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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羽毛/KillFeather 正文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再有意识是在一张陌生大床上,左边巨大长窗,右边黑色帷幕,窗外皓月当空。肌无力的感觉已经从身体里消失殆尽,戎玉怡支着胳膊撑起上半身,还有一些乏力,大约是副作用。身上被换了一套干净吊带睡裙,黑色亮面蚕丝裹身,伤口皆得到妥帖处理,颈项贴纱布,手心缠绕着绷带,左臂打了半臂石膏。

    这是骨折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她试着动动胳膊肘,手肘倒是可以弯曲。戎玉怡想了想,猜测应该是从筒子楼踩着空调外机跳下来摔到的,只是当时肾上腺素飙升,人在危机之时,感觉不到疼痛,也意识不到自己骨折了。

    戎玉怡从床上坐起,撩起帷幕,卧室光线昏沉暗弱,每件物品都有月光照耀的阴影,除她外,一个人都没有。

    戎玉怡下了半人身高的床,滑下去才发现床尾有楼梯。

    四下悄然无声,就连蝉鸣都销声匿迹,她轻轻拉下门把,唯恐惊扰沉睡的巨蟒。

    出了这扇门,她虽站在走廊阴影处,却看到了巨大的吊灯。不同于卧室的晦暗,一楼灯火通明,明光瓦亮。

    一楼有人声,在求饶,在痛哭。

    戎玉怡赤脚踩着地毯,一步一步到墙根,蹲坐下,顺着栏杆的缝隙望下去。

    一楼好些人,大多西装背头,分散在各处站岗。都不用刻意去寻找,戎玉怡一眼便看到了温铩羽的身影。

    他站餐桌主位,没坐,右手一把黑色物什,左手一把银勺,黑压压的洞口和银勺协作,拨过餐盘里的龙虾汤泡饭,银勺起汤饭,黑压压的洞口扫着龙虾肉到饭上,他不声不响吃一口。

    一旁大厨脸上云淡风轻,上着刚出炉的糯米脆皮鸡。

    “我错了……温老板,我再也不敢了……”

    不远处的地上,李兆兴无力痛吟着,他手哆嗦着,手背打竖插着一把匕首,死死钉在地毯上,正是那把指过戎玉怡颈项的匕首。

    “是我胆生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对不起……”

    “温老板,都是戎明杰!都是戎明杰指使我的啊……”

    “戎明杰欠我钱不还,想用他女抵过,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啊……”

    偌大的客厅,李兆兴的哀嚎在回荡。

    他像是听腻了,坐下来,放下银勺,握着黑色物什的小鱼际闲闲托下巴颏,目光漫无目的扫过二楼栏杆,躲藏在阴影里的女人,他视线定定,脸上依然没什么情绪。

    倒是戎玉怡被他吓得哆嗦,忙不叠退回至阴影处。也不是怕他,只是做坏事嘛,‘被发现’和‘撞见’后的条件反射,这才符合正常人的反应。

    可是,她真的在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吗?没有啊,她只是没有下楼,没来得及下楼,没理由必须下楼……从而选择最便利的方式观看楼下发生的一切而已。戎玉怡定定心神,说服自己没错,她扶着墙根,再一次探出头来。

    四目相对。

    他表情贫瘠,和方才没两样,依然目视自己所在的方向,就没转移过视线。

    这种被持续注视的感觉……很不妙,太不妙了,就好像窗户纸即将被戳破的前一秒,被入侵破坏的系统修正,场景恢复,本该罗曼蒂克的场景变得淫.乱不堪,本该打了马赛克的物体赤.裸裸出现在面前,一维接触变三维交.媾,系统触发红色警报,但是系统不在乎了。

    戎玉怡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连忙退回阴影处。阴影就是她的避风港。她抚平着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脏,慢慢镇定下来。然安静下来后又百无聊赖,像极一只小兽,畏惧外面的世界,却又好奇外面的世界。

    第三次,目光隔空相对,温铩羽终于笑了,他放下右手的物什,黑压压的洞口沾着海鲜脆米,眼风飞过墨超,墨超迅即上前接过,揪起桌布擦走洞口脆米。

    温铩羽拿起餐巾,抹抹唇部,平静道:“叫戎明杰过来叙旧。”

    “是,老板。”

    他离开餐桌,揣着兜上楼,稳步踩踏着地毯拾级而上。戎玉怡抱着膝盖躲在阴影处,目光却定定地如探照灯一般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直至他人也来到阴影处,居高临下地望她,平静的皮囊之下,情绪暗潮涌动。

    戎玉怡屈膝坐在地上,怯生生看他,能看得出来他此刻心情不佳。

    “我这世人,至不明一句话。”

    戎玉怡微微愣住,讷讷道:“什么话?”她刚睡醒,许久不说话,声音沙哑。

    他却似乎有点于心不忍了,停了片刻,声音终是放软了些:“只有家人不会背叛你。”

    “……”

    这句话威力不小,她慢慢垂下头颅,也很委屈,两行热泪就这么掉出来,像珍珠滑出来似的,掉了几颗在地上,挂了一颗在脸颊。

    谁又能想到天底下竟有这种父亲呢?她本来没妄想过要父亲撑起一片天的去保护自己,只是希望…在想出万全之策逃出离岛前,戎明杰可以收留她一阵子,这样也不行吗?

    他叹一口气,微乎其微地,收起挖苦,朝她伸出右手:“今日轰趴,预一位吗?”

    他手上淤青彻底消失,换她手背缠绷带纱布。戎玉怡看着看着,忽然闷声笑起来,是觉得自己悲哀,好笑。

    “笑什么?”问是这么问,他却也笑,不见得有几分开心。

    戎玉怡摇摇头,慢慢地不笑了,薄背抵着冰冷墙裙,望向走廊尽头,尽头只有黑暗在回视她。

    思索良久,她说:“不要你可怜我。”

    下一秒,她再也忍不住,双手捂上脸,更多的眼泪争先恐后流出来,控制不住地,彪着出来,几乎要挤出手指缝。

    这不是温铩羽第一次对她说这种话,只是她从来没听进去过,就算是那天在医院提起这个话题,她首先想到的也不是他话的用意,而是急于跟他划清界限,甚至还站在血缘关系那边为他们说话。

    事实证明,温铩羽是对的。

    把各种积压已久的情绪发泄出来,她抖抖簌簌哭了好一会儿才平息。睡衣的面料柔软,擦眼泪很不得劲,她胡乱擦了一把,指缝间能看到温铩羽一直没走开,油光锃亮的黑皮鞋仍在视野中。

    戎玉怡哭完才觉得丢脸,说什么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脸。

    偏偏这人还要蹲下来,问她哭完了吗?

    “没有。”戎玉怡口齿含糊,逃避道,“你下去吧,我哭完再来。”

    “楼下所有人都听到了。”

    戎玉怡愣了一下,猛地擡起头来,扶着墙根往下看,一眼看下去,十几个人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谁也没敢擡起头来。

    这么多人……就算这栋洋房隔音再好,那也得有‘隔’才能隔绝声音。羞耻心后知后觉爬满全身,戎玉怡顿时想要找个洞钻进去,再也不出来,寄希望于自己的声音穿透力薄弱,不至于人人都能听清。

    她在地上坐了一小会儿,终于将心头波澜平息,把这丢脸时刻抛却脑后。

    “戎明杰在隔壁的别墅,一直等你醒来。”他站起身来,绷紧的西裤恢复宽松的线条。

    “等我作什么?”戎玉怡扶墙站起,语气不关心,越过他进入身后的卧室,想逃避一切,把自己藏起来。

    “不是一直想知道那些手表是怎么坏的吗?”

    戎玉怡脚步一顿,偏过身来看他,她眼睛还红红的,脸上表情诧异,这跟手表又有什么关系。

    温铩羽笑了笑,说:“不会到现在还在想着生恩也是恩吧?”

    “我没那么愚蠢。”戎玉怡被戳痛点,狠狠瞪他一眼。

    “那就弄死他。”

    轻飘飘的五个字,他说的轻,却在最后两个字表了重音。

    “不行!”戎玉怡轻吸一口气,脱口而出。

    “怎么不行法?说来听听。”

    戎玉怡脑子乱糟糟的,琢磨不清他是不是在开玩笑。这个人虽然口头上说着瞧不起血缘羁绊的话,可从以往种种看来,这人比谁都珍视亲情,如果让戎玉怡在身边找一个帮亲不帮理的人,那么这人非温铩羽莫属,这人就是个疯子。

    她心中一凛,连步走过来,“明年就是两千年了,二哥,你这么做会让温家的努力付诸东流,全部功亏一篑。”

    “我做干净一点。”

    “不行。”还是那两个字,戎玉怡低下头,忽然觉得心头乏力,轻轻呢喃着,“你别胡来……”

    她对温铩羽心怀恨意,可温家于她有恩,事情一码归一码,她分得很清楚,不能对温家不义。

    “这怎么是胡来?”他轻笑了下,“他起那样的心思,死就是活该。”

    “除了死怎么都行。”戎玉怡擡起头来,强迫自己直视他,恐惧因对视而消散,她渐渐镇定下来,“我知道你生气,你说得对,通过这次,我的而且确对原生家庭幻灭,是我对人性高估。我不是在为戎明杰说话,但你不至于为了这种人弄脏自己的手,好吗?这次你听我的,高擡贵手。”

    两人距离很近。温铩羽微垂眼睑,她紧攥自己袖子的手发白,袖扣差点让她拽下来。

    两人无声对峙半晌。他败下阵来,无不叹惋,默默关上门,示意她把旁边备的衣服换了。

    “跟我下楼。”

    戎玉怡松口气,相处这么多年,明白这是他的妥协。

    那是一条墨绿旗袍,很衬她的肤白。戎玉怡不管他是不是在看着,也不管换衣的姿势难看不难看,背过身去迅速把裙子从身上摘出,将面料舒适的旗袍套身上,一边扣着前襟一边走向梳妆镜前,知道接下来将面临的是对父亲的彻底幻灭,温铩羽贴心给她留出时间打扮,盛装出席。

    “我们现在在哪里?”她问。

    这栋房子戎玉怡没来过,不知又是温铩羽在哪里购置的房产。

    “岛上。”

    “岛上?”

    戎玉怡从镜中描他一眼,他依然在原地,离门一手臂的距离,深深地与其对视上,戎玉怡很快敛回目光。

    他说:“万山列岛范围内的一座小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