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晚饭在各自房间用餐。康定说原本游轮经理安排晚上吃自助,说是自助,也就是提供几个选项,炒面、炒饭、两种鱼汤,几种小炒,清淡的也有蒸海鲜。
然而不知谁传开了游轮里有艾滋病患者,纷纷吵着要下船,谁还敢出来同桌共餐?
于是不得不改成侍应生送餐到各自房间去。
温浩涆打开门,门前走廊空空如也,门口的桌子倒是多了两个餐盘。
他脸阴沉地探头出去,恰逢对视上在隔壁房间门前摁门铃的侍应生。
后者很快游离了目光。
“啪——”地一声,门关了。
温浩涆支着轮椅回来,温盼柳从房间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本书,是张爱玲的小说。
她问:“谁?”
温浩涆回答:“送餐的。”
“餐呢?”温盼柳见他手上空空,房间里也没有美食的香味。
“门口。”
“怎么不叫人送进来?”
温浩涆不说话,冷冷扫她一眼。
温盼柳被这一眼剐得难受,放下书本,只身前去把门口的餐盘端进来。
确诊艾滋后,兄妹俩的身体素质一日不如一日,免疫力下降,反复皮疹,肌肉疼痛,从前不足挂齿的小感冒、发低烧,如今都让人提心吊胆,生怕免疫系统一时无法抵抗,就这么两眼一闭、双脚一蹬,轻轻没了。
分明今年才廿五,本该是青春靓丽风华正茂的年纪,却活像生活失意心态失衡年老色衰的中年人。
最让温盼柳无法接受的是,从前温浩涆是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可自从去年截肢,温浩涆便性情大变,喜怒无常,心情好时她还是妹妹,不好了她就是路边的垃圾,不希得瞧一眼。
他恨死温铩羽,恨不得卸他的牙,揃他的皮,顶他的肺,拆他的骨,放他的血,拆他家祠堂,挖他家祖坟,让他全家断子绝孙。
偏偏温浩涆找不到任何机会,别说温铩羽身边一群人守着他,就连温浩涆自己也被一群人守着,截肢后,他下半辈子只能寄托在轮椅上,这叫他如何不恨?
康定布完餐,正要问戎玉怡要什么饮料,果汁?酒?还是奶?
房间里走出一人,是梁鹤骞,本是以防万一为双胞胎兄妹备的,没成想让温铩羽先一步用上了。
戎玉怡问:“怎么样?”
梁鹤骞尚没接话,走在他身后,自行推着输液架从房间缓缓移出来的温铩羽说:“三十九度五,快烧傻了。”
他脸色不怎么好,神情恹恹。
“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
戎玉怡惊他把输液架推倒,忙不叠过去接手。
梁鹤骞走到餐桌旁边,审判一番桌上众佳肴,得出结论:“现在最好吃清淡点。”
康定接话问:“粥行吗?皮蛋瘦肉粥,小米粥,薏米粥什么的。”
“粥行。”梁鹤骞提着箱子出门,边走边叮嘱,“叫厨房煮稀一点,粘稠对胃有负担,切记不要放辣椒生姜。”
康定喏喏连声:“这个我还是懂得。”
温铩羽有气无力地补充:“走青。”
康定和梁鹤骞一起出门,临带上门前,康定又问她要什么饮料,戎玉怡说来个汤,目睹门关上,转过身一瞧,温铩羽站在餐桌旁。
他一整个下午在七层谈事,回到八层才换上家居服,开衫翻领,空顶上两颗纽扣没系,领子开得很大,白皙胸膛被他自己抓痒,微微泛红。
昏黄的暖灯照得瘦高的侧影显得有些寂寥。
忽略他在倒烟的话。
“发烧还抽,烧傻了吧你。”
趁他找打火机的间隙,戎玉怡抽走他扡着的烟。
“我就说烧傻了,你不信。”
没了也无所谓,他扶着餐椅坐下,输液的手随意搭在扶手上,针眼和导管被医用胶带固定。
把烟塞回去,烟盒扔向一旁,戎玉怡在他旁边的次位坐下,盛了小半碗西班牙海鲜饭。
温铩羽一动没动看着她,黑色碎发散乱地挡在眼前,周身被倦怠缠绕,嘴角绷着,想起十几分钟前与远在大洋彼岸的大哥通话,对方想亲口与戎玉怡报平安,并道歉近四年没联系。
他静了好一会儿,看她吃的那么香,“给我一口。”
康定送粥上来时,桌上每个盘子都被碰过,玛格丽特披萨少了两块,西班牙海鲜饭消失一半,烤羊排和烤鸭胸肉没了一部分,就连羊排佐的迷叠香酱和鸭胸肉佐的樱桃酱也少了一半。
康定望向戎玉怡,纳闷:“你吃这么快?”
“嗯,挺饿的。”戎玉怡尽量回以诚恳的眼神,趁机偷偷瞟一眼某人。
皮蛋瘦肉粥用砂锅熬制,锅成人巴掌直径大小,康定连锅端上来,温铩羽盛了一小碗便让康定连锅端走。
康定担忧道:“你吃那么少?”
“没胃口。”他握着陶瓷调羹,似乎真如他所说的那样,蔫蔫道,“拿去分了吧。”
夜里,戎玉怡与天花板上简洁的花卉浮雕两相望,或许是白天睡眠过于充足,此刻竟失眠了,寝不成寐,不由得暗暗腹诽自己这辈子和船八字不合。
人生第一次坐船是偷渡,差点死在海里,好在被救起来,从此改变命运。
后来被绑架,稀里糊涂地结了婚。
再而是现在,戎玉怡忍着胃里大风大浪的节奏,翻了个身。
都说她会晕船了,尤其那次来回爱尔兰坐了一个月船,到最后一天都没能适应海上的节奏,险些吐个半死,留下心里阴影,其他人是有巨物恐惧症,深海恐惧症,她是有豪华游轮恐惧症,指向性明确。
足以可见温铩羽也没多爱她嘛,根本不晓得什么叫怜香惜玉。
戎玉怡心里骂骂咧咧扶着床头柜起来,捂着嘴巴直奔卫浴,将晚上本来就没吃进去多少的食物统统吐出来,身体清空了个遍,才觉得人舒坦了,漱了口,人蔫蔫地回去睡觉。
这一觉亦并未睡得安稳,迷迷瞪瞪被尿意憋醒,不知身在何处,以为仍在家中,下意识看窗户,窗户底下的缝隙是黑的,天还没亮。
她又去看床头柜的闹钟,没有闹钟,戎玉怡一愣,这才想起这是在海上,游轮中。
周遭黑暗,戎玉怡正犹豫着是否就这么躺下,忍着尿意入睡,待明日再解决时,戎玉怡突然听到房间里有一声微乎其微的呼吸声。
“谁!”
她脑袋和背脊神经炸了一下,霎时绷紧,去摁床头灯。
啪嗒——
灯开了。
温铩羽面无表情坐在床边椅子上。戎玉怡几乎吓出一身冷汗,心脏在骤停的边缘。
“……你怎么在这里?”她捂着激荡的胸口,方才那一下几乎把她吓得灵魂出窍。
“头疼。”
……
“梁医生呢?”
头疼就去找医生,找她有什么用?戎玉怡腹诽坐起身,被打断睡意本就充满怨气,他算是撞到枪口上了。
“他有事在忙。”
“现在?”
戎玉怡愣了一下,返身去找手表。
温铩羽“嗯”了一声,说:“温浩涆自杀了。”
“什么?”戎玉怡刚扭过去的腰,迅速转回来,是彻底惊呆了。
“一个小时前。”
“那,那他,”戎玉怡吭吭巴巴,震惊地难以表述,“成功了吗?”
“救下了。”
他语气相当平静,仿佛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这个时间坐在这里头疼,也不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戎玉怡猜他大约是无聊得睡不着,兼头疼。
听到人没死,戎玉怡长出一口气:“那就好。”
“好在哪里?”他的声音还算正常,语气里有冒火的苗头。
“毕竟是一条人命。”戎玉怡被他问得莫名其妙。
“他有意死在我船上。”
戎玉怡不是没想到这一点,所以——“所以没死是好事啊,难道你真想让他死?船上三十多个人被你绑到船上,到时莫说黄河,你跳海也洗不清。”
“海里盐多,本来就洗不清。”
“……别跟我牛头不对马嘴。”
戎玉怡看了眼时间,凌晨四点多钟,手表放回床头柜,她彻底坐起身,让开点位置,拍拍大腿,说:“我帮你按头。”
他似乎就是奔着这个而来,不假思索便爬上了床,贴着床沿顺势躺下,掀起的被子带起一阵温热的香气。
温铩羽沉沉地埋扑到她腹部前,香气是从她身上散逸弥漫的,其实只是游轮客房提供的香氛,尽管价格不菲,他用着也就当是普通沐浴液,可戎玉怡却似乎结合了奇妙的化学反应,令人醉心沉迷。
他忍不住深埋在戎玉怡软软的小腹中深呼吸一口气。
被制止:“躺好。”
戎玉怡低下头,没有束缚的长发垂下几绺到胸前,她这才想起刚睡醒应该头发凌乱,于是顺手捋了几捋。
温铩羽转过来躺在她腿上,自然脱落的发丝落到他脸庞鼻子眼睛上,痒痒的,他下意识闭上了眼。
那根发丝被戎玉怡捡走。
温铩羽没睁眼,片刻感觉到四根温热的手指贴着他的头,两只大拇指协作温柔地揉着他头疼的地方,轻柔,力道适中,仿佛神经被按摩,舒服到头皮发麻。
依稀间听到她问:“梁医生不会有事吧?”
按摩是一件枯燥且无聊的事情,任由被按的人脑内放烟花,按的人不到一会儿便开小差,思绪不着边际的漫延,想温浩涆自杀的方式是什么。
跳海?应该不是。温浩涆早不自杀,晚不自杀,这么多年都这么过来了,没有哪天想不开过,年初更是在他父母的安排下相亲了几个姑娘,有一个正在发展中,不出意外年底十月或许会举行签纸仪式,订婚结婚一条龙。
今天却突然‘想不开’自我了结,目的动机不难猜,约莫是想要死在温铩羽的船上,从而达到让仇人喜提牢狱之灾的效果。
反正他都半身不遂了,半命换一命,不亏,所以温浩涆必不可能跳海。跳船也不大可能,从七层甲板跳到六五四三二一层也是一种跳船,但船身设计是斜面缓坡,无论怎么跳都不可能死,没多大意义。上吊的话顶多是半分钟的事,若果温浩涆决心去死,半夜上吊被人发现的可能性顶多是百分之一。那么最有可能的只有割腕自杀。
倘若温浩涆是割腕自杀的话,艾滋病毒传播途径主要通过性、血液和母婴……
“医生救人怕的是那些隐瞒自己有传染病的人,双胞胎有艾滋又不是秘密。”
漆黑的房间只一盏床头灯幽幽的光,温铩羽忽而睁开眼,对上她略有些担忧的脸庞,“不用担心,梁鹤骞很专业。”
“好。”戎玉怡点点头,即相信他,也相信梁鹤骞。
温浩涆也没想到妹妹会半夜醒来,怕他被子没盖好着凉于是过来瞅一眼,发现床上空空如也,最终在浴室传出一道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他们这个房间本就是重点盯梢对象,于是温浩涆刚出一点血就被救下来了。
***
五点钟,天微微亮,温铩羽从她的房间里出来,拐回到自己的客房。
康定在沙发上睡觉,他刚躺下眯眼没多久,听到声音便又坐了起来,揉揉眼睛,说双胞胎兄妹已被连夜送走。
温铩羽“嗯”了一声,拿起桌上的玻璃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喝着。
下面胀得有点痛,憋太久了下不去,又懒得去抚慰。
“那后天就回程吗?”康定瞥了一眼他可观的弧度,不着痕迹移开视线。
“嗯。”
他烧退没多久,身上裹挟着些许病态的气息。
“好。”康定站起身来,准备要去找船长谈谈。
临开门前被温铩羽叫住。
“女生会喜欢什么花?”
没想到被叫住会被问这么一个问题,单身二十多年的康定愣了一下,不禁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他说:“玫瑰吧?我见女生们收到玫瑰花都会很高兴的。”
不料温铩羽听完蹙了下眉头,他难道会不知道女生大都喜欢玫瑰花吗?
可问题就出现在这里啊——
“我送玫瑰给我大嫂,这像话吗?”
康定有点委屈:“你也没说是送给大嫂的啊。”
他不说话了。
康定小心翼翼问:“那还要吗?”
阳台偏斜进来的日光与壁灯相撞,他就站在那里被光硬生生捉住,身影变得不真切。
他不吭声,康定也不打扰他,直到他闷闷地出声:“也没说就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