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啊?老大?你在说什么,”康定面上镇定,带着无辜,“我怎么听不懂?瞒什么?我和谁?瞒你啥了?开玩笑,我什么时候瞒过你啊?我何德何能能瞒得过你啊?”
康定真心觉得冤,首先他真的从来没干过一件欺骗老大的事情,其次他真的不知道老大会做饭。
从业‘二十年’,做了这么多年小跟班,他自认为自己绝对是忠心耿耿,全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赤胆忠心的小跟班了,甚至他长这么大,连自个儿老爸都骗过,就是没骗过老大。
当玉怡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跟其他小弟一样,惊讶于老大居然人前人后反差这么大,就差有个人带头起哄了,内心的‘噢噢噢噢~’快呼之欲出。谁成想,老大居然丝毫不记得?当玉怡慌乱扫他一眼,其实他的内心世界也同样兵荒马乱,老大哪怕记得一点呢?他都不至于如此慌张。
康定不知道,他一慌张,话就会不自觉变多,把他暴露的彻彻底底。这也是温铩羽只让他在门店看店的原因,这一点他比不上乱牙,乱牙城寨里厮杀出来,人精似的,看牙就知道,这个人,他不好惹。
“慌什么,问你了?”温铩羽在楼梯口坐下,满不在乎道。
他早觉得不对劲,一月份回离岛来,仍计划假死中,压根没想过见戎玉怡,偏偏康定劝他去报个平安。
起初他觉得没必要,暴露了自己,也会连累戎玉怡,但康定说起这件事的频率不低,第三次的时候他应下了。
那就去吧。她比视频里瘦了很多,出落地亭亭玉立,与同学有说有笑地从校门出来。那天也是他康复出院后,久违地第一次头疼。
就像现在,眼前发黑,恶心,头疼欲裂。
不是每次都会头疼,这种情况一般发生在莫名其妙的画面闪现在脑海中,下一秒却随便找了个洞钻进去,而他脑子里的探照灯尾随过去,也试着钻进那个跟探照灯完全不匹配的洞里,才会头疼欲裂。
相当于金钢钻揽了针线活,死活钻不进去。也有比较科学的说法——情绪紧张过度,引起脑血管痉挛才会神经性头疼。医生的说法。
他原本很不理解,哪来的情绪紧张过度?现在一切说得通了,不是他情绪紧张,而是,情绪紧张。
戎玉怡的寓所里有一本专业书,关于大脑神经,她五月份刚好看到一篇章,讲的是失忆,下面一段长篇大论,简而言之:为了不让‘自己’运行崩溃,大脑自己开启了保护机制。
这个保护机制要防很多东西,比如,防止记忆洪水般涌现,过载处理不过来,人体崩溃,所以通常人恢复记忆时是以碎片式、片段式的形式;比如回忆的内容人体无法接受,遂崩溃。
所以保护机制这时候就会出来挡一挡,怎么挡?眼前发黑,恶心,一般人会在这个时候知难而退,但也有倔种非要用金钢钻穿针线活,于是脑血管痉挛,头疼欲裂,昏迷过去。
所以,真的失忆了吗?
蛛丝马迹太多,过去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最终却不这么认为。
他的记忆很完整,戎玉怡是他的妹妹,他脑海中有很多关于两人之间的回忆,不少,包括不限于考试没发挥好,回家关起门来哭,没心情吃饭,他捧着碗在门口边看她哭,边吃饭,成功让她破功,乖乖下楼吃饭。
在学校来月经,旗袍红了,不敢告诉别人,怕被嘲笑,给梅姨发信息带一件衣服,梅姨以为她冷了带的是罩衫,托临出门的他带过去,罩衫太短,那天他西装围在她腰上。
在麦当劳打工,偷偷给他的甜筒打得满满的。
生日送他亲手做的生态瓶,各种手工艺品。
……
也是他的大嫂,家里有她和大哥的婚纱照,两人在合照时是带着笑容的,没有一个像是被威胁的样子。
以及,订婚宴的照片,他也在其中,戎玉怡挽着他和大哥两人的臂弯,她却将头歪向大哥那边的臂膀,脸有点红,面带羞涩的幸福笑容。
……
但是现在,他只觉得人脑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
平静抽完这根烟,冷静片刻,头疼缓和了很多,眉中也不眩晕了。瞒就瞒吧,他倒要看看能瞒出什么花样来。
他一步一步下楼,经过康定时说:“这次算了,下不为例。”
他语气平静,可气场分明不是这样。康定僵在原地,不敢相信居然没被追究,如此罢就。转念一想,他大惊失色,不会是已经惩罚玉怡了吧?
还记得几年前玉怡想去看演唱会,托他帮忙买票,他不放心于是在场外等候。
结果场馆里头发生斗殴事件,不知怎么地把她也牵涉进去,被差人拉走的时候她皱着一张小脸朝康定翕手,欲哭无泪,“定哥,要记得来捞我啊。”
这个时候就记得叫他哥了。
康定哪有那么大能耐把她从派出所捞出来,只能给温铩羽打电话。那天温铩羽脸都黑了。回到家,两人并排罚站,一个比一个怂,低头认错。
最后以他被罚半月每天晨早八公里、戎玉怡顶书面壁思过半小时并写检讨告终。
“还不走?”温铩羽下到一半楼梯,见他还驻足在原地,停下来。
“哦,哦。”康定回过神来,麻溜地跑下去。
到一楼,旁边冷不丁来一句:“我真会做饭吗?”
康定欲哭无泪,“这我真不知道啊哥。”
如果他知道还好,关键是似乎除了戎玉怡就没其他人知道了,这个场他圆得很拙劣,也确实不好圆,只要温铩羽拿起刀,找到手感,那么所有为打圆场撒的谎都会不攻自破。
***
戎玉怡刚进入睡眠,便被楼下的落地钟准点报时的叮咚声叫醒,睡眼惺忪睁开眼,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才朝墙上壁钟望去,傍晚五点半钟。
眼睛一闭,居然四十分钟就过去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戎玉怡自己都有点惊讶。
她起来关掉风扇,简单洗漱一番,打开房门,二楼光线暗暗的,香味却扑鼻而来,不禁一阵恍惚,仿佛置身于虚实的幻境之中。
楼下很安静,没有人声,倒是有锅铲翻炒的动静。戎玉怡下到一楼,扶着楼梯隔墙,悄悄探头,倒是看到张叔张姨在厨房忙活的身影,却没看到有其他人。
“玉怡?”
戎玉怡吓一跳,回过头,在楼梯下方拐角处看到从卫生间出来的康定。
“睡得好吗?”瞧着鬼鬼祟祟的她,康定眼中有不解和困惑,但没问出口。
她总是轻易就能被突然出现的动静吓到,大脑解除警报,她点点头,“很好。”
其实没有睡饱,眼睛一闭一睁,中间的时间就消失了,身体并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息,反而因为时间太短,疲惫再次浮现出来。
“对了,怎么这么安静?”戎玉怡问。与下午打麻将不时噼里啪啦的热闹大相径庭,刚才她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
康定侧了侧头,“都在隔壁。”
“隔壁?”
“对啊,隔壁还有一栋。”康定说,“空的,没人住,昨天太匆忙没收拾出来,今天都搬过去了。”
戎玉怡轻轻颔首,忽然想起一件事。
“早上捉回来的人也在?”
否则这一栋楼就够住,没理由收拾另一栋楼出来。
康定意外,“这你也知道?”
“Feather说的。”
又不意外。康定点点头,说:“有些事毕竟还是不能当着他们的面。”
这里的他们,指的是张香梅、张良。
小楼开了窗,没开灯,外头云遮半边天,大约晚上还要下雨。屋里头光线不足,可能生活拮据的老一辈人都不喜欢白天开灯,戎玉怡小时候如果天不完全黑下来,绝对不被允许开灯。
“那人是干什么的?”戎玉怡问。
“还不知道。”康定摇头,“老大说晚上吃完饭再审。”
“为什么?”戎玉怡诧异,觉得说不过去,明明有这么长一个白天。
“谁知道呢?一定有他的道理。”康定耸耸肩。
“不过玉怡,我觉得他应该是知道点儿什么了。”
“什么?”
“就是——”康定伸出食指,指指脑子。
戎玉怡看了他一眼,意料之中地点一点头。
“你不意外。”康定问。
“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吧。”
两人坐在楼道,戎玉怡胳膊肘撑着阶梯,坐没坐相,她感慨道:“现在发现才是让我意外,我还以为他应该能发现失忆的事,只是不知道错乱。”
康定沉吟半晌:“反正还是小心点吧,梁鹤骞说这不只是简单的失忆,到这份上不只是神经的事情了,也有可能是心理性失忆。”
“心理性失忆?”
“意思是,他自愿的。”
最后四个字让戎玉怡愣了一下,什么叫他自愿的?还有人会自愿失忆?
“你俩坐这干什么?”没等戎玉怡问清楚,温铩羽端着水杯路过,原本没发现两人,走到一半才诧异,不解地看着他们两个。
戎玉怡也同样诧异,她还以为温铩羽在另一栋小楼。
“聊聊天。”她神色坦荡站起身,看到他手里的药板,“你又头疼了?”
“只是到时间吃药。”他到饮水机前倒水。
戎玉怡回过头来,望一眼康定,示意下次再说。
她刚跳下阶梯,忽然发现左边角落的小房间里有一张台球台。
明明白天还没有。
一般情况下,一个家里,娱乐设备都有了,那就意味着……难道要在这里常住?戎玉怡瞳孔微震,谁要在这里常住,他吗?还是自己?得出这个猜测,戎玉怡几乎心里都在地震。
“玩吗?”温铩羽端着水杯,在她身后出现。
戎玉怡回头,第一眼是他脖子上的文身,羽翼里嵌着一把枪,白天阳光下不清晰,只有晚上近距离看才能看出细节。
他声音平静,微微抿了一口水,见她不回答,擡手将她推进小房间里。
康定站在原地,拍上来的门几乎朝他扇来一阵风,康定挠了挠头发,转身走了,路过厨房,他摩拳擦掌,打算也来进修一下厨艺,“张叔张姨,我来帮你们,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啊,不要客气。”
小房间里有烟味,再看台球桌面,赫然有个削了一半瓶身的可乐罐,里头扔了两个烟头。可乐不是他喝的,他不爱喝这种东西,捡了罗马的可乐罐充当烟灰缸,没办法,张叔张姨不抽烟,没有烟灰缸。烟是他抽的,无聊打发时间。
周围的球四零八落,已经打到一半,算残局?戎玉怡不会打台球,也没在现实中亲眼见过人打台球。
“玩过吗?”他把可乐罐拿到一旁,印象中她应该是没玩过这种球。
戎玉怡摇摇头。
“我教你。”他说。
小房间里开了灯,一盏吊灯颤悠摇荡在台球桌上方,招呼不周,墙面黯澹昏沉。他的锁骨里倒是蓄了一小撮光,匀长的锁骨紧致,如瓷,隐隐约约散发着性感气息。他就水吃了药,仰头时,白色羽翼和枪口一起跟着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