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卸掉身上所有负重,体力彻底透支,戎玉怡上船便一心歇着,谁来劝都不动,歇了几分钟才发现她歇的不是快艇,而是游艇。
蓝天白云直晃眼,她搭手在额头上,太阳晒得人很舒服,懒洋洋地,只是身上潜水服有保暖效果,在冰冷刺骨的水下恰当好,离了水,没过一会儿她便开始出汗。等她察觉到热,大脑反馈意识,身上已覆盖一层薄汗。
这时,旋转楼梯出现温铩羽的身影,他冲过一轮澡,换了一身短袖长裤,墨镜架在鼻梁上。
戎玉怡看了他好一会儿,蓦然背过身去,捂着轻轻地心脏,方才在水下的一切卷土重来。
康定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
“老大,四果汤、菠萝冰、酒酿?”
她忽然背过身去,让温铩羽不明所以,闻言道:“泡壶乌龙。”他不爱吃这些甜腻的东西。
“阿嫂呢?”康定扭头问。
戎玉怡若无其事坐起来,犹豫片刻,拿不定主意,除了酒酿她都想吃。
康定看出她的犹豫不决,师承管家老爸,便说:“两种吃半碗?不然太冰,吃多了不舒服。再给你做点熟食,意大利面?”
“好,要面,不要粉。”戎玉怡如释重负,不用再做艰难抉择。
康定应好,扭头顺着旋转楼梯往下走。
温铩羽到她跟前,也不问她刚才怎么回事,只说:“走吧,冲澡去。”
游艇很大,温铩羽将她带到四层一个休息间,告诉她船上淋浴间怎么使用便离开。
门带上后,戎玉怡松一口气,氛围散去,她现在有点儿不知该怎么跟他相处了。
她的行李箱摊放在休息间中,戎玉怡直觉这趟小楼之旅结束了,不会再回去。
洗过澡后,戎玉怡吹完头发,在休息间望着湖景小憩半小时,蓦然发现有一条快艇奔着游艇而来。
戎玉怡眯起眼,快艇上人零星几个,却很不寻常,尤其后头那两大一小的女人和小男孩,关系组合看似是,母子?婆孙?
穿着旗袍下楼时,每下一步台阶,戎玉怡的整个手臂和大腿在发抖,感叹今日运动量完全超标,明天要完了。
下到最后一级台阶时,拐角处冲出来一个小孩儿,不到她半身高,戎玉怡躲避不及,抱住栏杆扶手,好险没摔跤。
小孩儿身后跟着一个婆婆,婆婆赶忙抱住小孩儿退后几步,匆匆对她道歉。
戎玉怡低头看着小孩,小孩儿无意撞到了人也很惶恐,抱着玩具车的手指不安地收拢,一双大眼睛亮而黑地仰视她,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真和不加修饰的恐惧。
“撞到哪里了?”旁边插进一道声音。
“没有。”戎玉怡扭头对上兄长的视线,眸光一转,二层餐吧处还有个女人。
身后,婆婆见老板甩了甩手腕,赶忙将小孩儿抱走。
女人也正目视这边的方向。她长相不算年轻,五十岁上下,一头短发,尽管面容疲惫,也不掩气质大方,举手投足优雅。
刚才在游艇上离得远了看不清脸,如今再看,戎玉怡发现她有点面熟,仿似在哪里见过的五官组合,又回想不起来。
到吧台边。
“向锈兰,戎玉怡。”温铩羽为两人作介绍。
“你好。”戎玉怡朝她点头示意。
向锈兰,她想起来了,向思慧的母亲,难怪她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来是谁,这对母女长得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唯有嘴巴下巴不大相似,向思慧嘴巴微龅,向锈兰的面部颌骨要规整许多,看得出来年轻时候是个大美人。
“戎小姐,久仰大名。”向锈兰回以微笑。
戎玉怡扪心自问一个成天泡在实验室里的学生,说是温室里的花朵也不为过,不知她久仰哪里的大名,莞尔道:“你们聊,不用管我。”
她坐下没多久,康定端着茶饮和面条上来,想来向锈兰也是刚坐下不久。
这人应该就是温铩羽口中的‘有些话不方便在离岛说’,想来也是,向锈兰身份复杂,既是离岛四大百货之一百德的创始人、陈家老爷子陈咏德的五姨太,还是年初泰生百货一尸两命冤魂的母亲和外婆。
戎玉怡心不在焉卷着意大利面,听他们聊了几句,说的是陈咏德前几年找神婆借命的事,这事不宜张扬,也没几个纸媒敢刊登的,倒是一些快要破产想要铤而走险的小报社工作室娱乐杂志,果然刊登完了就被陈家告到破产。
事发时戎玉怡年纪还很小,刚来离岛第一年,正苦恼于学业与同学相处的阶段。
这年陈咏德八十七,把借命这件事提上日程。
她这个年纪本该是闻所未闻这桩丑闻,哪怕是在网路冲浪碰上论坛里的老大哥把这桩陈年八卦拿出来再腌渍一番的概率都很低,倘若不是后来温璇谈到陈咏德,梅芫大骂陈咏德折堕,竟把主意打到后生身上,迟早被天收,戎玉怡大概至今都不知道来龙去脉。
到底有没有成功借命这件事,谁都说不准,总之陈咏德活到今年九十七,已是个长寿老人。
向锈兰捏着银勺搅匀杯子里的咖啡,淡淡道:“我去年十月见过他,老东西脑子还很清醒,立了一份遗嘱,要把财产大头给小曾孙子,其他的就随便分一分股份和房产门店。”
手里白瓷勺盛着菠萝冰没来得及送进嘴里,戎玉怡讶然:“曾孙子?”
陈咏德的曾孙,最大那个也才十岁,更别说小曾孙。
“是。”向锈兰看她一眼,微笑道,“明眼人应该都清楚了,老头这是要开斗兽场。”
“老东西啊这是。”康定上完餐没走,得到温铩羽许可,留下听故事,听到这里忍不住骂了一句,“几岁小孩晓得什么?不得被其他人吞的骨头渣不剩?”
陈家早年做百货发家,后涉及的领域很广,科技金融时尚娱乐都沾点边,和温家差不多,比不上温家家大业大,但比起剩下两家也算资本雄厚。
温铩羽兄弟俩早年继承母亲的珠宝线,但三年前这么一下子诈死,珠宝线没有本家继承人,自然而然让温家其他人接手了。
也就是说,兄弟俩三年前这么轻飘飘一死,死掉了一部分财产。
戎玉怡托着下巴颏,思绪开始往外跑,想其实温铩羽的‘死’,是不是……或多或少……温家的其他表兄弟姊妹也脱不了干系?
名单上虽有温家龙凤胎的名字,温浩涆和温盼柳兄妹,但他们和温铩羽关系比较纯粹,直白来说,他们之间没有利益冲突,但有不共戴天之仇。
她这么一走神,向锈兰已经说到几个继承人争权攘利。
陈咏德这辈子娶过两个老婆,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女儿们赶移民潮远嫁海外,半辈子没回来过,大儿子短命,走了三四十年,剩下老二老三,还有个头脑不错的私生子老四在公司谋高位。
向锈兰今年五十七,和陈咏德年龄相差四十岁,三十岁那年前夫为陈咏德开车,遭遇不测,她去找陈咏德还一个公道。
同年陈咏德以她的名义购置了东山一套独立洋房,作为两人的“爱巢”。
陈咏德待她不薄,却也该防就防,转眼二十七年过去,她到花甲之年,却一无所出,陈咏德的几个儿子比她还大,老二老三膝下一堆而立之年的子女,孙子都遍地跑了,最大的已读高中。
谁都以为老头至少会公平一点,不给老二老三,至少也是给他们的后代。
没曾想,那天老头把人叫齐在病房,说了一个他们意料之外的名字。
——老四的孙子。
今年四岁,幼儿园读中班。老四吓傻了,马上叫人给孙子退学,再请他个两支足球队的保镖二十四小时全天保护。
这么说……戎玉怡扭头,看向不远处在地上玩玩具车的小孩。
向锈兰哈哈笑:“对,就是这位小少爷。”
“你顺水推舟来了一场绑架?”康定饶有兴趣问。
向锈兰不置可否,声音平平道:“我跟了陈咏德二十七年,整整二十七年,总不能到最后什么都捞不到吧?”
这么多年,陈咏德待她是不薄,却也称不上多好,什么都捞不到这个说法是对外人说的,但太少了也是事实。
“去年十一月,老头病情忽然恶化,陷入昏迷,斗兽场正式进入决赛圈,开始淘汰人。”
“老二老三斗得你死我活,隔三差五被差人传唤。”
“最不中用的是老四,老二老三没进去,他反而被弄进去了。”
“进去就进去吧,居然托人给我带话,让我把他弄出来。”
“我能有什么办法把他弄出来?我自己都自身难保。”
“结果老三收到风,找到我,让我假意答应老四,偷偷带这只小皇帝跑路,待到老头眼一闭,腿一蹬,老四那边也活不长了,届时老三会打点好老四儿媳,把小皇帝过到他手里,遗产税一交,皆大欢喜。”
计划是她要用自己的门道跑路,不能被老二发现蹊跷,万幸她守着赌场地盘这么多年不是白干的,交的人情也不全是二五仔、墙头草。
结果跑路到二月份,她在妈港收到女儿一尸两命的消息。
向锈兰最初以为是仇杀,自己跑路害得女儿没命,成为某些人朝她抛出的诱饵,目的是引她回岛,因此对女儿很是愧疚。
可就算证据全部指向是老二做的,她也不可能没有万全准备就唐突地回到离岛。
当初蹚这趟浑水皆因她不满足于现状,这世道就是如此,想要获得更多的,就得拿出等价的筹码入场,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个等价筹码是家破人亡,不过现在回头再看,向锈兰并不后悔当初踏出这么一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么不是?她被老三逼入局那天就知道自己身在局中没法独善其身,带小皇帝出走那天也注定了她没法全身而退。
这是一步险棋,险就险在,老头是昏迷了,不是死了,有随时清醒过来的可能,假若得知她的所作所为,可以随时修改遗嘱,那么她届时就真的是什么都捞不着了。
老三让她别担心,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向锈兰怀疑是他对老头做了什么,依然提心吊胆,只能寄希望于老三说到做到,无论事成与否,最终都会分她一杯羹。
时间线拉长,她在外头东躲西藏,无时无刻不神经紧绷,怕老头老二的人找上门,也怕这样漂泊在外不安全,愈发沉不住气,渐渐地,她也信不过老三。
唯一的女儿乍一下没了这件事,对她来说打击不小,不过那时她也自身难保,于是被分摊了伤害,然而思念像是一条狗,不时跑出来咬她一下,向锈兰很想知道,到底是谁害了自己的女儿和未出生的孙子。
这时,她从烂赌明口中得知,三年前死于车祸爆炸的温二诈尸复活——车祸爆炸,这是对外的说法。实际上作为‘陈家人’,哪怕她跟陈咏德分居多年,但有关于陈家的明争暗斗,她或多或少还是知道一些内幕的——据说温二对她手里这个烫手山芋很感兴趣,提出了交易。
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刚好她急于脱手,换一笔钱,又能得知女儿死亡的真相,一举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