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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到新疆去(3)

    而室内温暖胜春。生土胚做的火墙,砖砌的炉灶,洋铁烤箱,陶瓷温水罐,炉火熊熊,炉风呼呼,窗玻璃上冻着厚可二十毫米的霜花,我甚至从中悟出了爱斯基摩人住的房子是用冰建成的的道理,小学课堂上想不通的事,一到新疆就解过来了,在绝冷的室外气温下,冰房子不会融化,而且冰房子的保温性能超过了其他。

    那时的乌鲁木齐也特殊情调,橙红色调的大楼,比荷兰流行的建筑的橙色还艳,市民的土泥顶子房屋,洋铁皮顶房屋。尤其是到处播放着的维吾尔歌曲,十分地不一般。购物用公制,买一斤肉不说买一斤,而说买五百公分。民族特需物品:乐器,花帽,负,铜壶,地毯与毡子,还有莫合烟,这时我才知道,苏联小说中所写的马合烟,就是新疆的莫合烟。我想起了特瓦尔陀夫斯基的长诗《华西里·焦尔金》,其中一段极其精彩:“战士的马合烟/就像战士的妻子/又苦、又辣,又凶恶/让你满是眼泪/但是你须臾不能离开她……”

    我说什么呢?我这一辈子算是富有挑战意识的,敢于挑战自我也敢于回应挑战。我敢于做出决定,我也有文字感,语言感,思想感,我还有游水的爱好……同时,我也是旅游迷,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一辈子几十年,我想看一看,知道知道,尝尝各地各时各种各个的滋味。与旅游二字相比,我更喜欢的词是“漫游”。漫游更放松也更自在甚至更诗意。我时时梦想着成为一个漫游者。即使在激情如火的解放初期,我看到一幅国画,比如什么听松图,观瀑图,卧石图或者钓雪图——孤舟簑笠翁,独钓寒江雪嘛,我就会产生一种漫游的冲动……我为此感到过苦恼,觉得自身的情调太酸腐。人生也罢,时代也罢,历史也罢,祖国也罢,世界也罢,成功也罢,挫折也罢,对于我来说不仅是一个价值范畴,而且是漫游范畴,审美范畴,认识范畴,享用或消费范畴。这最后的说法可能有些令人不习惯,乃至觉得刺耳。在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经历一些过去从未经历过的事件与地域的时候,我常常沉醉于体验、欣赏、惊喜、新奇与好奇。这可能是我的毛病,使我与一个好的工作者、实践者、办事者相差一道门槛:我在入乎其内的时候又常常神游物外。恰恰是在发现了周围事物的陌生以后,我欢呼的是世界与人生的丰富与快乐:一切都有意义,一切都不会白白糟蹋,永远要观察与谛听,品味与汲取,铭记与回味,编织与延伸,赞美并且叹息。呵,这种八面来风,受用不尽,故国如画,踏遍青山的感觉真好。

    价值判断会因人因时因地因背景而异:拿我来说,少年辍学闹革命当干部,青年戴帽,中年赴疆,还断断续续地担任和不担任点什么什么职位,从价值意义上,福祸短长,优缺强弱,成败利钝,清浊高低……可能看法说法论法不一,各种说法看法论法会因时因地因人因潮流而异。但是这一切选择与命运的旅游漫游意义,绝无疑问。人就是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识万种人,做百样事,懂百样道理千样行当万种风物。老王就是游了太多太多,看了太多太多,开眼开了太多太多,探险探了太多太多,获救获了太多太多,遇难遇了太多太多,呈祥又呈了太多太多,才成了今天的老王的。我观了景,我审了美,我碰了壁,我有见又有了点识。我陶醉,我歌唱,我少年得志,我低头认罪,我落入泥沼,我凌风抱月,我入地狱(我不入谁入?),我上天堂,我狼狈憔悴,我富贵荣华,而富贵于我如浮云!

    到新疆给了我多少漫游的趣味、快乐和启迪!我带着小金鱼从北京到乌鲁木齐。我登大雁塔而思唐玄装与极其务实的猪八戒。我观冬日长安而念汉唐盛世。古人吟道:长安不见使人愁。王蒙曰:长安不过是过路的一站,长安过客,还要远走天山。我咀嚼漫长的河西走廊,金张掖,银武威,嘉峪关,红柳河。我欣赏秦岭与八百里关中平川。我喜欢火车钻山洞的威严与一下子走出了山洞的豁然开朗。我喜欢车轮打在铁桥上的铿锵,与大江大河的汹涌澎湃。都1958年了,我在运动里出了事儿了,我还想过我最理想的出路就是做火车上的侍应生,每分钟都经过一个新地方,每次列车都见到一些新乘客,每一站都是一个故事,每个人都是一个角色……永远行进,永不停止。

    到达乌鲁木齐之后,首先给我冲击的是火车站上播放的各族歌曲,然后是建筑,是盛世才时期的南门大银行。是模仿塔什干风格的苏联援建的人民剧场。是南门外的大清真寺。是铺面的从右到左的横写维吾尔语招牌。是各个会议上的翻译过来再翻译过去的开法。是文联的俄罗斯族清洁女工娜塔莎。是上厕所如登冰山。是各家堆着自己的煤山。然后是零下二十度、三十度、有时候达四十度的严寒,是冰雪之神,是炉火之花,冬季的室内炉火轰轰地响,一间屋就像一个火车头。维吾尔谚语:火是冬天的花朵!有这样的智慧和表达的民族有福了,我怀着怎样的热烈与维吾尔人相会拥抱!世界真奇妙,大地真奇妙,我从来如此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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