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楼道里传来“哒”的一声。戎玉怡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停下身姿,瞥温铩羽一眼。他仍站在楼梯中间,仰头望向楼梯中间的夹缝,仍是那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却说:“跑。”
戎玉怡大脑嗡地炸开一下,扭头就跑,裙摆撞风曳起,消失在转角处。
墙上尽是工作招聘、包生儿子、修下水道、开锁的小广告,角落的单车架子残破不堪,往里走一堆没人要的废弃零件,摔进去就要打破伤风,扎红绳蔫叶的红包袋静静躺在边上。
不过一会儿,楼道恢复成原来没有光彩的样子。温铩羽揣在口袋里的手摩挲了下指腹,转身上楼。
筒子楼出来是一片充满生活轨迹的空地,周围楼宇一片公屋,地面一层皆是商铺,各种杂货店、不太干净的小餐馆、理发店、情色氛围的按摩房。
戎玉怡在人群中左顾右眄,终于在乱牙仔招手的瞬间捕捉到人群中的他。她略显惊慌的样子,乱牙仔看得心里一咯噔,立马示意兄弟们暗暗摷家伙。
乱牙仔一手拨挖着人群扑过来,手一直背在身后确保箭在弦上,身后紧跟着三五个人。戎玉怡回头一瞧,头皮一紧,胆快吓出来,温铩羽居然不在她身后,她连忙向乱牙仔三两句挑清当下时势。
“PP带阿嫂上车,飞机开车,三分钟没出来你们开车走人,call定哥班马,阿猫阿狗保护好阿嫂,出事唯你是问,咯仔跟我走。”乱牙样子瞧着不着调,却是个混乱场面能做定调的,立马指挥身后几人,语速飞快,突突突到一半就走人。
“走、走。”
戎玉怡一扭头,一个扎着两个小辫子乱跳的男人脸,却是穿着粉红色套裙。
“……”
戎玉怡还没回过神,便被蛮横地拉上了车。
***
乱牙咯仔一连百米冲刺上到天台也没看到可疑的人和打斗现场,推开天台门,却看到许久不见的邵家平在拿着水壶浇花。
一想到自己刚才把人家屋子当钟点房,不免心虚,乱牙仔从楼道出来,问邵家平:“羽哥呢?”
“喏。”邵家平随手一指,示意他看右边。
咯仔不信任邵家平,漠然的脸上充满戒备,手摸在腰后把楼道门关上,守着楼道口不走。乱牙仔绕过邵家平,迎面温铩羽从里屋搬了一张木椅子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牛皮袋。
邵家平说:“你们常来怎么不替我浇浇花,蔫蔫的,都快死了。”
乱牙仔没收到老大下一步指示,听闻邵家平的话,耸肩:“下次一定,你几时回来的?”
仔细回想,上次见到邵家平还是在去年,短发,戴副金丝框眼镜,斯斯文文。年初不知道谁提起邵家平,康定说被老大安排离岛办事,大家私底下都猜可能是被老大灭口,丢码头喂鱼了。眼下再见到,短发变狼尾,下巴蓄起了胡子,皮肤也粗糙多了,可见这半年多么栉风酾雨。
邵家平说:“凌晨,多得老板拖住袁康曜,我先成功上岸。”
乱牙恍然:“我说怎么差人晨早流流请他喝茶。”
温铩羽看完牛皮袋里的资料,点了根烟在旁边静坐,没人敢打扰他。
邵家平说起这段时间在内地经历了什么,乱牙仔问他有没有被人跟踪,邵家平摇了摇头,指了指屋里,“不信你问罗马,他最清楚有没有人跟踪我们。”
乱牙仔偏头一看,这才发现罗马瘫在屋里床上,眼睛闭着,不知是睡着还是闭目养神,样子很安详。
“怎么黑成包青天了。”乱牙仔感叹,“看来你们这一路不容易。”
罗马今年才十六,乱牙第一次见他是在福利院,他那天跟在温姨身边做‘善事’,顺便给自己积德,温姨陪同孩子们玩了一下午,临走前在相簿上圈了几个瞧着面善的小孩,资助他们读书,这些人中就有罗马。
罗马原本不叫罗马,叫着一个福利院给取的贱名,美名其曰好养活。罗马离开福利院给自己取了罗马,意为条条大路通罗马(AllRoadsLeadtoRome)。后来,罗马才明白,罗马是别人家的后花园。
罗马读了两年书深觉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深思熟虑过后不想浪费资源,不想读到最后读不出什么名堂来,白费温姨好心,便自荐跟在手底下办事。起初一直是康定带在身边,康定看他喜欢往外跑,便让他跟着邵家平行万里路。
出去这一遭,人黑了,婴儿肥没了,骨骼也凸显了,活像一只黑豹。
“拿去化验,看能不能对上其中一条死尸。”
温铩羽把手里几个束封袋递给乱牙。束封袋里有头发,还有几管血,每个束封袋都被贴上编号。
“好的老大。”乱牙连忙接过。
乱牙并不知道老大口中的死尸姓甚名谁,死在哪里,死因是什么,只知道死尸有三具,老大回来后便一直在找这三具尸体的身份,目前进度一般,好像只找到其中一具,不过老大当时颇为惊讶的样子。剩下两具仍然身份不详。
“给康定回电,让他盵住玉怡,等我回去。”
“好的老大,没问题。”乱牙频频颔首。
“叫罗马起床,走了。”
这时,旁边插入一句话,邵家平说:“我要的东西呢?”
“哦,哦,对。”乱牙差点忘了。
他搜刮着衣服口袋,在有拉链的口袋中摸出单据递给邵家平,说:“sorry,baby抱出来,被袁家的人要走了。”
单据上写着长乐圣地华人坟场尸体冷藏柜,邵家平确认没问题后,摇摇头,低声道:“你们能保住人不被焚化,让我能见最后一面就已经很感谢了。”
他声音掩不住低落。乱牙无声叹一口气,又从一口袋里摸出一个U盘。“还有这个。”
保住尸体是老大交代的,U盘里的才是邵家平要的东西。U盘里的东西乱牙仔倒是略知一二,比如,关于向思慧是怎么死的。
“想清楚了,你下场可能不会好过。”温铩羽扔掉烟,鞋底碾压着,对这种谈话有点恹恹的样子。
“我知。”邵家平身上透着沉默的气息,平静地说,“有恩不报未算差,有仇不报正人渣,思慧有今日皆因我自命不凡,妄想太多。她死的太冤,如果我不帮她,没人会帮她。”
温铩羽没再多说,他掏出那个原本就装有烟头的纸团,包入第二根烟头团住,起身。罗马跟在咯仔身后出来,个子拔高了不少。
他带着人离开,邵家平在身后捏紧了手中的U盘,知道他们之间的上下属关系到此为止了。
“老板,多谢。”
温铩羽对他的感谢没什么特别反应,往楼梯口走去,晃了晃手中牛皮袋,懒懒地丢下一句:“保重。”
回到弋华道,康定早早在店门口守着,见戎玉怡毫发无损没有受伤才松懈绷紧的神经。
“佛祖保佑,大步过,大步过。”
康定念完,看向她怀里抱着的电饭煲,惊喜地说:“这是什么?加餐吗?”
“……不是。”戎玉怡不好意思顶着他期待的眼神说这里头是菌,她转移话题,“Feather呢?”
“不用担心,乱牙发来信息,他们无事,晚上回来吃饭。”康定敞开大门,招呼各人进屋,边回答,“阿嫂晚上想吃什么?”
他还在觊觎戎玉怡怀里的电饭煲,戎玉怡迈过门槛,打量着店里称得上是没有的布局陈设,没有注意康定的视线,闻言扭头看他,说:“我就不留了,我……”
康定早被吩咐过盵住戎玉怡,哪敢轻易放她走人,便搬出温铩羽,谁执意要留下的就谁来收尾,“羽哥说他有话要跟你说。”
这话一出,康定看到她踌躇不决的皱了下眉,趁热打铁继续说:“我带你参观一下门店吧。”
理智告诉她应该快跑,温铩羽在查三年前的真相,现在查不到她头上不代表永远不会查到她头上,温铩羽迟早会发现那天她也出入海古停车场,她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是回家,而后继续计划如何不着痕迹的跑路,而不是留下来等温铩羽,等他发现自己是害‘死’他的凶手之一。
可思来想去又觉得没必要,富贵险中求,她做出跟踪温铩羽的行为,且今日之所以跟踪得那么明显,本来就是抱着一种‘入局’的想法,走才不符合前面所有事的逻辑。
“好吧。”
阿猫阿狗带着几人去黑车卸货,往屋里搬运。康定指挥小弟点餐,指明要李卤味,其余自由发挥。
“癍痧,降火。”
康定给她拿了一支刚从隔壁买来的凉茶。戎玉怡把电饭煲放到一旁,接过手里这杯黑色凉茶,黑魆魆的。
一楼闹哄哄的,出出入入,嘈天巴闭。
“他们搬的是什么?”不是开店要用到的设备?戎玉怡杵在角落边上,打量阿猫阿狗他们手里擡的东西。
康定眯着眼睛辨别了一下,笃定道:“麻将台,据说是新设计,买来玩玩。”
温铩羽回到弋华道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八点多钟,身边跟着罗马,进门便被康定塞了一杯凉茶,表示降降火。他仰头面不改色灌了半杯,“我阿嫂呢?”
康定说:“一楼太吵,我让她上三楼小憩。”
那几张麻将台已被拆开,起初众人还顾忌着戎玉怡在,说话收着音量,然而几杯酒下肚就上头了,怎么开心怎么来。
三楼是温铩羽的私人空间,三年过去早已变样,和戎玉怡上一次来的布局大相径庭,从前那些会客充面子的茶几和艺术品统统消失不见,如今室如悬磬环堵萧然,中间一张宽大沙发,旁边挨着半人高小冰箱,前面是一张简陋桌子,墙壁一个投影仪,左边有饮水机,右下角角落有一个猫窝,还有一只猫。
猫是咯仔那只98k,戎玉怡在沙发坐下,猫不知道从沙发哪个缝隙钻出来,亮了爪子,吓戎玉怡一跳,连忙站起躲到沙发后。
98k尾巴大甩,左右摇晃,不像是放松的姿态,戎玉怡低头揪起自己的领子,闻闻自己身上的气味,不确定是不是身上沾了实验室的老鼠味,人鼻子闻不出,猫鼻子却很灵,说不定能嗅得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98k似乎认出来她是谁,开始喵喵叫,在她脚边徘徊打转,来回蹭动。戎玉怡与它一双大眼睛两两对望,也渐渐放松下来,蹲下来摸它脑袋和脖子。猫猫舒服地打起葫呼噜,躺到在地上任她抚摸。
戎玉怡摸着摸着,慢慢地思绪开始往外跑,想起上楼时与康定的对话。
仿佛回到那天与梁鹤骞对话的午后。
“最初就是一种感觉,你懂吗?有时候觉得他怪怪的,变性一样,”康定一顿,解释,“是性格的性,不是性别的性哈。但有时候又觉得他还是当初的那个他,抽烟抽的比性还要性感,比色还要色情。”
后半句……戎玉怡沉默,没说话,算是同意这个说法。
人闭嘴就代表心里有事。康定问:“他有没有在你面前露出过马脚?”
“叫我阿嫂算不算?”
“算,怎么不算。”康定立马接话,“我最初以为你们又玩情趣呢。”
实不相瞒,我也这么以为。戎玉怡低着头,脚尖无聊划圈,不说话。
“结果发现他来真的,是Bigbrowife的那种大嫂,吓我一惊。”康定拍拍心口。
戎玉怡开玩笑说:“这不是挺好,一切回到原样,外界以为的样子。”
“勾大嫂,那事情也很大条吧……”
外界以为她是大嫂,手底下兄弟们亦当她是大嫂,不过是老大一母同胞的大哥老婆的那种大嫂,不是大佬的老婆那种大嫂。堂口知道老大勾大嫂的人不多,现在温铩羽当众叫她阿嫂,是合情合理,是正正当当,是安分守纪,反而从前当着大家的面叫她玉怡宝贝才吓死个人。
只是戎玉怡想不通,这种代码忽然间被修正的感觉,让她琢磨不透。
现在琢磨不透的人加康定一个。
“可能……”戎玉怡摸着下巴,“你知道人体大部分细胞更新一遍要多久吗?”
“你问我?”康定大小眼挤眉看她。
“你说请指教。”
“大小姐请指教。”
“干细胞两个月,红细胞四个月,神经组织细胞最长是六到七年,二哥今年廿九,差不多是四到五轮的更新,说不定……”话音戛然而止,戎玉怡朝他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近一点。
“说不定什么?”康定把耳朵凑过去。
戎玉怡神秘兮兮道:“说不定是这一轮更新出了问题,可能他遭外部攻击,大脑本我自救,于是大脑重构。”
“听不懂,sorry。”康定很坦荡退了回去。
“没关系,我胡说的。”
“妖!”康定甩甩手,下楼去了。
留得戎玉怡在那里大笑不止。
康定走后,她有点笑不出来了。
因为……
“想什么。”一个响指打在眼前。
戎玉怡仰头,对上温铩羽漆黑的眼眸,同时发现98k不知何时从她腿上跑了,正在她旁边小憩,被温铩羽捞走,空中夹着嗓子喵了长长一声,紧接着被毫不留情地丢出门外。
门砰地关上,猫隔着门抓了几下,便再没声息,可能发现背后是更大的天地,转身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戎玉怡这才发现他换了一套西装,依然是叠穿,最里头是黑色无袖,不知从哪儿回来,还蛮帅的。
他拿了几个盒饭上来,堆在桌子上打开,弯腰时红绳吊着的翡翠玉观音滑出来。
“你失忆了吗?”戎玉怡忽然问。
盒饭全部打开,剩下两杯鸳鸯。温铩羽看她一眼,眼神似乎有点不解,脸上倒没什么表情。他把一杯放到戎玉怡面前:“要不要加糖?”
戎玉怡注意力被他转移,去看桌面。
“有什么糖?”
如果是白砂糖不要,如果是枫糖……
“荒唐。”
“……”
切。她早知道温铩羽不会承认。戎玉怡撇了撇嘴角,没再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问:“你现在真的信教了吗?”
从前温铩羽是不信教的,甭管什么佛教天主教伊.斯兰教神教,他最信他自己,其次他只选择性相信他想相信的。
他‘死’后,戎玉怡看过他的日记,里面一堆狗屁东西,不是对学业的吐槽、生活的戏谑,就是跟她有关。
戎玉怡至今仍记得,那天拿起他的遗物日记折中随意翻开一页,上面写着:
「确信,脏话是文明。如果世界上没有脏话,那么我将操你大爷,教授!」
……
好厉害的双关。
戎玉怡有时很羡慕他的精神状态,这人完全的表里不一,一边暗地里骂教授老混蛋,一边在日记里写看天看地看桌子,就是不想看书,人怎么可以做到即不读书,又可以不被老妈打死?说着“把知识都放在自己脑袋里来考试,这难道不是一种作弊吗?”“除去学习考试开会,我还能不能干点别的业务啊?”……的人,奖学金拿到手软。
而正是写出这些幼稚话的人,某天他写:
「缔造出这人间炼狱、你悲剧一生的,正是那些你所供奉的那些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