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游轮在海上漫无目的的第三天上午,原计划今日回程。
卧室门外传来动静,本就在床边坐着的人,抓瞎摸到床头柜的水杯,发出的一点声响足以让门外的人听到。
很快传来敲门声。
“进来。”他低微喝了口杯子里的水,凉了。
梁鹤骞敞开门,见他精神状态比昨天前日都好了一些。
“今天感觉怎么样?”
“还行。”
“头不疼了?”梁鹤骞随身掏出拿出体温计,放到他手里,“量体温。”
“嗯。”他把玩着手里冷冰冰的温度计,问,“玉怡呢?”
梁鹤骞啧了一声:“别玩体温计,怎么刚睁眼就要玉怡玉怡的,你躺着,她自然是要替你处理那些人啊。”梁鹤骞回到外面的套间,拉了一辆餐车进来,“你不用担心,康定和钟凯瑜在,那些人欺负不到她,而且她脱离了你,还挺厉害的。”
“是。”温铩羽点点头,他见过戎玉怡助教带学生上课的样子,一个人可以有好多种身份,当她是老师的时候,她就不是你身边需要被保护的小姑娘。
“怎么样,什么时候回岛?”梁鹤骞捣鼓着餐车上的吊瓶和药水,看了一眼坐在床边的男人。
他穿着白色柔软的宽松家居服,缠着眼睛的白色布条长带,垂头坐在床边量体温。
他不声不响。
梁鹤骞放下吊瓶,蓦然笑了,说:“苦肉计用多了,会失效的。”
温铩羽也笑了笑,却没说话。
没办法,三月份露营那次,还有那个被捅刀的梦给了他启发,他发现玉怡只吃他脆弱这一套。
那天之后他恢复了一点别的记忆,全是碎片式的,衔接不起来,但凑在一起,让他发现一个盲点。
戎玉怡慕强,却也看不得亲近的人受伤、脆弱的一面,如此会激发她的同情心。
就近的关于戎玉怡的记忆,有的模糊,有的空白,但他永远记得一九九二年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喝多了回到家中,回到熟悉安全的家,在玄关处躺下,碰巧遇到小鬼下楼找水喝,一袭白色睡裙,吊带,裙摆浮在脚面上,没穿鞋,光着脚来到他身边。
趁着他闭眼,居高临下光明正大地把他端详。
他睁开眼当场把人捉捕,她慌张把水杯放到一旁,回头找补搭把手将他拽起来,小声嘟囔酒味不好闻。
他喝多了,但没醉,由她扶起来,却慭住没把重心朝她倾斜,躺在玄关处歇着只是因为那里有月光,他喜欢月光,喜欢羽毛,喜欢母亲给他取的名字。
莫名高兴,告诉她因为今天羽翼号完工,争取明年首航,玉怡唔唔敷衍着他,有点尴尬的样子,因为这艘游轮的名字像极了她名字的谐音。
不过这艘游轮取名倒不是因为她,她知道温铩羽喜欢翅膀、天使一类的艺术品创作。
把他搀扶回房间,他不想穿脏衣上床,便打算在沙发休息片刻,等待彻底清醒了再去洗漱睡觉。
房门没关,灯也没来得及开,客厅大门上方的窗户正对着他的房门,以他坐在沙发的角度,能看到外面一轮弯月,挤了一门框的光辉到他房间,却打不到他身上。
玉怡问他要不要喝蜂蜜水,她去泡,但那个柜子比她高出一截,他说算了,让她去休息。
这时,隔壁大哥的房间传来声响,杯子重重砸在地上的声音。
如果是别人,不必这么一惊一乍。
可那是大哥。
戎玉怡转身的瞬间,裙摆荡开,一开始是快走,后来几乎跑起来,沾了一身如水的月光,犹如天上才有的黑发小天使,去拯救另一条生命。
那天大哥心脏病发作,梁鹤骞被叫过来,大家折腾一晚上,好险救了回来。
几天后,他从床上惊醒,做了噩梦,梦到大哥没救回来,一身冷汗,蓦然看到床尾的月光,恍惚之间想起玉怡,心却莫名地安定下来,犹如月光洗净了床,她也清洗了他的噩梦。
回过神来,他有点焦躁,这事不应该,虽然过去他从没把戎玉怡当做家人看待,但在母亲眼里,她已然是这个家里的一部分。
他顺着母亲的心意,学习别人家兄妹的相处模式,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只对玉怡好,从没打过架,三年来一直礼貌相处,怎么一个转身就变了?
他端着水杯离开房间,临下楼前去了大哥的卧室。
人好好的,没死,他放了心下楼,楼梯下到一半却发现玉怡在客厅茶几旁,打着灯,埋着头不知在做什么。
她头发很长,屈膝跪坐地毯的坐垫上,头发能包裹她的背脊,最长的那几绺不时点地。
听到声音,她灵动地回头,眼珠子在黑夜里亮的吓人,看到他就像看到救命稻草,眼底亮了光,手里攥着的笔都没放下,便朝他飞奔而来,焦眉苦脸不忘把声音降低:“哥哥,哥哥,快点救救我,还有几个小时就要交了……”
还有几个小时就天亮了,又要上学了,这是个十六岁的小朋友。
你真禽兽啊。温铩羽心里暗骂,却还是任由她把自己拉到茶几边,给她讲题。
她很聪明,很多时候一点就通,有道题温铩羽还记得当年自己死磕过,可思路讲到一半,她自己便脑袋灯泡一亮,把余下的想通了。
她写题时,长发勾到耳畔后,露出小巧的耳朵,纤细的脖颈,注意到他的卡壳,玉怡转过身来看他,困惑地问:“怎么了?这不对吗?呀,哥哥你耳朵怎么红了?热吗?”
他屏住呼吸移开眼,“我去开空调。”
后来的很多个时刻,他都会不知觉地被这道倩影所吸引,她很活泼,温铩羽不喜欢她穿旗袍的时候,限制了她的灵动。
偏偏玉怡很喜欢旗袍,常常试穿各种样式的新旗袍到他身前,问他好不好看,这一款好看,还是上一款好看。
好看,死了。他呼吸轻轻地想。找来许多旗袍大家给妹妹设计旗袍,有没落的,也有百年不倒的。她穿红最好看,穿绿也不错,大红大绿亦艳而不俗。
试穿完新旗袍的妹妹决定都要了,抱着一大堆新衣无知无觉地回到房间,他坐在沙发上捂着胸膛,大哥路过问他怎么了,你也心脏病发作?
他没说话,暗暗怀疑家里心脏病是遗传的。
有时他都怀疑戎玉怡是故意的,在勾引他,可没有,人家就是对他无意,所以才如此坦荡。
她的想法很简单,过去因为母亲和梅姨在家,所以她从来没有找过他。
因为没有可以信任的朋友,所以哥哥成了信任的朋友。
有回戎玉怡郁闷地问他,她是不是有点过于薄情了,不会关心身边的人,经常把朋友关系处坏。
他认为恰恰相反,戎玉怡很在乎感情,她是不会说好听的话,但她每个午夜醒来,明明卧室里有饮水机,却还是会端着水杯下楼来,借由在大哥房门口转一圈再走,几次大哥心脏病发作,她会一宿不睡陪着。
想要爱上她太简单了,只要看她做了什么。
把她当成亲人看待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骞哥,你说我那几年是不是太糟糕了?”他拿出体温计,随意递出去,马上被梁鹤骞拿走。
所以她才那么对我?
后来连他自己都无法接受,所以在车祸时选择了失忆?
那个原版视频在电脑里有记录,被播放了上千遍,是以什么心情打开上千遍?他自己也想不起来了。
反复拉进度条?想她怎么这么狠心?
不记得了。
因为不记得,因为身影太模糊,他去年回岛时没想过要见她,只打算把该收拾的收拾了,从此离岛不再是他的缚身之地。
这半年他又给记录贡献了几百遍,从心碎到麻木,一遍一遍揣摩。
他根本不在乎其他人的动机,反正被陷害也不是一次两次,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那天,就是某一天。
过去也不是没有走在路上被报复的时刻,港口他的仓库里也经常被发现违禁物品,每个月都有可能被阿sir请去喝茶,所以才跟廖局这么熟。
他只想问,玉怡为何要这么对他?
自从确定那个被捅的梦不是梦,他不由得一阵恍惚,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理由。
是什么理由呢?
梁鹤骞怎么知道?
他虽然在温家做了好几年家庭医生,可他刚来第一年,大老板小老板就都走了。
第一年好说,他住在主院后面的小洋楼,随时待命,但凡主院打来电话找他,他就得扔下手柄走特殊通道,从外头直通二楼到大少的房间。
但大少又不是背着死神过日子,一年也就用他这么几次。
所以他生活相当清闲,倒是其他佣人见得多了,有点小咳嗽就来找他,他人好说话,原本佣人不在他业务之中,但举手之劳他也没什么所谓。
温铩羽叫他一声骞哥,事因他几次及时救过他大哥,温二出了名的重亲情。
但是。
总而言之,他们真不那么熟。
虽然有那么几次让他撞破了秘密……
梁鹤骞看看他,一言难尽,又看回体温计,还好,不烧了,否则他要做忤逆雇主的事,和他的小弟合伙把老板打晕,偷偷回岛了。
梁鹤骞把温度计放到待消毒区域,说:“别想那么多了,你现在重中之重是先吃饭,再吃药,然后回岛做手术。”
他没说话。
梁鹤骞说:“反正三小姐这么优秀,不缺人爱,你挂了还有下一个替你爱她。”
“?”
他双眼蒙着白纱布,梁鹤骞却还是能感到一记刀光杀过来。
有的人就是如此,人如其名,铩羽铩羽,自带杀气。
梁鹤骞不禁一个哆嗦,举手作投降状:“好好好,我不说了。”
所以他说,苦肉计也得有个度,一个不留神真把自己玩死了,想后悔都没地后悔去。
温铩羽不以为然,要想爱情有进展,必要时刻牺牲一下自己无所谓。
失明这件事真是赶巧了,若果不是那天说定两日后没法改,他现在想拖两天再回岛。
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