宋朝,香川少爷就要走了,你得和他干一杯。宋朝举起了盏,香川照之也举起了盏,他们的盏撞在一起。花青看着宋朝,她突然觉得,宋朝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他的心地那么善良。花青默默地扒饭,筱兰花也默默地扒饭。宋祥东没说让她们也喝酒,所以她们就没喝酒。宋祥东后来对筱兰花说,你去一趟日本人的军营吧,香川太佐又来邀请了,他想让你去唱戏。筱兰花没有作声,仍然扒着饭,她在吃着一只碗里的芋头。那只芋头显得有些过大,所以,她用筷子把它一夹夹成两半。宋祥东又说,你去吧,就唱一回,让香川太佐也高兴高兴。你和香川少爷一起去,我给你们准备了一些花雕酒,酒已经装到埠头的乌篷船上去了。是阿土撑船佬送你们过去,他是一个不错的船工。筱兰花仍然没有作声,她很快地吃完了饭,她把碗推开了,然后她站起身来。她的手就按在椅背上,她的手指纤长而不失肉感,但却太苍白了些。筱兰花看了花青一眼,然后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太太。太太抬起了头,望着筱兰花。筱兰花露出了笑容,轻声说,我只是想叫你一声而已。
筱兰花离开了饭桌。宋祥东把头转向了香川照之,宋祥东说,香川少爷,你和你叔叔说一声,你就问问他我能不能当上维持会长。你告诉他,在东浦镇,不会有比我更好的人选。谁能吃得消当这个会长,谁也不会吃得消的。香川照之笑了,他说我一定会说的。香川照之的脸泛着红光,脖子也红了,他喝了很多的酒。
花青后来想,这一定是一个散淡的下午,这个下午,特别的漫长。她一直都在等黄昏来临,但是黄昏却迟迟不肯来临。吃完饭后花青回到了房里,她先是在衣柜里翻找着衣服,她把许多衣服翻出来,堆得满床都是。然后,她找出了一件翡翠绿的小夹袄,她把它穿在了身上,整个人都显得嫩绿起来。后来她就穿着小袄走到了西厢房,她的两只手始终抓着小夹袄的下摆。小袄是薄棉做的,在秋天,这件衣服令她温暖。她推开西厢房的门,看到香川照之手里正捏着一张唱片,他正想把唱片放到留声机里去。宋朝蹲坐在一只小花雕坛的坛身上,他的身边,是许多完成了堆塑的花雕坛子,只是还没有画上油彩和烧制。花青看到了四只排在一起的小坛,那坛上演绎的是岳飞精忠报国的故事。一个在古代能领兵打仗的人,让花青听到了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冷兵器撞在一起的声音。香川照之轻轻摇着留声机,留声机里响起了东洋音乐。香川照之伸出了手,这只手伸向了宋朝,他把蹲坐着的宋朝拉了起来。香川照之说,宋朝我就要走了,你陪我一起唱《樱花之恋》好不好。宋朝说好的。他们一直都手拉着手唱歌,他们的声音起先是低沉的,后来终于放开了喉咙。花青望着两个男人在一个漫长得无边无际午后歌唱,心里头突然有了一种惆怅。她在这种惆怅中退出了西厢房,轻轻把门合上了。她把宋朝和香川照之关在了门里,却没能把音乐声关住。他们唱歌的声音仍然从门缝里飘出来,飘到天井和廊檐,飘荡在整个宋家台门。吴妈在院子里扫着一堆落叶,那是一堆发黄的叶片巨大的落叶。吴妈在扫着一个秋天,吴妈把秋天扫得支离破碎了。
漫长而无所事事的午后,让花青的身子骨都发胀了。她真的希望有个人把她的身子骨拆开来,恨恨地敲打一番,然后再重新组装起来。花青后来转到了筱兰花的房门口。筱兰花正在试穿着一件旗袍,那是一件双开襟的暗红旗袍,领口和袖子镶着漂亮的两道绦子。绦子上,绣的是细碎的花鸟图案。那精细绣工精心绣制的花花鸟鸟构成春意,从袖口领边流泻出来。旗袍的前襟绣着的是一朵硕大的牡丹。筱兰花抚摸着牡丹的花瓣,系好一粒粒盘扣,又拉了拉大腿边上开叉。筱兰花还换上了一双五色涣烂的绣花鞋,是从苏州那边带过来的上等绣品。筱兰花先是在站在镜前整理着旗袍的领子,旗袍高竖着的领子有些皱了,所以她努力地用指头在抚平着它。然后,她半蹲下身子,她半蹲的时候,旗袍开叉的地方,就呈现出一种惊人的白,万种风情,若隐若现。她没有理睬花青,她一言不发,但是她还是看了一眼花青,很冷漠的一眼。花青看到筱兰花的一只脚抬了起来,伸进了绣花鞋里。另一只脚也抬了起来,也伸进了绣花鞋里。筱兰花整个人都伸进了绣花鞋里,伸进了一九四三年的深秋或是初冬。花青看到筱兰花的身子高出了不少,她美丽的影子就在花青面前飘摇着,像一幅飘摇着的画。筱兰花在梳头桌前的圆凳上坐了下来,她开始对着镜子梳头。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她梳得缓慢而且仔细。黑色的头发,被她梳得整整齐齐,能看到一长条的发线。她用发卡卡住了头发,然后她打开了胭脂盒。胭脂的气息,飘过来,让花青差点打了一个喷嚏。
这个漫长的下午,终于被花青打发掉了。她一直站在筱兰花的房里,看筱兰花如此细心地打扮着自己。筱兰花从圆凳上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筱兰花再一次看了静静立在一边的花青,这时候她笑了一下,她的眼里居然漾起了万般柔情,她抓起花青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握着。她说,花青,我走了。这时候宋祥东的身影闪了进来,花青想说一句什么话的,她总觉得有一句什么话要说,但是她想不起来该怎么说了。宋祥东说,上船吧,香川少爷已经上船了,时候不早了。筱兰花伸出了手,她的手抚摸着宋祥东干瘦而苍白的下巴。宋祥东的下巴上有一粒黑痣,痣上长着一根细长的卷曲的毛。筱兰花突然拔下了那根毛,这让宋祥东感到了疼痛。他想要发作了,但终究没有发作,他只是温和地笑了一下说,你真是会开玩笑。
那根卷曲的毛躺在筱兰花的手心里,筱兰花把手举起来,举到嘴巴前,然后她努起了嘴。她吹了一口气,一根毛就飘了起来,并且落下了。然后花青听到了筱兰花的声音,筱兰花说,宋祥东,你是一个畜生,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畜生。花青吓了一跳,就是做梦,她也不会梦到筱兰花敢这样对宋祥东说话。宋祥东脸上的肌肉抖动了几下,他竟然没有发怒,相反他的脸上呈现出温和的微笑。他伸出手,在筱兰花的脸上捏了一下。他说,我是畜生,那就算我是畜生吧,我这个畜生,却要那么辛苦地养活一大家子的人。筱兰花不再理会他,她向屋外走去,她走得很缓慢。她走到天井里的时候,发现太太站在不远的屋檐下向这边望着。筱兰花的脸上就再次浮起了笑意,她叫,太太。太太点了点头,太太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筱兰花抬眼看着天井的上空,天井的上空就是东浦镇的上空。
筱兰花走出一条弄堂,走到不远的河埠头。一条乌篷已经停在那儿了,船上站着香川照之。花青跟着筱兰花出来,她看到筱兰花上了船,她一身暗红色的旗袍,隐进了乌篷船的黑色中。船工手脚并用,坐在船头手摇脚踩,哗哗的水声和吱吱呀呀的橹声就响了起来,一条乌篷远去了。而花青一直看着船头的香川照之,他们什么话也没有说,他们想不起来该说些什么才是合适的。这个漫长的下午,走到了终点。终点就是花青站在河埠头发呆。
这天晚上花青睡不着觉。她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床顶,她看到的却是一坛坛的花雕,从乌篷船上运了下来。一个叫香川照之的日本人,下了船,他可能还伸出手去拉了那个穿旗袍的女人一把。穿旗袍的女人,暗红色的花朵一般的女人,她下船的时候惊呆了许多日本兵。暗红色的女人目不斜视,她向军营走去。香川太佐迎了出来,迎候他的侄子和一个漂亮女人的到来。他的眼睛,在看到女人的一刹那一定放出了光茫。日本兵在喝着酒,在看着一个女人唱着越剧。她唱的是什么,《孔雀东南飞》还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是扮成了梁山伯还是扮成了焦仲卿。许多日本兵的目光迷乱,他们把丝丝缕缕的目光抬起来又抛出去,抛在女人旗袍前襟的硕大牡丹上。他们开始起哄,大叫,唱日本歌曲,或许还燃起了一堆篝火。旗袍女人都顾自唱着自己的歌,她看到日本兵在喝着花雕,他们把自己灌成了一团稀泥。旗袍女人就笑了起来,轻声说,宋祥东你这老畜生。
花青后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迷糊中她听到了遥远的枪声,枪声断断续续一直没有停,一直响到天朦朦亮。天朦朦亮的时候,花青醒过来就没有能再睡着。她披衣下床,走到窗前的时候,看到宋祥东竟然站在天井的一棵树下。花青推门走了出去,走到宋祥东的身边。宋祥东好象入了魔,他一动也没有动。,花青终于推了推宋祥东,说你怎么啦。宋祥东说,你有没有听到一夜的枪声。花青说,好象听到了枪声。花青转身要进屋的时候,被宋祥东一把拉住了。宋祥东的手有些凉,他说你不要走,你和我一起看着天亮起来。花青就只能任由宋祥东牵着手,任由那么凉的秋意侵入到她的身体。
天色终于渐渐亮了起来。天亮以后,一切安静了下来。花青看到吴妈在打扫庭院;阿毛端着一碗药,走向宋祥东的房间;太太站在自己的屋檐下,倚着门框梳头。他们都看到了天井里的宋祥东和花青,两个人被露水打湿了,像两棵站在庭院里的湿淋淋的树。花青看到宋祥东对着太太笑了一下,然后,他放开了花青的手。
花青的手有些麻了,她几乎站了一个钟头,深秋的寒意使她的鼻子也塞住了。花青回到房里,穿衣洗漱,忙碌了一阵。然后,她走出了台门,走向东浦那临水的长街。花青突然觉得街上变得不一样了,街上的阳光有些无力,阳光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的。三两成群的人都成议论着,昨晚东浦镇上的日本兵,在一夜之间被歼灭了。昨晚日本人搞了一个庆典会,他们喝了不少的酒。他们被酒中的药迷到了,然后就被一支队伍给全部歼灭。
花青一下子愣住了,花青想到了筱兰花和香川照之。那么昨天,他们是不是逃脱了子弹的追赶?他们一定逃不脱子弹的追赶的。花青的身子就飘了起来,踩在青石板街上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她的力气,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终于跌到在青石板街上,像一条伏在地上的刚刚从冬眠中醒来的青蛇。一些人围了拢来,说,怎么啦,你怎么啦。有人认出了花青,说这是宋家的三太太。就有人跑着去不远的宋家台门报信。没多久,段四出现了,段四拉起了花青。段四说,三太太,我背你回去?花青终于回过神来,她无力地挥了挥手。段四退开了,花青迈着细碎的步,缓慢地回到了宋家台门,然后,她推开自己的房门,没有脱衣服就拉过了一床被子,盖在自己身上。像要盖住一段往事似的。
哭声纪念旗袍女人和半个爱情
花青睡到下午才起床。花青起床以后,去了筱兰花的房间。没有人看到她进了房,进房后她就把门关了起来。花青把自己靠在房门上,筱兰花和香川照之的身影就老是跳出来,他们微笑着,在花青面前交替出现。花青在梳头桌前的小圆凳上坐下来,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想象着以前筱兰花梳头的样子。想象着筱兰花抽烟的样子。想到烟,她就开始寻找筱兰花留下的烟。花青在床头柜里找到了烟,找到了自来火。花青就坐在筱兰花的房间里开始抽烟。花青抽了很多支烟,她的舌头很快就麻木了,而筱兰花的房间里,布满了烟雾。花青把自己当成了筱兰花,花青想,筱兰花抽烟的时候,手指头呈兰花指的形状,她就把手指头也翘了起来。花青想,筱兰花抽烟的时候,会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坐出万种风情的样子。花青也就把一条腿架在了另一条腿上。花青想,筱兰花抽烟的时候,会含上一口烟,然后抬起头把一口烟喷向空中。花青也就把一口烟喷向了空中。花青想,筱兰花有时候会在房间里踱步,走来走去。花青也就在房间里走动着,她走动在一堆袅袅的烟雾里。她忽然有了唱歌的欲望,她记得筱兰花喜欢唱夜来香的,于是她也就唱了起来。她不记得词,她只是按着调子轻轻哼着。
花青后来走到了那口大大的明式衣柜前,她把衣柜打开了,就有许多烟雾进入了衣柜。衣柜里整齐地排列着一件件的旗袍,花青的手伸过去,一件,两件,三件,她用手指头一件件地梳理着,像是在梳理着筱兰花的往事,梳理着筱兰花一段段的青春。那些棉布的绒布的绸布的缎面的旗袍,那些做工精致的盘扣,那些高挺的或绵软或坚硬的领子,和那线条很好的下摆,那开得高低不等的叉,让每一件旗袍都活了起来,像是一个女人的灵魂一样。花青把旗袍堆在了床上,她一件一件地穿着,然后在屋子里转身,走路,停顿,或是坐下来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那些把叉开得高高的旗袍,让花青的脸红了一下。她用手抚摸着开叉处露出的皮肉,那是光洁的年轻的皮肉。花青在筱兰花的房间里发着疯,花青忘了自己在干什么。她看到了一只摆在小方桌上的青花瓷瓶,像一个寂寞女人似的青花瓷瓶。花青伸出手去,用两只手抱住了它,把它抱在怀里,然后把脸贴了上去。花青就那么久久地抱着青花瓷瓶,她想,筱兰花多么像一只青花瓷瓶。
花青后来扑在了床上,她的脸贴着那些旗袍,她把这些旗袍放在鼻子边闻着,仿佛闻到了筱兰花的气息。然后,眼泪就不争地滚滚落下来了,眼泪就掉在了那些旗袍上,把旗袍给打湿了。她想起了筱兰花和小宁波的事,想起了筱兰花对自己的一次次不满,想起了筱兰花和自己说的最且一句话是,花青,我走了。花青在床上耸动了双肩,她开始哭出声音,她的声音越哭越响,声音钻出了门缝,声音飘荡在庭院里。门被推开了,有一个人进了门,花青不知道进门的是谁,花青不去管进门的是谁。进门的是宋朝,宋朝在床边站了许久以后,终于伸出了手,他去扳花青的肩头,却没能扳起来。宋朝的手加大了力气,他把花青从床上拉了起来。花青斜斜地站在了宋朝的面前,眼泡肿了,脸上一团糊着眼泪鼻涕。她的声音抽抽答答的,宋朝听出了她声音里的意思,她的意思是筱兰花那么漂亮的一个人,香川照之那么年轻的一个人,就那么突然不见了。宋朝说花青,生命与漂亮和年轻是无关的,生命是最无常的东西。花青扑进了宋朝的怀里,她伏在宋朝怀里哭了很久。宋朝没有再说一句话,宋朝只是伸出手轻轻拍打着花青的背。
夜幕降临以前花青推开了宋朝。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身上穿着的那件筱兰花留下的旗袍,那是一件黑色的绣着红白相间的花的旗袍,布料有些厚。花青穿着这件旗袍走过了天井,花青推开了宋祥东的房门。花青推开宋祥东的房门,她看到宋祥东面前有一只青边碗,碗里还放着三粒红枣。宋祥东正对着三粒红枣发呆。花青笑了一下,轻声说,宋祥东你是个畜生,你是老畜生。宋祥东马上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花青。花青又笑了一下,声音放高了许多,她说宋祥东,你是畜生,你是老畜生。宋祥东的脸慢慢转为了青色,他没有说话,但是显然他是有些生气了。因为他的胡须,抖动了几下。花青说,你为什么要害筱兰花,你为什么要害香川照之,他们又没有得罪你,你为什么要害他们。宋祥东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的,宋祥东后来叹了一口气,宋祥东说花青,其实你是很聪明的一个人。做人,是不可以太聪明的,人一聪明,烦恼和痛苦,就一定会比别人多。”””””
花青“嗷”地叫了一声,她的眼泪飞溅,她扑了过去,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子一样扑了上去。花青的指甲是尖利的,她把这种尖利施加到宋祥东的脸上,宋祥东的脸上在顷刻间就有了几条血痕。宋祥东并不躲闪,他任花青咬着他的手臂,用脚踢他的脚,用手抓他的脸。花青终于停了下来,她累了,她的喉咙也哑了。宋祥东才轻声说,花青,你终于闹够了。我是畜生,但是你们又是什么。你和香川照之的事,我一清二楚。筱兰花和小宁波的事我也一清二楚,太太和开耙师傅毛大的事我更一清而楚。我之所以放过你,是因为我最喜欢的是你。
花青听着宋祥东的话。宋祥东平时是不太说话的,现在他却说了那么多的话。他走到花青的身边,跪了下来,他跪着抱住花青的双腿,手在花青的屁股上摸索着。而他的脸,就贴在花青温软的小腹上。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哭腔,他开始哭了起来,开始一个五十多岁男人的绵长的哭泣。宋祥东说,我是畜生,但是我放过了你,我就是一个还有点良心的畜生。我在桥头上看到洗青菜的你,我就知道,你一定要成为我的人。但是宋朝竟带来一个什么香川照之。香川照之抛弃了小昌,那么他又算得了什么好人。宋祥东的眼泪,把花青的旗袍给打湿了。花青终于垂下手去,抚摸着宋祥东的头。宋祥东是个畜生,但是这个畜生最喜欢的,却是她花青。
宋祥东说,我不想做什么维持会长,那只是一个借口而已。我要让日本人全部遭殃,我也可以对得起救命恩人卞北方的嘱托了。不过你不用再骂我是畜生,我本来就是半个男人,或许半个都不是。我有那么多钱,但是我比一个讨饭的还要可怜,因为他还可以在讨饭婆面前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而我却做不成了。你说我是不是很可怜。我本来就不想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像一个男人,你知道的。现在我告诉你的是,日本兵虽然在一夜之间全被打死了,但是日本人不会放过我的。所以花青,我这条老畜生的日子并不会很长了。
宋祥东说了那么多话,那么多话就像他的眼泪一样,在花青面前的地上四处流淌。花青的手仍然落在宋祥东的头上,她轻轻地拍着宋祥东的头,像在拍着一个孩子,让他早些安睡。花青后来离开了宋祥东的房门,花青说,谁都没有错,是上天错了,上天不应该让我嫁到宋家的。花青说完走出了宋祥东的房间,而宋祥东仍然跪着。花青走出门去,关上门。她开始漫无目的地在庭院里游荡,她站在天井里,看到冬天正一步步向她逼近了。冬天说,花青,我马上就到了,我马上就来到宋家台门了。花青转到了后院,她上了藏书阁,她上了破败的楼梯,她看到了楼上飞扬的灰尘,和堆在楼板中间的一堆旧书。她想起了和香川照之在旧书边上曾经做过的一个旧梦,她的眼泪就再一次落了下来。落在那些阵旧的书上,落在那些阵旧书上的阵旧故事中。
女人之间也有爱情
花青是七天后才知道自己发了高烧说了胡话的。花青在七天后醒来,她睁开眼睛时,看到有一些明晃晃的阳光落在了房间的地上。太太就坐在床边,太太见她醒来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花青看到太太笑的时候,眼角一下子堆起了许多的皱纹,花青心里就有了许多感叹。太太的声音响了起来,太太把嘴巴贴在花青的耳边,轻声说,你已经睡了七天了,你讲了七天的胡话,你发了七天的高烧。老爷请福寿堂的黄癸初给你开了药方。黄癸初说你要七天后才会醒来,你果然就睡了七天。这时候花青看到了阿毛,她刚刚迈进门槛,手里端着的是一碗药。阿毛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的笑容盛开在照进房内的阳光下。阿毛说,三太太,你醒啦。
太太的手就搭在花青的手背上,这让花青感到了温暖。一个人影晃了晃,是宋朝迈了进来。宋朝看到睁着眼睛的花青,马上就露出了笑容。他的两只手相互交叉着,像是不知所措的样子。宋朝说,花青,花青你醒啦,你醒啦就好。花青也笑了,她向宋朝投过去温柔的目光,她觉得自己有些对不太住这个对自己一住情深的年轻人。宋朝后来站到了一边,他不再说话,他就那么傻傻地站着。太太又笑了起来,太太说,宋朝这样傻站着,已经站了七天了。
太太说,小昌来过了,送来一瓶叫做正露丸的日本药。小昌没有进宋家台门,她只是站在门口,说要见花青。阿毛出去告诉她,说花青病了,说胡话呢。小昌就折了回去,没多久又出现在宋家台门的门口。小昌手里多了一瓶正露丸,小昌让阿毛送进来,说,这个可以治许多日常的小毛病,很灵的。太太说着这些,花青的眼前,就浮起一个叫小昌的小个子日本女人,有着光洁的皮肤和明亮的眼睛。花青开始想念小昌,她想等病再好些的时候,要去看看上昌了。
花青的病好得很快,她不再提起筱兰花和香川照之,不提起并不等于忘却,她把筱兰花房里的那只青花瓷瓶搬了过来。看到青花瓷瓶,她就想到了筱兰花。她和青花瓷瓶说话,就像是和筱兰花说话一样。她对青花瓷瓶说,老二,老三和你说话呢,你还记不记得你在廊檐下扭了一下我脸,说我不懂规矩。那时候,我刚嫁到宋家,现在就快过去一年了……
花青仍然常走到不远的河埠头,把身子靠在那根粗大的木桩上,看着河面上来来往往的乌篷。街上的人在议论着,说日本佬又会重新来到东浦的,日本佬那有这么善罢干休的。花青不去管日本人来不来东浦,花青只是想,小昌怎么样了。
花青一路走着去找小昌。小昌正在她租住的小楼不远的一个埠头,洗着一小篮子的青菜。花青远远地看到了小昌,她看到小昌弯着腰,腰部就有一小片皮肉露了出来,像一弯新月。那时候花青站在一座石桥上,她想一年以前,宋祥东也是这样站在石桥上,看上了一个洗青菜的女子,把她娶为了三太太。花青站在桥上,她没有叫小昌,她只是静静地等着小昌把菜洗完。小昌终于从埠头顺着石阶上来了,她抬起头,看到了刺眼的冬天的阳光,从桥上落下来。阳光里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她腾出一只湿湿的手揉了揉眼睛,她就笑了起来。她轻声叫,花青,你的病好啦?
花青再次和小昌上了她的阁楼。小昌做了青菜面条,她们用青菜面条下酒。酒当然是花雕,是花青送给小昌的花雕。干净的碗筷已经摆好了,两个人洗了手,面对面地盘腿坐着。她们干了一盏酒,又干了一盏酒,再干了一盏酒,她们一共干了三盏酒。
花青举起酒杯说,小昌,香川照之的事你一定听说了。
小昌点了点头说,那是命定的。
花青又举起酒杯说,小昌,你不要太难过。
小昌点了点头说,我会难过,但不会绝望。
花青再举起举杯说,小昌,你不想回日本吗?
小昌摇了摇头说,我不想走了,我想留下来陪香川。香川是我惟一爱过的人,他死在了东浦,那么,让我也死在东浦吧。
小昌又说,花青,你瘦了,你瘦了一圈。小昌说完就伸出手去,手落在了花青的脸上。小昌的手抚摸着花青的脸,小昌说,花青,你真是漂亮。你是中国女人里面的女人。花青又到了两杯酒,花青说小昌,让我们喝醉好不好,我想把自己灌醉。小昌点了点头说,好的,我也想醉。那让我们醉吧。
小昌和花青最后双双醉到了,她们本来是盘腿坐在草席上的,现在她们的身子歪了下去,横七竖八地倒在了草席上。冬天已经来临了,冬天的草席,让她们感到了寒冷。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们的手连在了一起,她们抱着对方的身子取暖。起先是小昌站起来的,她站起来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使劲地敲打着脑门。她伸出脚,踢了一只花雕坛子一脚,那只花雕坛子就滚到了很远的地方。她伸出了手,她想要拉起花青的,她拉了很久才把像泥一样软在地上的花青拉起来。她把花青放倒在床上,脱掉了花青的鞋子。
花青和小昌都藏在了棉被下,她们闭着眼睛,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或者是想要说什么。她们就那么哼哼叽叽地叫着。花青的手触到了小昌绵软的乳房,她的手就没有再移开,她的手就一直摸着小昌的乳房。小昌嘤咛了一声,她睁开星星眼,借着一条细长的眼缝望着嘴唇轻轻张合着的花青。小昌的手也落在了花青的腰间,她的手也在黑暗里开始前行。一阵手与脚的忙乱以后,花青和小昌的衣服,一件件从被窝里飞了出来,一件件又落在了地上。花青和小昌的身子贴在了一起,像两块绸缎在某一天的相遇。她们拥着对方柔软而细腻的皮肤,抚摸着对方玲珑而不失性感的身体,她们用手指头相互唤醒了对方。她们的鼻息是温热的,落在对方的脸上。她们的嘴巴,发出甜腥的的气息。后来小昌用软湿的嘴咬住了花青的耳垂。花青的耳垂很丰厚,小昌就小心地咬着。一边咬一边含混地说着话,小昌说,为什么我们都是女人。花青也说了同样的一句,为什么我们都是女人。她的手指头像剑一般的落下,又伸上,像是要把小昌的身子剖开。小昌握住了花青的一只手指头,那是长长的食指。小昌把花青的手指头提上来,放在了嘴里轻轻咬住,然后同样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声音。小昌说,我想咬断你的手指头。
花青和小昌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花青才觉得身子骨的麻木。她把手从小昌的脖子下抽出来,而小昌此时还睡得很安祥,嘴角还挂着一个浅显的笑容。花青醒来后没有马上起来,而是用手支住头,侧过身子看着小昌。小昌的脸上有细密均匀的绒毛,在阳光下像草原上的一片嫩草。花青侧着身子看了很久,直到小昌的睫毛抖动了几下,并且慢慢张开眼睛。光线从窗棂投了进来,投在半张床上,投在半床被子上,投在花青和小昌的一个平凡的日子里。这个时候,已是第二天的下午了。花青从被筒里钻出身子,站立了起来。许多光线,就从她赤着的身子上滚落下来,滚落了一大片,全都细细碎碎地落在了小昌的脸上。小昌看着花青一对小巧结实并且微微上翘的乳房,看到扁平且不失圆润的小腹和一双长长的美腿,小昌的眼睛里就跳跃起一串星光。她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说,花青,你不是人。你是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