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戎玉怡过去潜水的次数两只手数得过来,几乎都是在近海的小岛,也是这么乘坐快艇出去,穿好装备在两位哥哥的教导下学会一些基础知识,见过一些珊瑚海藻,留过几张相片。
但自从哥俩去世后,她户外活动参加的本来就少,更别说这些水上活动,前期积累的经验早已忘得七七八八,生疏了不少。
戎玉怡扒着铁栏杆想要看湖底下的景色,却被破开的浪花占据了大部分视野,小部分视野是离开岸边后,湖底也离她越来越远。
光头那几人是这方面的好手,路上说了一些他们潜水时的奇遇打发时间,大部分是海潜和洞潜。
康定好奇,问他们有没有从水底下挖过什么宝贝,比如在沉船里,有没有古董?值钱的东西?比如泰坦尼克号里那样的蓝宝石项链——海洋之心。
光头摇头,笑着说:“这也不是二三四十年前的时候了,那个时候只要下水就能找到好东西,现在?古董早都被捞空啦,剩下待挖掘的那些就不是我们这些小团体能组织起来的。至于泰坦尼克号电影里演的那些近代沉船,现代沉船,不出第二天,海运船务公司就会马上安排进行打捞,打捞沉尸,打捞货物,可能会舍弃一部分东西,但绝不是值钱的东西。”
“那你们这支考古团队不行啊。”墨超说,“岂不是大部分时候空手而归?”
“谁说不行的?”大抵不是第一次被这么说,光头并未感到冒犯,包容笑道,“海潜考古本来就不是奔着捞好东西去的,能找到古代沉船就已经很让人惊喜了好吗,你要知道这不仅仅只是一艘沉船而已。”
戎玉怡同意,加入话题:“那是一个时代切片,是高度浓缩的生存单位,是时代和航路信息,以及当时社会生态的时空胶囊。”
“是。”光头惊呼,“戎小姐好文采,把我想说的概括出来了。”
“看过几张报纸而已。”戎玉怡谦虚道。
“所以我们也是来考古的吗?”她扭头望向身旁的男人,问出所想。
没等光头回答,温铩羽说:“他们是。我们不是。”
话音刚落,快艇停了。
戎玉怡原以为他的业务不知什么时候拓展到了文物,隐隐担心这是不是犯法的,听完他的话,悬着的心终于放低,不是就好,她可不想掺和这种事。
物资在另一艘船上,光头那几人大步跨过去,三两下佩戴好专业器材,很快翻身下了水。
康定接过邻船递来的装备,放到摇摇晃晃的艇上。
只有两套,他们没下水的意思。
温铩羽交代完待会的事情,从另一艘船跨回来,见她仍没有佩戴装备,便捡起椅子上的潜水服,示意她把衣服脱了。
“在这里换?”戎玉怡拢着他的黑衬衫,没脱,左顾右盼,湖面风平浪静,她有点儿不好意思,耳根子发烫,出门前更衣时看过了,腰和屁股上的淤青还没好。
“嗯,只脱衬衫就行。”
“穿着衣服吗?”她低声问,边用发圈绕着长发绑低马尾。之前都是不穿衣服的,要么穿速干衣,水母衣。
“对。”
他言简意赅,戎玉怡看他一眼,不再问问题。在他的帮助下,戎玉怡将自己跻身进具有弹性的潜水服中,不由地一阵愁眉苦脸,潜水服材质面料弹性柔软,却也紧凑,光是穿上就不容易,紧密地贴合皮肤,隔着潜水服的面料,温铩羽手上的温度热热的过到皮肤。
拉上拉链时。
“怎么忽然想到在这里潜水?”戎玉怡低声问。
她虽对潜水这项活动不太了解,却也知道潜水的好风景集中在海里和景区,湖里能见度普遍不高,也没有海底生物多样。
“深吸一口气,吞咽。”
温铩羽答非所问。
戎玉怡知道这个指令是要对耳压进行调整,按他说的照做。不够,戎玉怡想起以前学过的另一招,轻轻捏住鼻孔用力吹气,同时闭住嘴巴。
温铩羽拉上她背后拉链,示意她先入水适应适应,他随后就来。
康定几个不潜水,留在快艇上锄大地。
她坐到船舷处,背对湖面,按压着面镜向后仰进水中。
水压瞬间八方而来。
戎玉怡会游泳,过去在温家住的那几年她最喜欢待的地方便是游泳池,她喜欢那种被水包围裹住,彻底被淹没降落到池底的感觉,下降的过程中因为知道底下没有生物,没有人会来打扰她,所以感到很安全,身体另类的放松,又因憋气从而大脑停止思考。
……就像,回到妈妈肚子里的感觉?没有威胁,不用思考,很放松,很安全。
但潜水和游泳不是一回事,这种压力太过了,戎玉怡顺着入水的身姿和身上的配重下沉了三四米停留了几分钟,才逐渐适应这种不受控制的浮动。
下潜到七八米左右,戎玉怡又停了一次调整耳压,意料之外的,湖下能见度不低,这个水深居然可见水上的太阳,快艇在水面犹如池塘里的睡莲荡荡悠悠。
水底下除了浮游生物便是不打眼的鱼群和平平无奇的藻类,没什么可值得观赏的,戎玉怡起初会在鱼群穿梭时停滞一两分钟,到后来几乎吝啬到看也不看一眼。
就这么枯燥地下潜了二十米,身边漆黑一片,擡头不见太阳,开了照明灯也无济于事,只能勉强看到一米范围内的东西,而周边没有任何东西,黑暗中两道光在晃悠。
没有灯的话,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戎玉怡不由地紧张起来,吞咽着口腔分泌的口水,调整耳压状态的次数愈发频繁,温铩羽却如同没事人似的,她停跟着停,她游便跟着游,偶尔调整她下潜的角度方位,这个行为让戎玉怡忽然意识到,两人不是漫无目的地在水下游荡,温铩羽是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所以今天不是像过去一样,只是一趟普普通通的潜水活动吗?
几分钟后,戎玉怡的照明灯忽然照到一个建筑。
那是……立于水下的牌坊。
牌坊上写着:阳临。
……戎玉怡一怔,脑子一瞬间变得空白,竟做不出任何临场反应。
好一会儿,她震惊地回过头,终于明白温铩羽不断调整她的去向究竟是为什么。
这是,回家了。
十岁以前的家。
所以那天,她声色哽咽说着想要回家,其实他并没有误解是回离岛的家……对吗?
戎玉怡登时激动不能自已,她上前去拽住温铩羽的手,三十米的深度水压使得她的雀跃在此刻显得多么笨拙,宛若一只常年中毒的树懒,所有动作都被放慢了速度。
水底下黑魆魆的,面镜和连接氧气瓶的调节器占据她脸庞大部分面积,但温铩羽还是通过她手舞足蹈的光亮得知她此刻多么兴奋,水压无法阻止她的快乐传递。
他嘴角平了又翘,翘了又平,同样缓慢地擡起手,做了个十分不标准的绅士礼。
仿佛在说让你高兴是我的荣幸。
激动过后,她拽住温铩羽的手,吃力地往下游。
后者没有一点反抗的意思,任由她拉着自己穿梭于牌坊之下。
看到牌坊,戎玉怡闭着眼都知道回家的路在哪里。
真的……回家了,回到出生的地方,戎玉怡简直不敢置信,也太不可思议了。
报纸上只报道了当年修建水库淹没了一座千年古城,没有提到其实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小山村被一并沉寂在这冰冷的水下。
阳临这两个字没有任何寓意,既不是海拔高离太阳很近,也不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可以见到太阳,据说是很久以前古代流传下来的名字。
村长说大约源自于某个朝代当时家喻户晓的名人,无奈村子里的人没文化,抑或随着岁月的推移变故中销毁,并没有记载到这个名人的故事,更没有被流传下来。
温铩羽却精准地把她带到了这里,村子入口的牌坊……这个认知一直在脑子里环绕,刺激着她的大脑皮层,肾上腺素几乎飙升了一路。
照明灯在一栋栋断壁残垣的建筑上扫过,戎玉怡记得这家曾经住着一家十二口人,那家曾经一家十八口人,四世同堂,门前有个大地堂,村子里办喜事白事,酒桌基本会摆在这户人家门口。
那些热闹,喧嚣,百八十道声音混在一块儿的人声鼎沸,如今仍历历在目。
可现实是时过境迁,光下泛着绿油油的水,视线所到之处,满目苍夷。
究竟是湖的水色还是光的颜色泛绿,戎玉怡分不清。静谧而神秘的景象,仿佛是一幅沉浸在水中的古老画卷,时间在这里停止了流动。
过了七号,便是戎玉怡家的八号。
她们家当年的房顶是木质结构搭建的,十年下来瓦片被水冲掉大半,露出个‘木架子’,尚未被侵蚀腐朽。
戎玉怡内心即澎湃又激动,隔着厚厚的手套,她不知道自己无意中使了多大的劲,温铩羽扭头看她一眼。
这样的水深纵然吃力,戎玉怡却还是调整着身姿,奋力推开那扇破旧的木门,游了进去。
当年离开阳临走得仓促,只带了一些值钱的和小东西,大件一样没带,货车放不下。还听说本来要在填水前爆破这一带房屋,因为没什么保存价值,比不起古城建筑,又比不上有钱人的大家、古宅。最后没有爆破的原因很简单,为了省下这笔钱,而且本来也没有一定要推平这些屋子的必要。
不受风吹日晒,没有风雨和阳光的侵蚀,整体保持着相对稳定的状态,屋子里只剩下四面墙,大约在正式填水前把每家每户能清的垃圾都清了,像床、衣柜这种东西是必不可能留下的。
好可惜,原本戎玉怡还想让温铩羽看看她小时候住的房间,不过架不住她此刻分享欲爆棚,支着照明灯在空地划拉出一米五的长方形。
温铩羽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沉淀着灰尘的地面,默了默,忽然将她的手平铺开来。
隔着两只手套的触感,戎玉怡却还是感觉到了,温铩羽在用手指很慢地在她手心上写了个字:“床。”
其实广字部首刚出来,戎玉怡便确定他要写什么,但戎玉怡还是充满耐心地等他破开水压的阻力缓慢写完里头的‘木’。
写完的那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好心动,也不知道为什么,鬼迷心窍似的,骨头都轻了三两。
接下来,戎玉怡照板煮碗给他介绍完了自己十岁以前的房间,和她在离岛的房间完全不通,这个家没有梳妆镜,没有更衣室、衣橱,更没有大片落地窗,扫开窗帘便可见到外面的人工草坪,大哥二哥偶尔会在那里打高尔夫。
有次温铩羽打破她房间的窗户,戎玉怡觉得他是故意的,但温铩羽道歉的态度还不错,马上叫人给她装上新的窗户,还送她很难买的演唱会票,戎玉怡当天便原谅了他。
从满目苍夷的家中出来,兴奋过后是爬上来的疲惫,汹涌如潮般席卷而来。尽管如此,戎玉怡还是不想就这么潦草离开,因为她明白,这大约是真的,真的,她今生最后一次回来了,戎玉怡想要好好的对这个地方告别。
而且,她想……
戎玉怡忽然呼吸紧促,她拧过头望向温铩羽,在对方沉静的目光下,身体里这股思念的力量猛地被推动,犹如黄河决堤,她心下被重重一锤,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牵起他的手,扭头破开水压,往小山的方向前行。
房屋有所保留,其余地方却大变样,田地都被填了,不知是人为的还是生态使然,取而代之的是覆盖一片浑浊的淤泥沉淀物。
阳临一带的山从前都是层峦叠嶂的石头山,高低不一,有的冒出尖尖成了‘岛’,有的被淹没于冷寂的水下,曾经青而茂密貌的树林,如今光秃秃的,树木都被挖出移走,只剩一些石头。
不过她就算闭着眼也能找到那个地方。
从家里出来,第一个巷子口左拐,第二个巷子口右拐,而后一路直走前行直至村尾,便可见一片开阔的田,边际是绿油油的山,时有飞鸟低空盘旋,雀跃地叫。
穿过这片田野,直走是另一条傍着“大路”的村子,原地左拐是上山。
山不高,一座挨着一座,她小时没机会去过别的山,家里天天给她灌溉“拐子佬”的故事,她怕被拐走,总是不敢去远的地方玩,除了……眼前给她带来无上勇气的坟墓。
依稀微微耸起来的小山包,没了竖起来的石头墓碑、插在顶部的引魂幡,或许,连尸体也没了。
戎玉怡的手从他手心脱落,她动作缓慢,艰难地,跪了下来,嘴巴里含着呼吸管,唇部嚅嗫,却是发不出声音,也没法发出任何声音。
水压之下,她无法保持跪姿,看起来滑稽无比,戎玉怡尝试了好几次,做不到,最后干脆扑倒在小山包坟墓上,展开双手拥抱了她无数次挂念的太奶奶。
心里有很多话想要诉说,水下却无法开口,戎玉怡满腹委屈,眼眶热热地发起涨来,不由地阖上双眼。
其实她早已释怀太奶奶的离去,可想念总是在所难免的,为什么,被淹的偏偏是她的家?为什么还没有等到她长大尽孝,就走了?
……
戎玉怡没有难过太久,因为配重不够,她又浮起来了,本来还沉浸在悲伤中意识不到,直到温铩羽拽住她的脚踝,戎玉怡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竟离坟墓半米高。
不知过了多久,她清楚自己该走了,可心底依旧弥漫浓浓的不舍,最后,她仍想来一个刚才未做到的跪拜礼。
见她实在做的艰难,温铩羽决定帮她一把,他身上配重较多,轻易压住了她的脚踝,在她跪下后,又压住小腿肚,戎玉怡稳着身姿,勉强拜了三下。
这回她没再表露出任何的留恋,起身后拽着温铩羽离开。
漫山的石头滋生出成片的海藻,珊瑚虫建造出珊瑚礁,依稀看到有些贝类甲壳类动物附着在石头上。
在这里生活上千年的人类搬走了,新的居民来了,建造了新的生态系统。
生命不会荒芜,生命自有出处。
告别太奶之后,她像是泄了劲一样,在成片的建筑上方浮游,再没有目的地,掠过下方一片片砖瓦、屋顶,这片将在水下永存的家。
这才是真正的漫无目的。戎玉怡心想。
她牵起温铩羽的手,觉得中文字断断续续不连贯,不太好辨别,于是在他手心写着:“space。”
太空。
我们仿佛在太空漫游,遗忘了全人类,这里只有我们,我和你,没有烦恼和压力,放任时间的流逝,时间再与我们无关。
***
从水里出来,戎玉怡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摘掉面镜,擦眼睛。
刚才很丢脸,她在水底下哭了,被难过不舍、感动、浪漫哭了,不仅仅是因为温铩羽安排了这次潜水,让她见到一直思念的亲人,还有最后漫无目的的漫游,统统都让她鼻头发酸。
偏偏,她不会面镜排水……
不想被发现这么丢人的一幕,戎玉怡一直拧着头,避开他的视线,注视另一边无尽的黑暗。
等温铩羽发现她脖颈向左定格的时间过长、不对劲时,她的面镜里已积聚起一片‘汪洋’。
她身在湖中,眼里又蓄了一片湖。
当他捏着自己下巴静静注视的那一刻,戎玉怡发誓,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丢人。她现在尤以想找个洞钻进去,这辈子也不出来了。
她忍不住想咬下唇,却发现自己含着呼吸管,作罢,别别扭扭地别开脸,拍他的手,想从他手里挣脱出来。
却被隔着手套握在他的手中,怎么也挣脱不开,他的眼神可怕,戎玉怡不敢去看他的视线。
还好两人戴着面镜……她发自内心地想,不然,戎玉怡真怕他就这么吻上来。
所幸,温铩羽没有笑她,看够了,擡擡下巴,示意帮她把眼泪排出来。
重新调整好面镜,戎玉怡笨拙地向前抱住了他,表示感谢。
后者轻轻拍了拍她的腰,以示抚慰。
隔着水压,戎玉怡不觉得痒,只觉得安心。
有件事她一直不敢说,温铩羽骨架子硬硬的,每次被环抱起来,莫名给人一种被包围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