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书库

杀死羽毛/KillFeather 正文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视野被剥夺,四肢被束缚,口腔被填充了东西,这群人很有经验,居然知道重点是抑制舌头行动,而不是盲目的口腔填充。

    他过去遇到太多类似的傻子,看来这次是九死一生了。

    被抛到车上后,这群人便没再理鲁威实,急匆匆地铁门关上,鲁威实甚至听到外面有人在讨论午饭吃什么。

    空间气流闭塞,空气不流通,不好闻,一股子灰尘的味道,遭罪的是无论侧躺还是平躺,脑袋都快被车震麻了。

    不知过了多久,货车终于停了下来,再不停下来,他怀疑自己就快要得脑震荡。

    本以为下车后要面临的是一顿毒打,严刑逼供。然而没有,鲁威实被擡进了一个较为安静的空间,且空旷,他听到了脚步声的回音。

    没等他猜测这是什么地方,地下室?烂尾楼?鲁威实便被放到了地上,他试着触摸地上的触感,光滑的地板砖?

    最后,他们关上了门,把他留在此处——八个小时?十二个小时?鲁威实分不清了,视野被剥夺,听觉没有任何信息输入,他已经分不清现在到底是白天还是晚上。

    不知过了多久,度日如年,整个人浑浑噩噩,外头终于传来了动静,有掏钥匙的声音。

    在剥夺视野的环境里安静了太久,一点声音都可以击打他的神经,鲁威实瞬间神经绷紧,如惊弓之鸟弓起了背。

    ***

    这栋小楼很空旷,几乎没有住过的痕迹,只在客厅区域摆了几张沙发,餐厅摆了一张餐桌,几张餐椅,饮水机,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家具了。

    温铩羽人不在,捉来的人也不在,他带来的人比想象之中要多,宛若回到小岛那天。

    “怎么了?”康定问。

    她忽然在大门口驻足不动弹,不进也不退。

    戎玉怡咽了咽口沫,原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都过去了,现在看来根本落下了心理阴影,将‘刻意忘记’当过去,场景重现才发现一切都没过去,偌大的空间暗藏流动着她的懦弱、莽撞和愚蠢。

    她心里扑通扑通地心跳很快,又重又快,像是在打雷,手臂的力气在一点点流失。

    “我不进去了。”她低声道,转身扶着屋檐下的柱子,在回廊边的木质栏杆坐下。

    她脸色煞白,康定张了张嘴巴,想问她发生了什么,然而想到自己不太聪明的嘴巴,最终还是选择了闭嘴,进了里屋,不知从哪儿搬出两张木椅子和两瓶水。

    夜晚温度比白天降了一些,没那么热,蛙鸣和蝉鸣环绕着房子四周。

    缓了好一会儿,戎玉怡脸色稍霁,趁着当事人不在,她问:“关于三年前那起车祸,你知道什么?”

    “啊?”康定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间问起这个,愣了一下,很快老实道,“你忽然这么问,我不知从何说起,不如你问我?我要知道的,绝对不瞒着你。”

    不知道从何说起,这几个字一般是建立在知道的太多的基础上。戎玉怡有点羡慕地看了看他,怕温铩羽随时出来,于是问了几个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

    第一个:

    “那辆车到底有没有发生车祸,真正死在车里的人是谁?”

    第二个:

    “造成车祸的原因是什么?”

    第三个:

    “温铩羽这三年到底去哪里了?怎么今年才回来?”

    她一口气说了三个问题,惹得康定打手势,忙不叠喊停:“我的大小姐,你也要考虑考虑我能不能记住这么多吧。”

    “你说吧,第一个。”戎玉怡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往屋里探头。

    门框住了屋里泄露出来的光,两人就坐在门口的阴影处。

    “那辆车有没有发生车祸?”这个问题对她很重要,事关她到底有没有真的成为杀人凶手。

    康定点头很快:“有。”

    “你确定?”

    康定语气坚定:“我确定。”

    戎玉怡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下手的那一秒钟,她很果敢。

    要自由但是背上人命,还是,一辈子被掌控?

    戎玉怡选择前者。

    这三年里她不止一次后悔过,不是后悔下毒手,而是后悔一切操之过急。

    三年前,她相当年轻,生活的大部分时间被学校和实验室占据,温铩羽即使对她掌控欲过盛,却也从来没有禁止过她的学习自由,她的生活几乎是学校寓所温铩羽,三点一线。

    那么在这段关系里,温铩羽给她带来了什么?保姆?按摩.棒?保镖?物理世界运行法则的生活老师?挺多的吧。戎玉怡想。有时候人性就是这么复杂,所以这三年里她反复想过几次,是不是动手太早了?其实毕业再行动、性价比会更高吧?

    无论是第一次,第二次,都太冲动了,尤其是第一次……第二次在当时看来是找准了时机,现在回头看,愚蠢至极。

    “所以真正死在车里的人是谁?”她打起精神,丧丧地问。

    康定却摇了摇头。

    戎玉怡不接受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想要确切答案:“你不知道?”

    “不知道。”康定坚定地点头,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有那么一点可信度。

    “总会知道那么一点的吧?”戎玉怡不相信。

    康定犹豫想了想,一咬牙,说:“我只知道车里死了三个人。”

    “……?”

    戎玉怡愣了一下,一双水眸卷入浓浓的震惊,她倒吸一口气,“三个!?”

    ……这么多?

    康定点点头,压低了声音:“但我发誓,我真不知道死者是谁,这个只有羽哥知道,你想知道得问他,不过据我所知,羽哥也在查到底是谁。”

    “他也不知道?”

    ……这就奇了怪了。

    康定的眼神不像是在骗人,她沉吟半晌,又问:“造成车祸的原因是什么,这个你知道吧?”

    温姨说是车子撞上路边配电箱发生爆炸。

    康定的回答却不尽然:“炸弹,车上有炸弹。”

    ……

    意料之外的答案一个接一个,戎玉怡几乎是愣住地“啊?”了一声,呆了一瞬。

    怎么炸弹都来了?

    错愕过后,‘私家侦探三十号人名单’再次在脑海跳出来,戎玉怡彻底傻了。

    除了她以外的剩下二十九人到底都做了什么?她本以为她已经够狠了,怎么还有更狠的?

    原来的第三个问题没问出来,戎玉怡插入一个新的问题:“你知道那个三十人名单吗?”

    “知道啊。”康定扭开矿泉水瓶,答得爽快,“上面有你那个嘛。”

    这就不用提了吧……戎玉怡当没听到,说:“还有谁?”

    “有的人可多了。”康定闪烁其辞,别开头。

    “快说。”

    康定唉呀一声:“羽哥让我嘴上有把门的,要是让他知道我把名单透露出去,我怎么死都不知道。”

    “我是外人吗?”戎玉怡皱了下眉。

    “就因为你不是,我才难做啊。”康定仰头喝了一口水,“否则我都懒得理你。”

    “有没有我认识的?”戎玉怡不理,单刀直入。

    康定见躲不过,长叹一口气,不情不愿道:“有。”

    “谁?”

    “羽哥的助理,邵家平,你见过的。”

    戎玉怡点头,附和:“还有呢?”

    康定说:“邱荭。”

    邱荭是温铩羽父亲的情妇,这号人她不陌生,跟了袁坤信起码十多年,迄今为止仍然是情人的角色,没有后代。

    戎玉怡说:“二。”

    康定说:“邱元正。”

    邱元正是邱荭的弟弟,此人与温铩羽不对付——单方面的,温铩羽只轻松一句话,一些上流场所便将邱元正划到黑名单,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见到邱元正便绕路走,偏偏邱元正无法扭转乾坤,耐不了他何。

    戎玉怡说:“三。”

    康定就像是在挤牙膏,挤一点是一点,“温家那对双胞胎。”

    其实是龙凤胎,一对兄妹。戎玉怡也跟这两人有仇,想起他们不禁打了个寒颤,当初差点被整惨了。

    “四五,还有吗?”

    “就这么多了吧。”康定绞尽脑汁想了想,想不出了,老实巴交地回。

    “不是说三十个人吗?”

    “你不是问有没有你认识的吗?”康定耍了个心眼子,嘿嘿笑,“我怎么知道你认识谁,不认识谁?”

    没等她接话,康定又说:“呐,不是我没义气,我再告诉你一个,名单上有温家的,袁家、陈家关系的人,但说出名字你肯定不认识,都是一些拿钱办事的。关于这个我只能说这么多了,你别再问了。”

    信息太少,戎玉怡很失望。

    她退回去,靠着椅子靠背沉思,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膝盖,没忍住,又问:“名单上有没有标注,这些人那天在海古做了什么?”

    “没有。”康定摇摇头,“就是一份名单而已,除了序号和名字什么都没有。”

    “那截至目前,私家侦探都查到了什么?”

    康定有点无奈:“玉怡,这个我真不知道,私家侦探要求对接时不允许有除雇主以外的第三人出现。”

    这个戎玉怡理解,每一行有每一行的规矩,知道的、显摆的越多,越容易带来杀身之祸。

    康定说:“你想知道什么,最好是问羽哥,你看他都带你来了,肯定也没瞒着你的意思。”

    问到原本的第三个问题时,温铩羽出来了。

    碰巧第三个问题涉及到当事人,两人对了个眼神,下次再说。

    “怎么我来就哑巴了。”温铩羽失笑。他靠在门边,一手搭着戎玉怡椅子的椅背。

    戎玉怡被方才炸弹两个字弄得心神不宁,仿佛炸弹就在身边,下一秒就会发生爆炸。

    “怎么脸色这么差?”温铩羽弯下腰,摸摸她的脸。

    戎玉怡靠着椅背摇了摇头,“完事了?这么快?”

    余光中,康定眼观鼻鼻观心地偷偷溜走。

    “进去就全招了,没有任何犹豫的。”温铩羽在她旁边的木椅子坐下。

    “怎么可能,你们对他用刑了?”

    “什么用刑,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他就全说出来了。”

    原以为是硬骨头,特意关他一天,谁知是软脚虾。

    不过也是,倘若不是软脚虾,又怎么会在得知那辆车是‘温家的’之后怕被报复,逃到这里来呢?

    “说了什么?”戎玉怡问。

    “炸弹。”

    戎玉怡一愣。

    温铩羽扭头看她,重复一遍:“他们在车上安了炸弹。”

    “……”

    戎玉怡也是没想到,前脚刚从康定那里得知一些细节,后脚就被坐实了。

    “他们?”

    他补充道:“陈家的手笔,不止他一个,好几个。现在都没了,怎么没的不太清楚,说法很多,鲁威实在‘没’之前跑了,他觉得同伙是被灭口,不过也可能是执行任务期间失手。”

    “陈家,为什么?跟你有仇?”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利益两个字就能解释一切。”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没意思。”原以为今天会发生点儿什么,谁成想就这样哑了火。

    温铩羽侧过身来,朝她伸出手:“走吧,回去睡觉。”

    找康定拿了钥匙,回去的路上,依然是那条乌漆麻黑的路,夏夜蝉鸣蛙叫虫吟此起彼伏,戎玉怡拿着手电筒乱晃,照路边的草丛,总感觉身边这人哪里怪怪的,不对劲,就好像……违反人类情绪正常运行。

    温铩羽走在她身旁,莫名:“看我做什么?”

    “你不生气?”戎玉怡好奇地问。

    此话一出,戎玉怡不由得回望过去半年,惊奇地发现,在谈论此事时,他竟都从未表现出过过激的情绪,要么跟她一样对某事好奇,要么情绪毫无波澜。

    就好像死的人不是他一样。

    他笑了下,说:“如果今年十八,我很乐得给大家上一堂生动的课,什么叫睚眦必报,但我今年已经二十九,玉怡,凡事生气,我不用等得被人陷害,自己就先气爆。”

    戎玉怡嗯嗯点头:“你是大人了。”

    她语气敷衍,温铩羽好笑地看她一眼,伸手要指她额头,被躲过去。

    回到小楼,灯火通明,张叔张姨还没睡,在客厅看电视,看到两人这么早回来,有点惊讶,但没过问。

    温铩羽朝二人打了个招呼,让他们早点睡,便推着戎玉怡往前走。

    借着一楼转折的灯光,两人摸黑上楼,温铩羽走在后头,经过中间平台的电掣,开了二楼起居室的电灯。

    “那玉怡生气吗?”他忽然问。

    “什么?”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戎玉怡诈傻扮懵,头也没回。

    “他们这么对我,你一点都不生气?”

    关于生气与否这一点……她确实是没想过,因为……她不也是这群人中的其中一员吗?她会对自己生气吗?不会吧?

    “嗯?”他似乎执意要一个答案。

    “没有吧。”她认真想了想,“这件事你只跟我说了三十人名单,我连里头有谁都不知道,我能对谁生气呢?对空气吗?我最初只以为你和大哥是车祸,这么以为了三年……你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说。”

    她一直没回头,在说这句话前已经在脑海里打过几遍草稿,说完心里复述一遍,认为这番话没有任何问题,情绪到位,要担忧有担忧,要苦衷有苦衷,最后还要倒打一耙,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可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脚尖转弯拐角的瞬间,一阵风贴上后背,她被温铩羽掼到墙上。

    戎玉怡始料未及,睁大眼睛呼吸不稳地看他,肩胛骨几乎贴平了墙壁。

    “你……”

    “那我换个问法。”他微垂眼睑,遮了一半眼球,似乎有什么满到要溢出来,低声问,“我死了,你就没有一点难过吗玉怡?”

    他似乎很喜欢叫她的名字,每次戎玉怡都能听出其中的亲昵,无论他是以冷漠的,温柔的语气。

    但戎玉怡从来没想过,她的名字搭配他这把声与苦涩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会让她不知所措。

    “怎么会呢?”戎玉怡忽然有点茫然,她不太想听到温铩羽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他就应该像过去一样,用冷漠的语气调情,用温柔的语气抚慰,用命令的祈使句让她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痛苦又痛快的挣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低声问她难不难过。

    难过吗?

    如果这个问题放在三年前问她,她会毫不犹豫地说:不难过。

    但是现在,她骗不了自己,当然难过。

    三年多的时间足够让她看清一些事。

    曾经温铩羽的‘爱意’让她心惊胆战,无时无刻不在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到底哪一点对上了他的电波,让他非要抛出这根令人窒息的绳索,箍得她喘不过气,恨他不收紧一点。

    如果再收紧一点,那么在他死后,那些不知藏在哪个犄角旮旯、不曾被接受过的爱意就会跟着主人一起死翘翘,尘封在不为人知的过去。

    又怎么会在往后的漫长生活里,趁她感到孤单寂寞、不备的时候,冷不丁地就钻出来?

    浴室里有很多工具,戎玉怡起初压根不知道有什么用,后来浴室里瓷砖发霉,她叫来家政清理,问了才知道浴室潮湿高温导致生出霉斑。家政人好心,告诉她洗完澡后要把地面残留的水擦掉,否则会发霉,就像现在这样。

    戎玉怡心不在焉答一声,她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从没见过家里发霉,家政手里的刷子她每天都能在浴室里见到,她却从来不知道它的用处。

    这样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每天冒出一小件,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房子里已经充满了温情的痕迹,每天围着她萦回缭绕,完全渗透她的生活。

    坐在岛台边上吃饭,那些哥哥站在另一边备菜忙碌的画面仍然历历在目,他这个人有点小洁癖强迫症,不至于到出现病症的程度,但桌面必须保持整洁干净,所以他下厨的步骤永远是先备菜,把需要用到的食材码得整整齐齐,而后一边下厨一边收拾,开饭之前必须把厨房收拾一遍才坐下来。

    戎玉怡不知道他对厨艺的热情到底从哪里来,被人方方面面的照顾是一件幸福的事,她享受其中,又怎么会看不到他的付出?但他的付出是有回报的,回报当然是从她身上索取,不经同意。

    这种好是双刃剑,一面让她恨,一面让她记恨。

    但是,爱的反义词从始至终都不是恨。

    所以,她也记得爱。

    她是离不开那个房子吗?是不想离开吧。

    ……戎玉怡不想谈下去了,转身想走。这个突如其来的重大发现对她来说太超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