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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羽毛/KillFeather 正文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有记忆以来,戎玉怡便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她打小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在一个依山傍水的村子里,有些落后,但鸟语花香。每年倒是能收到父母从离岛寄回来的信和相片,以及雷打不动的每个月三百块钱。

    1986年,戎玉怡十岁那年,村长带着据说是市里来的领导挨门逐户走访,大领导手拿政-府文件和红章,说这一带要修建水库,这一片村子大队必须全员搬走,一户不留。

    领导给出几条方案供村民们选择,很多人包括爷奶选择了第二条,带着十万背井离乡,到县城去投靠小儿子。

    那时戎玉怡还不明白为何要修建水库,更不知道搬走意味着什么,直到后来长大才明白,这一搬,竟永远也回不去了。那座生活了十年的房子,不久后便被大水盖过,淹没在几十米的水底下,成了一条水下古村。

    戎玉怡随着爷爷奶奶进城和叔叔婶婶堂哥一起生活,县城不大,但天地很大,戎玉怡的生活霎时从玩泥巴、捉鱼儿、小腿肚被水蛭吸血、弹玻璃珠、跳房子……变成在小书店里看书,看张爱玲,看鲁迅,看茅盾、巴金、萧红、王祯和等,再看外国文学《呼啸山庄》、《战争与和平》、《童年》、《百年孤独》……大都看不懂,且看得磕磕绊绊,一边看一边查字典,这个字读什么,那个字读什么,一个暑假过去,她成了班上认字最多的小学生。

    邻居从农户变裁缝,戎玉怡没对任何人说过,她很羡慕隔壁家跟她同龄的小孩。从乡下搬到县城,除了生活范围扩大、新奇东西变多,戎玉怡的衣柜依然没变化,依旧是样式和颜色都很单调的化纤粗棉,隔壁家小孩却每天穿着母亲亲手缝制设计的裙子,颜色鲜艳漂亮,布料柔软,像极了影视剧里有钱人家的小姐。

    反观自己,几件洗到发白卷边掉线的旧衣裤子反反复复来回搭配。戎玉怡倒不觉得自己可怜,因她在书中世界见过更可怜的人,她对自己的生活现状感觉良好,虽然称不上安逸巴适,却也不到叫苦连天的地步。不过到底也只是个十岁小孩儿,看到婶婶给堂弟买新衣新鞋时也不免得会黯然失落。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县城的校园生活比她想象中要残暴许多,被当众脱衣服殴打的同学上周已办理退学手续,发动暴力的学生们却安然无事。外省来的老师带有浓重乡音,课上频繁被底下笑声打断,偏偏该名老师也是刺头,见学生不服从管教,进一步升级为肢体斗争。

    回到家,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家里也不例外,喝醉酒后暴戾恣睢的叔叔,一起被打的命、却在次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婶婶,市侩的奶奶,重男轻女的爷爷,以及近墨者黑、仗着有四个老人撑腰而飞扬跋扈的堂弟也不是什么好人。

    奶奶身体愈发不好,某天早上送亲孙子上学在楼道里摔了一跤,便再也起不来了,每日床上以泪洗脸。

    某天,戎玉怡路过叔婶房间,听到他们在讨论自己的学费,最后他们认为侄女退学既能省下一笔开支,又能顶替奶奶的角色——接送堂弟上下学、煮饭做家务,还能照顾卧病在床的奶奶,一箭三雕,简直两全其美。

    1989年,在江州小县城生活快三年,苦于怎么挣学费的戎玉怡忽然收到一封来自离岛的信,寄信人是洪力敏,她的亲生母亲。

    关于这对父母,戎玉怡对他们了解甚少,只知道女人叫洪力敏,男人叫戎明杰。

    信上说,他们在离岛安好,收到江州的噩耗很悲伤云云,还提到希望接小女到离岛读书,减少弟和弟媳的压力。

    最后对戎玉怡说,离岛的学校有多么的好,妈妈做保姆的主人家里的女儿刚清理出来两箱不要的漂亮小裙子正等待着她的到来。

    戎玉怡一年到头不见得有一件新衣服,信里的妈妈却说有两箱漂亮的小裙子正在等待着她。

    尽管这是她人不要的,却是她梦寐以求的。

    这封信到来的时机正正好掐在在她对县城生活感到唾弃的时候,噩梦一般的寄人篱下和校园生活两面夹击,驱使着戎玉怡对远方的离岛生活无限憧憬。

    离岛,听说那是一座大都市,是七八十年代所有人的梦中城,是可以实现梦想的地方,离梦想最近的地方。

    戎玉怡不知道未来有什么正在等待着她,只知道她必须逃离这令人窒息绝望的家庭。

    在父母的安排下,戎玉怡登上一艘渔船,被船员塞进滂臭的船舱里,到处弥漫着恶臭的鱼腥味。

    命运弄人,后来发生的一切十分混乱,很多人在那天结束短暂的一生,戎玉怡却活了下来,她把这归咎为是造化,从小在家乡的河道游野泳,靠着水性好撑到被温姨的船救了下来,但如果天非要她死,她就算是鱼也没用,照样会死。

    生活在温家的每一天,戎玉怡想都没曾想过要找回自己的亲生父母。

    那天夜里,渔船在风平浪静的海面被海警盯上,不明身份的人被丢下船,有的被海水吞噬,有的扑腾挣扎,戎玉怡在海里睁开了眼睛,她的命运在那一刻和船一样,早已偏航。

    后来被亲生父母找上门来认亲,戎玉怡也没有多大情绪起伏。

    结果出来既然是真的,她就认了。

    戎玉怡认为自己的行为像极白眼狼,没办法,她就是天生情感淡薄,对久不来往的人,哪怕是她的亲生父母,戎玉怡也做不到痛哭流涕去相认,更何况自有记忆以来她在现实生活中就没有父母的印象,时隔十多年再见面,她很难对一对‘陌生人’有感情,尽管这对陌生人是她的亲生父母。

    在家门口看见洪力敏,还有她身边到肩膀高的小男孩儿,戎玉怡没有表露出半点惊讶,她点了点头打招呼:“你们怎么来了。”

    楼层感应灯没亮,三个人站在黑魆魆的环境中,洪力敏推了一把小男孩的肩膀:“叫阿姐。”

    “阿姐。”戎飞航揉了揉肩膀。

    “嗯。”戎玉怡低头翻包找钥匙。

    “我们搬到这附近了。”洪力敏堆起笑说,“你爸今晚上还有活儿要干,来不了。你这么晚才下课啊?”

    “嗯。”戎玉怡推开门,“进来吧,不用换鞋。”

    她进了门,一边踢掉脚上鞋子,一边打下门口的按钮,屋里瞬间一片亮堂。

    母子俩不是第一次来这里,戎玉怡转身的瞬间,照旧在二人眼中捕捉到羡慕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