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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羽毛/KillFeather 正文 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

    温铩羽知道自己利用了她的弱点十分卑鄙,可他别无他法,面对她,他好像优势全无,和街上的流浪狗毫无区别,患得患失叫他整日整日被焦躁笼罩,他不想玉怡继续待在离岛,每天守着实验室,与心仪她的追求者朝夕相处,所以才有了江州游。不,不止,他想把戎玉怡锁在家里,哪里也不许去,又或者哪里都去,唯独不在离岛。

    她会愿意吗?

    不会的吧。

    那天在山上酒店他说自己没有耐心了,不是因为彻查这件事使他心力交瘁,而是迟迟等不到想要的坦白和回应让他耐心尽失。

    其他人重要吗?不重要的。

    这件事就像是横在他和她中间的一根刺,他拔不掉,也靠不近,只能临时设一个局,一步一步紧逼,迫使她亲手来拔掉这根朝向他的刺。

    拔掉了吗?

    没有。

    走廊里,她转身说自己是不会道歉的,那一刻,温铩羽脑海里只有一道声音。

    搞砸了。

    不仅刺没有消除,还把人推远了。

    他听到自己无所谓地说,反正没有真的死掉。是他的真心话,他不记恨玉怡这么对他,碎片式的记忆让他窥探到一点原因,在这之前他为了这些原因能浮出水面而做了很多铺垫,然而当他快要触摸到答案,临门一脚时,他不禁一阵恍惚,生出退缩的念头。

    他没想到戎玉怡会快刀斩立决,中午钟凯瑜拿了一沓合同上来,给他一支笔,让他签字。

    他拿着笔沉默半晌,对着钟凯瑜的方向,真诚发问:“我现在像不像,没有行为能力的富豪老头?”

    钟凯瑜哈哈干笑一声,说老板你真幽默,继而给他口述一遍上午发生的情况。这些都是戎玉怡的手笔,手握这群人的把柄之后大宰特宰。

    “主要是陈家人和袁坤信袁先生,其他人她说你来处理。”

    “她人呢?”他放下笔。

    无人回应。

    过了会儿,他的手背被另一只手搭上。

    他反手攥住,是熟悉的大小,熟悉的触感。

    戎玉怡蹲在他身旁,旁边就是偌大的书桌,擡头看了一眼钟凯瑜,后者会意,临走前带上了书房的门。

    游轮书房空间不大,四周皆是固定焊死带门带栓的书柜,风景却极好,扭头便是一览无遗的海景。

    安静的空间,外头海鸟尖啸,似乎到了它们的午餐时间,群鸟们围绕着游轮捕鱼。

    鲨鱼也在开餐,海上狂欢一角。

    与室内的低压形成鲜明对比。

    他问:“你想让我签吗?”

    “我想让你回岛。”

    她声音低低的。

    回岛,然后呢?他垂下头,脸上无风无浪,搭在扶手的右手也跟着往下走。

    戎玉怡盯着看了会儿,洞察他的心思,将脸贴上他的掌心。

    如凝脂般的皮肤,细腻温热,好在只是情绪低落,没哭。被剥夺视线就是这一点不好。

    温铩羽沉默着,不知该怎么告诉她,他不会回岛,这段时间他一直有和美国那边的医院联系,船上告一段落后,不日前往进行开颅手术。

    被剥夺视线的第二点不好,餐桌很安静,没有人声交谈,那些细微清脆的餐具碰撞,模糊的咀嚼声,此刻异常清晰。

    温铩羽握住刀叉,在一片漆黑中循着印象摸索。

    这与走路步行不一样,无法再依靠空间感和对环境的熟悉程度,只能慢慢摸索,餐叉在餐盘上移动,盲目地找寻目标,刺下,五分熟的神户牛柳冒出蛋白汁水来,右手操持刀尖挨着餐叉下行,触碰到牛排,再缓缓平移直至刀尖挨到空气,原路返回,估算出一口大小才缓缓下刀,又要仔细着刀子,避免发出尴尬的刺耳声响。

    但其实切牛排不难,难的是切下一口后,餐叉不一定能精准找到目标。

    餐叉与餐盘碰撞的清脆声音,一下一下敲打他的神经末梢。

    几次戳中空气后,他终于气馁,耐心告罄,自暴自弃地支着刀尖,反手向下刺穿牛排。

    这下倒不再传来餐具磕碰瓷盘产生的噪声,胸膛终于舒坦不再郁闷,他握持刀柄送进口腔,终于吃到今天第一口食物。

    “好吃吗?”

    对面传来戎玉怡轻轻的声音。

    他擡头望去,没吭声,对着黑暗一点头。

    其实味同嚼蜡。

    倘若后半辈子都是瞎子,那么这样的挫败将会伴随他很久。

    他第一次冒出如果他的人生是这样的定数,那么孤独终老不失为一个好结局。

    “真的?”戎玉怡静了两秒,又问。

    “嗯。”温铩羽觉得这个反问接在这里多少有点奇怪,不过来不及多想,这次出了声,给了准确的答复。

    “那我要跟你交换。”她放下刀叉,跃跃欲试。

    俩人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交换食物倒是无可无不可,他停下切割的动作,随口问:“你的是什么?”

    戎玉怡回答:“牛排。”

    “和我的不一样?”

    “一样的部位。”没再等他问原因,戎玉怡抢先说出答案,“你的看起来比较好吃。”

    他看上去有点迷惑,不理解一样的食材部位在同一时间出自同一位大厨的手艺,怎么会他的看起来更加好吃,但他没追问,握刀的手触碰到餐盘,大鱼际抵着餐盘往戎玉怡的方向推过去一些,“那就换吧。”

    戎玉怡起身,端起自己的餐盘,与对方进行置换。

    面前的这块神户牛柳瞧着伤痕累累,被狠狠伤害过,没一次是给痛快的,她沉静地沿着已有的刀痕切下一口送入口中,说着晚上就能抵达离岛,阔别近三周实在想念。

    牛柳切得太大口了,她口齿难免含糊:“而且我的老鼠繁育出来了。”

    她今天才收到相关部门发来的邮件。

    “繁育?刚生出来的小老鼠?”他支着刀叉重复方才的机械动作,去找餐盘里的牛排,却被反馈了意想不到的触感。

    餐叉戳到的目标不再是一整块沉重的牛排,而是一小块一小块的轻盈,集中堆在餐盘中间。

    戎玉怡点点头,切下一口牛排蘸上自己偏爱的红酒汁,红酒的味道并不浓郁,基底的牛骨烧汁和百里香味更浓,刚要送进嘴里,擡眼发现他顿在那里,才意识到他看不到自己点头,微微一怔,才说:“对啊。”

    他依然没说话。

    戎玉怡小心翼翼问:“你是不是觉得很残忍?”

    “不会。”他露出笑容。

    这还是戎玉怡头一次见他笑时没了那双灿烂的眼睛,怅然漫上心头,话匣子在心头逐渐关上。

    即使如此他也没再换成餐叉,依然支着餐刀穿刺其中一块牛柳,让餐刀找到自己的嘴巴这一步也不容易,毕竟右手无眼,刀尖无眼,只能前路漫漫地试探,待到唇珠与温热的食物相触,才张口将牛柳从刀尖脱离出来。

    见他无异样,戎玉怡才放下心来,转念也是,他虽不像龙凤胎那样毫无人性伤害小动物,却也不是什么热心爱护动物的人,做过范围最大的善事是因她而捐款,救助的是天灾人祸。

    不知他刚才发什么怔,戎玉怡琢磨转换话题。

    “酱汁有吗?”他忽然出声。

    “有的。”戎玉怡连忙看一眼桌面,料碟颇多,“黑胡椒,红酒汁,波米滋,罗勒青,这是……”卡了壳,白色如雪且浓稠,辨别不出,她拿起放到鼻下轻嗅,不确定,“应该是法式白酱,你闻闻。”

    她举到温铩羽面前。

    香味扑鼻。

    他俯首轻闻,猜测距离在十厘米左右,没靠太近。

    “是。”他下巴轻点,示意她放下来,“就这个吧。”

    这又是一个难题。

    戎玉怡刚要放下,却不知该放在哪里,犹豫两秒,最终淋在餐盘上,告诉他酱汁在餐盘的右边部分。

    温铩羽嗯了声:“好,给我说说你的研究生生活趣事?”

    “现在吗?”戎玉怡低头看看满桌美食,她发誓她的研究生生活绝对不下饭,“说完你可能会没胃口。”

    他听完,慢半拍地笑出来,“就没有有胃口的?”

    这有点难想。

    戎玉怡拾起餐叉,没吃,她指骨抵着下巴想了想,看他用刀尖刺中一块牛柳,蛋白血水碾出来,戎玉怡‘啊’了一声,还真让她想到一个。

    刚研一期间,她还没考试,尚不具备独自做实验的资格,正处于只能领死老鼠熟悉构造,其次只能围观教授师兄姐们做实验涨知识刷经验的阶段,或者到处蹭一些小活儿。

    比如当时教授正在做一个有关于记忆的社交维度的行为学实验——测试老鼠的记忆空间。

    更准确一点的说法是:大脑皮层杏仁核对食物偏好记忆的调控机制。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实验,她很小的时候就思考过,像鸡鸭鹅牛羊这类家禽家畜都有人类饲养,给什么吃什么,那么野外的动物又怎么会知道哪些食物是有毒的,哪些食物是没毒的?

    长大后,这个实验告诉了她答案——食物偏好社会传递。

    一只动物可以从另一只动物那里学习、创建到一种可取的的食物气味,通过感官和行为线索传递诸如疼痛和安全等信息,从而形成长期记忆,这记忆甚至可以覆盖天生的食物偏好。

    但食物偏好记忆如何获得、巩固和储存,其下的神经回路机制尚不明确,于是实验就这么展开了。

    这个实验周期很长很长,但操作并不很难,简而言之,先准备两只基因型小鼠,给它们取名,可以取编号、或中英文,随便什么都可以,用以区分。

    戎玉怡自己叫A为‘小白鼠’,另一只B则叫‘小狗鼠’。

    前期工作准备就绪,先行实验结束,进入正题。

    第一步操作:让两只小鼠同时断食一段时间。

    第二步操作:给‘小白鼠’接触一种特定气味食物。

    第三步操作:将‘小白鼠’与‘小狗鼠’放在一个空间,让它们进行互动,但要提防两只小鼠打架或发生任何意外。

    互动期间,‘小狗鼠’的嗅觉会使得它记住这种‘味道’。

    接着进入下一环节。

    第四步。

    也算是这个实验第一阶段的最后一步——给‘小狗鼠’准备两种食物,一种是从同类那里获取过的安全味道,一种是全新的没接触过的陌生味道。

    实验结论表示一般情况下,‘小狗鼠’都会选择前者的可食用‘安全’味道。

    但是实验结果通常与环境、小鼠的基因型和日常饮食息息相关,比如有的小鼠天生喜欢另一种味道,所以也会出现‘小狗鼠’选择于实验者而言的后者:未知陌生气味。

    这个实验本身的随机性很大,且意外往往是频发的,那么建立在此基础上,注定这个实验周期不会短。

    更深层次的神经回路研究,逆行示踪、光遗传学和空间转录组学等都是后话,她彼时只能接触前期的味型实验。

    于是乎,虽然她不能拿活老鼠做实验,但她可以给正在进行行为学实验的老鼠们做……饭。

    是的,做饭。

    教授太忙了,于是这个活儿落到了她头上,人类食用的饭当然不能用来做实验,所以那段时间她一直在配比各种味道组合。

    “因为不能直接给食用,都得磨成粉混进小鼠的日常饮食,所以那段时间我桌上全是各种去香料店打包的瓶子和牛皮袋,我到现在还记得,可可肉桂,香茅草蔻,香叶白豆蔻,高良姜山奈,肉蔻党参,百里香孜然……”她说着食欲大振,支着牛柳点了点面前百里香味浓郁的红酒汁。

    尽管目不能视,温铩羽却仍能想象出来她在分享这段有趣经历时的小动作,研一,这是他消失的第二年。

    他错过太多了。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结束了午餐。

    饭后他要输液。

    游轮上条件有限,没有留置针,每一次输液都要重新扎针。

    他手背已淤青一片。

    卸针时戴了手套遮盖,刚才用餐时亦然,她因此一直没能发现,甚至方才悄默声儿地觉得他穿着睡衣还戴不规则手套,露出的手指漫不经心地使用刀叉,有点过于性感了,没想到……

    脱了是这样的。

    经过方才的闲聊,戎玉怡积压一早上的心情放松许多,捡起置物柜上的一大捧玫瑰,刚想问他船上怎么会有新鲜的花儿——也不新鲜了,瞧着摘下应该有一段时间,好些花瓣开始打卷儿,稍显黯淡——结果却看到他手背的色彩。

    她抱着花儿,嘴角动了动,最终选择了不声不响,看着针眼穿刺到他的皮下。

    康定则在一旁挠了挠头,这束花昨天让人现摘现打包装,快马加鞭连夜从陆地送到海里来的,可不知怎的,玫瑰跋山涉水昼夜兼行千里迢迢来到此处,反而没被送出去,他都要替玫瑰怆然。

    好在,玫瑰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