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吵架,你都不知道这半年看似风平浪静的母女生活暗藏了多少埋怨与不甘。
抛开日常的摩擦不算,顾云苏与母亲之间最主要的矛盾还是集中在结婚生子这件事上,女儿不满意吴俪梅不问自己意见,母亲又对女儿的不支持产生怨念。
除此之外,吴俪梅是否对女儿年近三十而无所作为产生失望,又或者顾云苏是否因自卑、愧疚产生负隅抵抗的防备心理,大家就不得而知了。
双方积怨已久,骤然爆发,思想对立几乎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争吵结束两天后,二人各自盘踞一方势力,形成相对稳定的冷战格局。
顾云苏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她发现,在这个新建家庭之中,吴俪梅依旧占据着绝对的C位。
其实小时候也没少和吴俪梅冷战,无论是在父母离婚前后,每一次的冷战都能使她明确意识到,如果家庭成员是一座座孤岛的话,那母亲就是其中的转运站:顾云苏可以不和她爸说话,但不能不和母亲说话;顾康旗可以不和女儿说话,但也不能不和老婆说话。
所以和顾康旗吵架不可怕,可怕的是和吴俪梅冷战,尤其当那两个人其乐融融地交谈着而她被排除在外的时候,她就明显感觉到,倘若吴俪梅不要她,在这个世上她就真的没人要了。
她不晓得人活在世上为什么总希望有个人能要自己,也不晓得渴望这些是否就代表着软弱与平庸,但她惧怕着,并因此断定与吴俪梅的羁绊是这对她最重要的东西。
后来,即使是吴俪梅离婚、甚至她自己上了大学之后,顾云苏都一直有这种念头,只要她和吴俪梅吵架冷战,她就觉得自己成了这世界上一座孤岛,真真正正茕茕孑立,形单影只。
到了现在,这种被孤立感就更加明显。
暂且把李言抛去不提,李健雄的感情天平本来就是朝着吴俪梅身上倾斜的,更何况对方身上还怀着他的崽,他但凡不是圣父到家,必然也要在心里斥责顾云苏“没人性”,不跟着一起攻击她就不错了,还能抛下老婆孩子,站到她这边?
那才真是耸人听闻了吧!
但这样一来,顾云苏即使日后和吴俪梅和好,也难保李健雄心里不落下疙瘩。
“这可是要对我儿痛下杀手的蛇蝎女子。”
谁能保证李健雄不会偷偷给顾云苏下毒?
完了,左右一盘算,这个家竟是待不下去了?
这就很被动了。
如果她不得不从这个家里搬出去,那势必要赶紧找一份工作才能付得起房租,可这么一来,不就跟支持吴俪梅生孩子的结果一样了吗?那她还费尽力气做这种逼人杀生的缺德事干嘛呢?
搞半天,人也得罪了,好处一点儿没落着,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顾云苏把自己给整抑郁了。
她将烦恼讲给罗菁菁,对方说:“我说什么来着,让你谈恋爱吧,这时候还能有个后路。”
“我又不像你有那么多备胎,跟谁谈啊?”顾云苏很气愤。
“怎么没有,我明明记得头先你跟我讲过那个,叫什么,徐什么的?”
徐什么?
顾云苏歪着头回想了一遍,想起来是有这么个人,徐文彬,勉勉强强能算作暧昧的对象。
可好几个月不联系,那一丢丢的暧昧也像是沙,早就消散在风里了好吧。
顾云苏懒得提这茬,只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净整没用的,真不行我就得住你家去。”
从当年工作伊始,罗菁菁就一直独居,不为别的,就为了谈恋爱方便,她的独立宣言是:“把男人捡回家,随便做爱做的事。”
好像每个女孩身边都有这么一个会谈恋爱的女朋友,天生就为谈恋爱而来,啥都不用做,桃花运也始终牛市,一谈起恋爱来松弛、自在、从来都充满自信。而且罗菁菁和恋爱脑的吴俪梅不一样,她谈恋爱是为了高兴、为了满足身体需求,一旦要她爱的死去活来,立马告辞。
顾云苏尊重并支持好友的生猛,所以非紧急情况,她绝不会说出要去罗菁菁家借住的“混账话”。
对方也是聪明人,一听姐妹这么说,立刻察觉到她的愁苦,爽快说:“没问题啊,只要你肯睡沙发,我不介意。”
呜呜呜,真是亲生的朋友了,顾云苏默默流泪。
俩人你侬我侬了两句,罗菁菁迟疑一下,又问:“可真就到这种地步了?不能再好好谈谈?”
“怎么谈?”顾云苏重重地叹口气,“你是没见她那样子,看我简直像魔鬼,得放火烧死那种。”
“那你怎么想?还是坚决不同意他们生孩子吗?”
“我同意不同意有什么用?孩子又没长在我身上!再说,我哪儿知道啊,我就是被气得必须坚定阵线罢了!”
顾云苏说,安静了一小会儿,有点儿困惑又有点儿心虚似的,轻声问:“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怎么好说?”罗菁菁最后总结道,“这种事,本来也是看个人立场的,哪有绝对的对错。”
“那怎么整,站在我的立场看,当然是不生的好,可站在他们的立场看,一定又觉得我十恶不赦。”
“所以这事就没法黑白分明呢。”罗菁菁说,为了安慰好友,又开了句玩笑,“不过这小鬼还没出生就能闹出这么大乱子,挺厉害啊。”
顾云苏哼笑了一声,说:“是不是?本来屁事没有家庭和谐的,结果它还没降生呢,整个家就鸡飞狗跳分崩离析,多少人要为了它牺牲光明的前途,简直有撒旦那味儿了。”
罗菁菁也跟着笑:“你们家可真有趣,小变态不够,又来个小恶魔,还有什么?小祖宗?”
“小祖宗没来,老祖宗可不缺,吴女士当仁不让。”顾云苏继续开玩笑,又很无语,忍不住摇头,“这都叫什么事啊……没钱,谈不到恋爱,成绩一塌糊涂,还跟父母吵到要离家出走,跟回到青春期似的,无语。”
顾云苏从不喜欢青春期,她的青春期一穷二白,没故事,却有数不清的自我怀疑。
事实上,这种自我怀疑一直伴随着她,直到现在都没完全消失。
但比起年轻时,好歹她懂得了拒绝,懂得了释然,要不是混得不好,她可太喜欢长大的感觉了。
罗菁菁笑一笑,又顺着她的话嘱咐说:“正好这两天周末,你真想离家出走就抓紧过来,我也有时间。”
顾云苏应了一声,千谢万谢,挂了电话,对着衣柜干坐了两分钟,翻身下床开始收拾东西。
真走了!
才不管你们爱生不生,生了又怎么养。她不啃老,也不陪产,两清,挺好。
可一边把衣服塞进行李箱,她又一边觉得委屈。
这不是她第一次把事情搞砸了。
顾云苏不知道这世界上是不是只有她这样,但很多时候,明明一切都在朝着更好的方向前进着,明明她并不是灾难的焦点,但她就是有本事在临门一脚时把好事变坏事、把自己变成被围攻的对象。
她以前责怪命运,但后来慢慢发现了这个惊悚的小秘密:很有可能,在潜意识里,是她本人在阻挠着自己获得幸福和成功。
可是为什么呢?
她为此又苦恼了很长时间。
能得出的结论大概就是,觉得自己不配吧。
可这又是因为什么见鬼的理由?
人心真是复杂,她连自己都整不明白。
下楼去收晾干的衣服时,正碰上从厨房走出来的吴俪梅。
对方瞧她一眼,而后飞速瞥开眼珠,好像生怕看见什么脏东西长了针眼。
两个人冷战起来就这样,谁都不理谁,拿对方当空气,顾云苏也习惯了,虽然心气儿不顺,但吵架需要消耗的体能实在是太大,她这种体力渣,觉得还是冷战更合适一点。
而且心里还有一点儿小得意:哼,现在拽的二五八万的,等我离家出走你们就傻眼!
虽然从小到大她压根儿没做过这档事。
只有一回疑似离家出走,是小学四年级,她想去看演唱会,吴俪梅不许,俩人也是吵着吵着就吵崩了,顾云苏一气之下收拾了一包袱的玩具和衣服,放到衣柜里。
第二天一放学,她就跟同样买不到票的小姐妹一起去到体育馆,进不去,就在馆外面乱转,一边哭,一边跟着隐隐约约的歌声一起唱。
回到家已经十一点了,明知道没用,但还是脱了鞋,轻得不能再轻地扣上门。
吴俪梅就是在这时候冲出来,一把抱住她,哭喊:“你上哪儿去了!”
喊完也不解气,一下一下打她后背:“也不告诉我一声!你是要疯啊!”
顾云苏本来就心虚,被这么一喊,怕的要死,直接哭出来。
吴俪梅打了好几下,看女儿哭又心疼,一把搂过人,也跟着哭。
母女俩抱头痛哭了快二十分钟,吴俪梅才问清楚是怎么回事,问完了又想打人,一抬手,看见女儿吓吓唧唧委委屈屈的样子又于心不忍,最后一叹息,又把女儿揽回来,解释说:“妈妈不是不让你看,但……家里这个月没钱了。”
顾云苏哭得一抽一抽的,抱着她妈点头:“我、我不、不是故、故意的,我、我不要、要了。”
后来没几天,吴俪梅带着顾云苏去唱片店,给她买了演唱会的DVD做补偿。
那是顾云苏这辈子最接近离家出走的一回,挨了几巴掌,但是挺值,小时候觉得是值在那张DVD上,后来明白,这件事最值的地方在于让她明白,原来吴俪梅确实在乎她。
有一个害怕失去自己的人,挺叫人安心的。
可是对这么一个在乎自己的人,她现在做的是不是有点儿过分?
自己……做错了吗?
唉,这种事就不能细想,吵架之后就不能反省,一反省那愧疚之情就犹如滔滔江水在心上奔流不息。
说来说去,还是她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