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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羽毛/KillFeather 正文 第八十九章

    第八十九章

    自五月份从钟凯瑜那里调到弟弟的病历后,温折戟便一直在旧金山的自家医院和马里兰那边的顶级医疗两方徘徊,亲自安排好一切,等待弟弟的到来。

    蹉跎一个多月,得知温铩羽想漂洋过海而来,他温和的面容终于有一丝破裂,让直升机直接到海上捉人,再转送机场。

    在机场接人时,温折戟本以为会见到久不见面的戎玉怡,然没有,只有他和钟凯瑜。

    当他问道,温铩羽给了个言简意赅的答案,只说她不想来。

    温折戟见他脸色不好,不欲多说,没问太多,对此打了个问号,对他的话存疑。

    之后便是迅速入院,检查,专家会晤。

    温折戟全程陪同弟弟与专家会诊,等待一系列检查结果期间,温折戟即担忧又惴惴不安,感觉心脏病都要犯了。

    当事人本人却全程平静夷然,戴着棒球帽,纱布缠眼,坐在一旁摆弄手里的视障魔方,事不关己一般,仿佛要死的人不是他。

    转念一想,弟弟是继母亲之后家里的主心骨,可靠信赖,虽长得漂亮,眉目疏朗,然在温折戟眼中一直是临危不惧的硬汉形象,温和有力量,不惧犯错,不惧折腾,对命运不间断的挫折有着超脱般的坦然。

    如果怕死,就不是他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玉怡不怕折腾这一性格也是在多年朝夕相处中,像了他。

    可就是这么强大的人,也有这么脆弱的一面,温折戟几乎想不起弟弟上一次表露出需要被照顾的一面是什么时候,只记得十岁那年,七岁的弟弟向他撒娇,求他陪他去球场打球,他不着痕迹的摸了摸心脏,很想拒绝,但弟弟真的很可爱,没有人能拒绝一只小狗露出哀求的眼神。

    他告诉自己,只要注意一点就没问题,在学校也跑过八百,只要控制好那个度,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他忽略了一点,弟弟的快乐太有感染力了,他一个不留神,接球时蹦高了一点,心脏瞬间传来压迫性的钝痛。

    自那以后,温折戟便没再见过弟弟朝自己撒娇,更别说哀求,七岁的小羽依然会跟在母亲后面做小尾巴,却对作为兄长的他不再提任何要求,甚至凡事都让着他。

    温折戟感到挫败,想让弟弟不要放在心上。

    对方听完咬咬唇,又摇摇头。

    他不知道自己心脏病发作时的样子有多可怕,因呼吸困难而脸色苍白,几乎发紫,倒在地上意识模糊,怎么叫都不听,没有回应。

    温铩羽永远记得这一幕,也记得那天站在手术室门外的自己,心脏也跟着抽抽的疼,像是被一只无形的爪子死死拧着心脏,无比自责内疚,泪流满面,一遍一遍告诉母亲,自己不是故意的,却怎么也听不到母亲的安抚。

    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兄长,有些事情一旦塑形成形就无法改变,他心底的恐惧被这把爪子勾了出来,从此与兄长划上等号。

    如果说从前,他觉得自己是小男子汉,理应和兄长一起保护母亲,那么从这一刻开始,母亲和兄长都是需要他捍卫守护的人。

    虽心口难开,但年纪轻轻的他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不想看到兄长的愧疚,渐渐学会了伪装。

    常有人说,他是也笑,不是也笑,让人畏惧。

    温折戟不怕他,却也在长年累月中,忽略了许多东西,忘了人吃五谷杂粮,就不是钢铁之躯。

    手术方案尚未彻底敲定,开颅却是百分百确定了,剃头的日子如约而至。

    那天他看到弟弟摘下布条露出的眼睛,眼神空洞无物,终于明白失明的人为何要把眼睛给遮起来,遮光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至亲很难接受这样的画面,尤其这双眼睛曾经那么的灿烂,温折戟当场眼眶湿润。

    听到难以抑制的呼吸声,温铩羽一脸早知如此,拍拍兄长的肩膀。

    剃完头后,又来了一遍‘抛光’,温铩羽摸了摸头,感觉有点好笑,很不习惯。

    笑完又落寞,那几天他心情低落。

    直到,他给傻子打电话,接通的人是帕洛玛,他与帕洛玛没什么共同话题,便请她叫傻子出来。

    帕洛玛以往会很干脆,那天却很犹豫,支支吾吾,就是不让傻子出来。

    医生说她是这具身体的保护兼管理型人格,是最早的人格之一,她不让傻子出来,就算傻子是主人格,也很难自主的出来,除非吃药控制。

    温铩羽一想到对面是傻子的脸,便说不出重话。

    沉默后,他挂掉了电话,继而给康定的父亲拨过去,老人家同样如此,说着一些无关要紧的话,搪塞他的问题。

    这下如果再意识不到蹊跷,那他脑子应该被肿瘤挤了,无药可救,治好了也会像傻子那样流口水。

    挂下话筒后,他没再打任何电话,康定不用说,他爸都如此,其他人也一定被提前吩咐过了。

    温铩羽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让私家侦探查自己家。

    不日后,返回来的信息,让他大脑一片空白,什么肿瘤淤血都被消灭了,只剩下空白,不可置信,呼吸都忘了走身体哪个渠道。

    回过神来,他居然手抖,问私家侦探:“真的?”

    私家侦探哈哈笑:“恭喜你啊。”

    又说了几句话,临挂断之前,私家侦探说给他发了一封邮件,等他眼睛好了自己打开看,并叮嘱最好不要让人代开,以他对这位大客户控制欲的了解,他会后悔的。

    “后悔?”

    “等你眼睛好了,就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了。”

    他喉结滚动一下,明白大致内容是什么了。

    他声音沙哑:“行。”

    当天晚上,温折戟在飞机上逮到弟弟,一脸无奈:“手术方案都敲定了,你这个时候去哪里啊?医院说你不见了,我吓出一身冷汗,以为你被绑架了!你知不知道最近三叔公竞选州长,我们也很危险的。”

    “我……”

    他抿了抿唇,耳朵罕见地露了一抹红,有点说不出口这样的话,他想……回去见老婆和还没出生的孩子。

    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到医院,保镖医生押着他去检查。

    钟凯瑜把各方面搜罗到的信息悄悄告诉大老板。

    温折戟在房间等他回来,想说的话很多,一是感叹他的行动力还是那么强,居然能瞒过钟凯瑜联系好私人飞机,并自己坐车去了附近的私人飞机场,要不是温折戟收到医院电话,护士慌慌张张地说床上只有几个枕头堆出来的人形,恐怕温铩羽在天上了,他才会发现人跑了。

    二是二弟、三妹……他的未婚妻……有了宝宝……事情过于复杂了,温折戟尚未组织好语言,温铩羽回来了。

    他穿着病号服,因食欲不振,几次晕眩,身体像是被削了一部分似地,过于消瘦,薄薄的一片侧影,骨架子下病号服松松荡荡,右臂袖子挽了起来,露出小臂的留置针。

    温折戟便没有任何开玩笑的心思了,他从病历和钟凯瑜那里得知弟弟记忆错乱,有些事情不记得了,他不知道这段时间里他们又发生了什么,才会导致他独自一人蔫了吧唧地来到美国。

    结果玉怡却留在离岛,且怀孕了。

    不知道哪个字会触碰到他的眉头,温折戟只能谨言慎行,眼下手术才是最重要的,迫在眉睫,至于其他事,等术后再议也不迟。

    手术前夕要调整观察几天。

    头两天他老老实实待在医院里观察,第三天按捺不住了,在钟凯瑜的远程陪同下去了附近的超市,天花板音箱播放着乡村音乐,在那里逛了两个多小时,最终买了一堆儿童叠纸。

    手术那天,他折了一只橙色小狐貍送给大哥。

    这个手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主刀医生是该院副院长,每年开的头颅三位数起跳,手术台上死亡率低到微乎其微。

    临进去前,他想过要交代一些什么。

    万一今天真的那么不幸,从此长眠……

    可仔细想想,似乎也没什么可交代的,兄长不用担心,温家没了他不会方寸大乱,母亲留下来的人定能照顾好玉怡和宝宝,他日前写下的遗嘱做过公证,所有财产都给她,如果以后她改变主意了,想选后者,那么全世界都有她可以落脚的地方。

    他被一种临死之人看开一切的平静萦绕着,却没有人知道,平静的皮囊之下,他有那么一点不甘心。

    ……不想死。

    麻醉推进皮下血管,意识渐失,最初似灵魂脱壳般轻飘飘的,后来是什么都听不到了。

    手术前,他想,能活下来就好了。

    手术后,如果眼睛能康复就好了。

    不过,哪有人会一直被幸运眷顾?

    布条摘下来后,眼前依旧一片蒙蒙黄黄的暗光,什么都看不到,无法聚焦,周围很多人,兄长,医生,护士,很多呼吸,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他把布条缠回去,缓缓吐出一口气:“没事,先这样吧。”

    术后肿瘤拿去检验,他仍需观察一周,温折戟每天工作再忙都会将行程挤压在白天,晚上飞来陪伴。

    这天他过来换钟凯瑜下班,钟凯瑜像往日一样报告白天发生的事情。

    一如既往,每天听一部电影,学习盲文,折纸,视障魔方,就是他所有的娱乐项目了,除此之外便是听钟凯瑜讲工作上的事,偶尔到楼下晒晒太阳。

    温折戟问:“没了?”

    钟凯瑜回答:“没了。”

    没有异样,就是最大的异样。温折戟眉头不安的拧起,“他有没有给谁打过电话?”

    “没有。”

    “谁都没有?”

    钟凯瑜摇摇头:“一个都没,我确定,手机一直放在窗台上,没有动过,都快落灰了,估计已经没电了,我问他要不要充电,我带充电器来,他说不用。”

    “行,你下班吧。”

    穿过长廊,温折戟推门而入,病房里一如既往没开灯,他说开了灯会热,反正他也用不到,干脆替世界省电。

    如果没人来,病房里就是黑乎乎的。

    不至于看不清,长廊灯管一根接一根,灯火通明,将虚掩的门打开,便能照亮一角。

    温铩羽正在听电影,电视的光微弱地反扑到他身上,听到推门的声音,他头也没动,“哥?”

    “这你也听得出来?”温折戟诧异。

    “医生护士会先敲门再推门,钟凯瑜会出声,只有你来了干推门,一声不吭。”

    “这样啊。”温折戟恍然大悟。

    “进来吧。”他看上去心情不错,心情不若那天的低沉。

    天气渐冷,他干脆坐在病床上,被子遮了下半身,支起来的小桌子上一杯酽酽的茶,一篮子面包。

    温折戟拿起放在顶上的巧克力螺旋包,陪他看了会儿电影,熟悉的离岛话。

    看着看着,他的视线转移到了弟弟身上,光明正大的忖量,静观默察,发现他又瘦了。

    按理来说,住院这段日子,他几乎不动弹,就算不变胖,也不会变瘦。

    “看我干嘛?”温铩羽坐正,端起桌上的杯子,低头抿了抿,不烫了。

    温折戟摇摇头,他揪下巧克力螺旋包的尾部,反过来蘸了顶部的巧克力酱,扔进嘴里,问:“我想回一趟家,你要回吗?”

    “我回去说不定要面临牢狱之灾吔。”他笑着说,“怎么回?”

    “你之前想怎么回,现在就可以怎么回。”

    兄长平静的声音,消融了他的一部分笑容,温铩羽放下茶杯,依然直面前方的电视机。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闷闷的声音。

    “算了,没意思。”

    被推进手术室后,打麻醉之前,他脑子里盘桓最多的是这几日用疼痛眩晕换来的记忆片段,依然是碎片式的,衔接不起来,却比以往都不堪。

    人会因为欲望而变得贪婪,丑陋,他也是这样的人,而被迫容纳这些的载体,她有什么错呢?

    平白承受这些的她,何其无辜,想起这些,她痛苦的脸,他宁愿被多捅几刀。

    为什么当初会看不到她那么痛苦,偏偏一意孤行呢?

    那天在船上发问之前,他想了很多,别的好说,唯独眼睛,如果以后做了手术也不会痊愈,那么看不见的人,去到哪里都是一种挑战,严重时他连自己都会自顾不暇,还哪有什么资格保护爱人?

    于是他自私的把这个选择交给玉怡,她没有犹豫地选择了前者,时至今日,他都仍能想起那天她声音小小的,因为什么?

    ……无论什么,她都选了前者。

    说实话,虽然不甘心,却松了口气。

    他都这样了,就算了吧。

    现在这样就是最好的安排,就算……多了一个宝宝,可人家也没跟你说,不是吗?

    说不定人家想要去父留子,少自作多情了。

    你已经没有资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