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
温铩羽知道自己利用了她的弱点十分卑鄙,可他别无他法,面对她,他好像优势全无,和街上的流浪狗毫无区别,患得患失叫他整日整日被焦躁笼罩,他不想玉怡继续待在离岛,每天守着实验室,与心仪她的追求者朝夕相处。不,不止,他想把戎玉怡锁在家里,哪里也不许去,又或者哪里都去,唯独不在离岛——
她会愿意吗?
会吗?
不会吗?
她会的。
温铩羽歪了歪脑袋,平整的嘴角在黑气漫空下微微弯了弯弧度,慢条斯理戴上手套,坐上早已停在医院门口的车,对司机说:“九号公路。”
“你好,我要报警,九号公路半山腰的木屋发生了一桩凶杀案。”
远在三十公里外,罗环大厦门口的红色电话亭内。
一个一身黑衣黑裤,头戴渔夫帽的男子转过了身,背部靠在红色电话亭边壁,低头边吸烟,边对电话里头的接线员讲述不久前发生的事。
如果戎玉怡听到他的声音,会认出来他就是那位在搬动她下车前,告诉众人她是孕妇的人,也是后来收到钱后,去而复返给她松绑的人。
他本来想实话实说,只是绑架,毕竟他也没目击凶杀案,不是吗?他不知道迎接那个年轻孕妇的命运将会是什么。
可仔细想想,如果对差人说只是绑架的话,说不定会被当做报假警,戏耍警方,或者直接被无视掉。
毕竟他现在打的是匿名电话,可信度并不高,而据他所知,每天打到警察局如此戏耍警方的年轻人不在少数,上周在酒吧喝酒,隔壁桌玩的真心话大冒险就有一次这样的大冒险,被酒瓶选中的女孩儿被指使用英文报警说自己被抢劫了价值五万的名牌包。
于是他干脆地说了命案。
把想说的寥寥几句一股脑说完后,他当机立断挂断电话,没有任何犹豫地转身推开红色电话亭的门,迈出亭子的一刹那,他擡头望了眼夜色苍茫的天空,头也没说这单是个孕妇,否则他怎么说也不会做的,只能再度心里默念——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都莫怪我,这年头,为了活着,大家都不容易,对不住了。
他深呼吸一口夜空中的冷气,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复而低下头,避开红色电话亭的光,脸上愧疚的神色瞬间荡然无存,他往下一拉渔夫帽前檐,佝偻着背走进夜色中。
黑夜无边。
树影憧憧。
温铩羽下了车,外套拉链拉至顶,瘦削的侧影背脊微弯,迅速钻进树林里。
一个小时前,他黑着视野走过这段路,导盲杖充当登山棍,步速不紧不慢,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滑过几步,险些摔了一跤,再次经过差点失去平衡的地方,温铩羽眯了眯眼睛,发现沙面有不算明显的鞋印,匆匆一眼后掠过,他继续往上走。
前后心境不一般,但急迫程度是一样的。
木屋灯依然开着,钨丝灯泡下盘旋几只飞蚁蚊虫,尽头的墙边,袁康曜依然趴在那里,那把匕首打横着插在他的颈间。
房间里的每件物什都有自己的影子,包括袁康曜,温铩羽逐步走近,影子与地上的人局部重叠,温铩羽拉了拉手套,第一眼先看到袁康曜死不瞑目的眼睛,一只眼睛死瞪着,一只没了眼球,塌着眼眶。
这是邵家平的杰作。
袁康曜入狱后,邵家平为报仇雪恨,也想搞点事进去,百八十个念头一闪而过,即想过抢闫梧桐的名牌包,又想过开车撞袁家人,只要想想,他就觉得痛快。
脑子痛快过后,他便面临一个问题,前者轻了不一定能和袁康曜待一个监狱,说不定关几天拘留所就给放出来了,后者是他虽然恨极袁康曜,却没想过要害死无辜人员,教训教训可以,万一失手把人撞死了怎么办?
于是邵家平再度找上他帮忙。
当时他正在房间里画文身设计图。
温铩羽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去离大打一个高材生,掂量掂量打到重伤一级,高材生嘛,学校肯定护着,不用多久他就能喜提入狱,且能精准空降到袁康曜所在的监狱。
至于如何精准打到重伤一级,这又是一门学问,他专登请教了一些医生,学了一套如何五分钟内致人重伤,又不至于让对方死亡的重伤一级连招,去找了书良朋。
邵家平入狱的消息传出,远在旧金山的温铩羽抽空和典狱长打个招呼,某个风和日丽的冬日下午,他们被安排在一组放风,于是就有了严重眼外伤这个杰作。
至于他能看见这件事,说来尴尬,发生在手术成功的一个月后。
它不像恢复记忆那样循序渐进,它是说恢复就恢复了,很不讲道理。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就像漆黑的房间突然通上电,他睁开眼睛时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寻常地盯着天花板思忖今天定下的工作行程,起身时拿起床头柜的布条,系上后视野漆黑一片,才蓦然愣了一下。
对于视觉恢复这件事,温铩羽说不上很高兴,但说不想康复也不至于。
他介于一种怅然和庆幸的情绪之间。
非要深入本质,既是他觉得康复的不是时候,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手术第三天摘下纱布那天,那么一切自然而然,可喜可贺。
可不是。
它发生在一个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节点,不是一个绝佳的境地。
就有一种……
白失明了的感觉。
它发生了,但什么都没改变,戎玉怡依旧不理他。
但它的的确确是发生了。
被捅一刀好歹能得到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骑乘;动了他车装置,换来的是无论他多过分,多人渣,戎玉怡都会因为心虚而半推半就接受他的癖好;那么失明换来的是什么?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甚至因失明而下了一步错棋,导致他满盘皆输。
说什么小狗鼠,做什么狗屁选择,他当时就不该给她选择,结果呢?换来的是什么?
他就应该把那群人踢下船后,直接将戎玉怡拐到美国去。
等待被联系的过程很煎熬,她似乎一点都不关心自己,无论他被发现出肿瘤,而不是简单的淤血,随后做手术,做完手术眼睛依旧好不了,桩桩件件都没有收到她的问候。
钟凯瑜更不会主动说起邮件回复的内容。
他找不到更好的切入点,没有由头,于是事态逐渐变得焦灼——他单方面焦灼。
他想如果戎玉怡再不联系他,他要枯萎了。
上称都瘦了,医生让他一日三餐要营养均衡,营养师则感到很无辜。
某天发现大哥和她有了联系,他想大哥或许是个很好的切入点。
于是失明的生活赓续。
但他对进展不是很满意,太慢了,他俩到底有什么好说的,几百句话只提了他四五句,以前怎么不见两人有这么多共同话题?阔别四年话匣子终于打开了是吗?
不过没事,机会总是留给能发现机会的人。
邵家平找上他,温铩羽原想置之不理。
邵家平想报仇是一码事,他帮邵家平入狱是一码事,后者听上去有那么一点诡异,就像明知前方是悬崖,自杀的人没有往前跳一步的能力,请求他这个只想看风景的人搭一把手,结果他真搭把手的那种怪异感。
可下一秒钟,他拈着画笔的手一顿,温铩羽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不错的时机。
袁康曜被打。
袁康曜被保外就医。
袁康曜被‘越狱’。
那他不就有理由名正言顺回岛了吗?
总好过留在美国死等戎玉怡开口,那他这辈子都等不来的。
毕竟她连怀孕这件事都没打算要告诉他,而且,她本来就想逃离你,不是吗?
她甚至为此做了许多努力,你不是很清楚吗?
回了岛,她依旧不闻不问。
意料之中。
他问康定,康定说近日她心情时好时坏。
好在哪里?又坏在哪里?
他回岛就让她这么不开心?
不行了,再这么坐以待毙,孩子要上小学了。
他在戎玉怡的病房待了几天,终于被发现。意料之中的,戎玉怡对他的身体没什么抵抗力。很久以前温铩羽就曾发现,如果自己穿得性感稍许,她的表情就会变得心虚,眼神飘忽,不敢直视他。
满足过后,她变得好说话,对他耳鬓厮磨。
不够,他要的不仅仅只是这个,总不能每次都要下床不认人,这么多年过去,生活总要有点改变吧?
不过,眼下倒不急于一时,毕竟接下来有更重要的事情等待着他们,预产期一天一天临近,等孩子生下来,他回家住这件事便会变得顺其自然。
如果不是袁康曜——
只是趁着入夜把墨超叫到隔壁问几句话的间隙而已,有梁鹤骞在起居室候着,结果不过几分钟,人就给他候没了。
这件事是他失策,术业有专攻,他怪不到梁鹤骞头上,人家就不是拿这份工资的,被一棍子打晕,肿了一个大包,梁鹤骞也很无辜。
怪就怪在,他都忘了有袁康曜这号人。
这件事只能怪他自己。
不过没事,他今天心情好,不跟袁康曜计较。
远处山下传来响彻天际的空灵警笛声,温铩羽也跟着吹了一声口哨,内心毫无波澜地弯下了腰,一脚踩着袁康曜的背脊,拔出插在他脖子里的匕首。
缺了东西堵着,原本干涸的红窟窿再次变得湿润。
起风了。
被哗哗作响的树木包裹在其中的木屋,那股子尘封已久的混杂着霉菌的凝固异味在隐隐流窜,被新鲜的,渐湿润的空气取而代之。
“起风了。”
“冷吗?”助产护士正在收拾小桌上的餐盘,旁边传来一声呢喃,她笑着问,“要不要加床被子?”
戎玉怡摇摇头,望着窗外漆黑的夜,她刚过一阵宫缩,额头脸颊细细密密流着汗,嘴唇苍白,随之也没了胃口。
“今天天气似乎不太好呢。”
“是啊,天气预报说凌晨有雨,不过白天就会放晴。”护士笑说。
“但愿吧。”戎玉怡小声道。
她有点害怕打雷这种突如其来的动静,如果要追溯起来,应该是小时候落下的心理阴影,四岁那年她第一次独自一人睡一个房间,房间没有灯泡,油灯也在临睡前被太奶熄灭。
窗外狂风大作,她躺在床上缩在角落隔着蚊帐紧贴墙壁,抱着被子死死闭眼,每一记冷光劈到眼前,她都会心一紧,明知道雷声会紧随其后,却还是会被那道轰隆的巨响吓一跳。
哪怕长大至今,戎玉怡也没习惯这种来自于大自然的震慑,如果真要伴着电闪雷鸣生产,估计谁来助产都没用。
后半夜,戎玉怡睡了两次,醒了两次,第一次是疼醒的,赵医生给她上了麻醉,第二次被外面的低频声音吵醒。
“怎么了?”她迷迷蒙蒙地擡起手臂挡在眼前。
助产护士一直在病房里守着她,戎玉怡原本以为会听到她的答复,没想到是墨超的声音。
“条子来了,正在外面等着见你。”
“什么?”戎玉怡放下手,愕异地看着他。
“护士长和钟凯瑜交涉过了,等你分娩完了再说,但他们执意要等到做完笔录再走,所以一直在外面等待。”
“这样啊……”戎玉怡拧了拧眉,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
她没再发问,墨超也就保持了静默。
凌晨四点钟,第一丝雨打在窗面上,紧接着淅淅沥沥下起了夜雨。
七时七分,天光熹微,病房角落的无菌产房传来一声洪亮的哭声。
护士抱去擦了擦身体,再抱回来给她看。
“是个女孩呢,3.07公斤。”护士笑说,“脚丫有一颗痣,你看。”她说着,捞起包巾给她看宝宝的脚丫。
真的,还没有她半个巴掌大的脚丫,脚底有一颗不能说小的痣,只比五角钱硬币小一点。
戎玉怡擡起手想要把宝宝抱到怀里。
护士已先一步放到她的臂弯中,却歉仄道:“只能看一小会儿,赵医生说得先去检查呢。”
她看了一眼闭着眼睛在呼吸,小手在包巾里微微动弹的女儿,内心万分触动,震撼,望向赵医生,后者温柔地对她点了点头,“因为比预产期早了两周。”
虽然知道这是必要的事情,戎玉怡还是显出一种不明显的失落,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助产护士安慰她:“做完检查我会马上抱回来。”
“好。”戎玉怡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她想好了。
2000.01.23,07:07出生。
宝宝小名就叫嘁嘁。
嘁嘁被抱走后,她很快进入了睡眠。
没过多久,她正昏睡间,感觉到有人拉开她被子一角,将一个软软的物体塞了进来。
戎玉怡先闻到一股独属于小婴儿才有的气味,迷迷瞪瞪睁开眼缝,看到熟悉的小脸,她比刚从母体里出来那会儿红红的样子要正常一点。
抱住宝宝的那一刻,戎玉怡一直飘着的心落回到心房里。
嘁嘁,欢迎你来到这个世界。她闭着眼睛,心里念着。虽然爸爸没能第一时间欢迎你的到来,或许短期内还要缺席参与你的成长,但他是因为要保护妈妈,给妈妈撑伞,所以原谅他,好吗?
次日午餐结束后,戎玉怡躺在病床上,虚弱地接受了差人的来访。
人不是她杀的。
笔录做了几分钟,钟凯瑜便适时出声:两位sir,关键信息你们问过了,她也回答完了,孕妇昨晚经历了那样不幸的事情,动了胎气,导致宝宝提前两周出生,本就对孕妇本人元气大伤,更别说她刚生产完,不宜情绪激动,不如今天就到这里吧?
……
在医生的同意下,戎玉怡第三天办理了出院手续,在医院待着总有一大段漫长无聊的时间,徒生遐想,不如回家里来的舒坦,能活动的范围增多,娱乐设施能一定程度稀释她的焦虑。
几天后,戎玉怡收到一段录音,是前局长廖钏送来的。
录音有几小段,经过剪切组成。
第一段:
陌生的声音问:“温生,记得这把刀吗?”
下一秒,温说:“记得。”
“这是属于谁的刀?”
“我的。”
“怎么得来的?”
“从一个古董商手中购买。”
“你知道这是文物吗?”
“现在知道了。”
……
“什么时候从古董商手中买的?还记得吗?”
“几年前吧。”
“几年前?”
“sir,什么人会牢记买一把刀的时间啊?”
他笑。
几秒钟安静。
“的确符合温生几年前的品味。不过,这刀上除了你的指纹,可还有另一个人。”
“哦,谁啊?”
“你觉得是谁?”
两秒钟安静。
“我家阿姨?”
“为什么你会认为是你家阿姨?”
“不是认为,只是猜测。”
“根据呢?”
“sir,你家刀不用擦吗?”
“我家刀当然要擦,但这可是古董,我还以为温生是买来收藏的。”
“那不也是放在那里吗?sir你家古董放久了不擦擦吗?多脏啊。”
沉默。
“不好意思。那你家桌子总要扫灰吧?同理,我说的阿姨,是我家菲佣玛丽莎,她学过专业的如何保养藏品。”
第二段:
“温生,另一道指纹,来自你的妹妹。”
“是吗?”
他语气平静,近乎于淡漠。
“对此你有什么解释吗?”
“解释?”他想了想,两秒钟的停顿,轻叹,“sir,这挺为难人的,我真不知道,但如果你非要我给出解释,我只能说,可能在某个时刻被她拿来削过水果皮吧,你知道的,她临近分娩期,而病房,总要有水果的身影。”
“两万块的匕首,用来削水果皮?温家果然财大气粗。”
对方冷笑一声。
“那sir你来说说,两万块的匕首,它能用来干什么?”
温也笑了。
“温生,能做什么你心知肚明,这上头的刀刃,可还有另一个人的鲜血。”
第三段:
“这把匕首的主人,是你的妹妹吧?”
“sir怎么会这么问?”他露出意外的语气。
“怎么这件事跟你无关,你就回答是与不是,就可以了。”
“当然不是。”
“不是?”
温笑:“sir,谁家好哥哥会给自家妹妹送刀啊?”
长达数秒的安静。
温又说:“sir你用眼神施压我也没用,事实如此,更何况这是两万块的古董,我可舍不得。”
“温生瞧着可不像是吝啬的人。”
“人不可貌相嘛。”
“温生可是本埠有名的慈善家。”
“包装而已,sir你真信有钱人会做慈善?”
“我不看人怎么说,我只看人怎么做。”
“那sir你天真了,万事都有两面性,做慈善,有益于树立我司在大众面前的亲和形象,其次我确实称不上坏种,但如果前者达不到预期,你猜我会不会做慈善?”
第四段:
“所以你承认,人是你杀的?”
“他自己撞向我的刀。”
“你的意思,他是自愿死的?”
“这我没说。”他笑,“谁愿意死啊?”
“温生,请再说一遍事发经过。”
“说很多遍了,sir,再说下去我只能请律师代劳了。”
他抱怨地咕哝一句。
“烦请温生配合。”
“当然配合了,我可是守法公民。”他叹气,“袁康曜绑架家妹,我去救人,却看到他在用剪刀剪家妹衣裳,本着人类的人性基本原则,我阻止了他。”
“现场没有搏斗的痕迹。”
“打他要什么搏斗?”他诧异反问。
沉默。
“我承认,确实没有搏斗,我偷袭的,他试图强.奸一个孕妇,而这个孕妇是我的妹妹这件事于我而言超出我的承受能力。sir,如果你在现场,被强.奸的人是你的妹妹,你会怎么做?”
沉默。
“事后怎么不自首?”
“sir,事发不到两个小时,你们就来了,这么短的时间让我去自首,很蹊跷吧?你认为这像是有钱人的性格吗?但我现在请求原谅的态度很好啊,我知道错了,如果他能听到的话。”
“你在藐视死者。”
“我只是藐视世界上所有强.奸犯。”
“头,律师到了,要求见犯罪嫌疑人。”
至此,四小段录音结束。
……
开春二月份,温铩羽收到十多项罪名指控,除了发誓绝不让杀人犯逍遥法外的袁家,还有陈家,各大家,看不得温铩羽好死的人纷纷拥了上来。
满大街报亭关于该事件的娱记报刊物被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群众一扫而空,被议论纷纷,热火朝天。
倘若不是品牌形象受损,股价有所跌落,市值蒸发了几个亿,温家不得不死死摁着龙凤胎不让两人请律师,否则又为这件事添了一笔荒诞的八卦。
六月芒种时节,罪名指控成立,温铩羽锒铛入狱。
他在里头见到了邵家平。
一个月后,乱牙也进来了,他打残了青青的嫖客,顺势进来陪老大,再顺便帮阿嫂带话。
“嘁嘁上了阿嫂户口,随阿嫂姓。”
“还给你带了一份礼物。”
他意外,问:“什么礼物?”
“我不说,老大。”他眯眼笑,露出尖锐的牙齿,“等狱警检查完了送来,你就知道了。”
两个小时后,温铩羽知道了。
一本睡前童话故事汇。
他翻遍了整本书,没有一个多余的字,或额外的符号,才确定她给自己送这本书的用意。
于是他翻开了曾被暴力打开过留下轻微痕迹的页面。
故事的标题:《圣母玛利亚的孩子》。
“在一座很大的森林旁边,有个樵夫,跟他的妻子住在一起。他们膝下只有一个孩子,那是个三岁大的女孩。这一家人非常穷困,甚至连每天要吃的面包都没有着落,完全不知道应该拿什么去喂养这个女孩子。”
“一天,一位美丽又高大的女人,她叫圣母玛利亚,出现在樵夫面前,对他说——”戎玉怡原本仰躺着看手里的故事汇,忽然间扭过了头,对身旁不愿意睡觉,正趴着在床上蛄蛹的嘁嘁说,“我是圣母玛利亚,是耶稣基督的母亲。你过得贫穷又寒酸,回去把你的孩子带到我这里来,我会把她带在身边,当她的母亲,好好照料她的。”
“不要不要。”嘁嘁摇着头,小脸通红,“我要妈咪,哪里都不去。”
她两岁了,说话依然奶声奶气的。
“可是圣母玛利亚会给嘁嘁吃香糕饼,甜牛奶哦。”
“那也不要。”她停下蛄蛹的动作,侧头看着身旁美丽高大的女人,又蹭动着溜过来,抱住戎玉怡,小声道,“换。”
她的意思是换个故事。
戎玉怡察觉到她敏感的情绪,合上故事汇,将她搂在怀里:“害怕了是不是?”
小小的身体点点头。
“那如果妈咪才是这个三岁小孩呢?”
“我会,捉住妈咪,不让她,把你带走。”
“好宝宝。”戎玉怡扭头亲了亲她通红的脸蛋,笑着说,“不过这个三岁小孩长大后成为了王后哦,但是她说了谎,却坚决不承认错误,被圣母玛利亚惩罚成为哑巴,不能说话,并带走了她很珍贵的东西。”
这句话太长了,戎玉怡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听懂,嘁嘁目前正通人性,但不多,很多话她其实并不能完全理解。
比如她和保姆阿姨带她出门玩,让她看车,是让她注意危险遵守交通的意思,结果嘁嘁眼中的看车,就是单纯地看车——的车标,虽然不理解,但还是擡头对她说:宝宝马。
她哭笑不得,什么宝宝马,人家叫宝马。
不是比家里那台宝马车型小的,就要篡改人家名字,叫人家宝宝马。
“那,怎么办?”
嘁嘁拧着眉头,半惑半愁地问。
好像听懂了。
戎玉怡感动,她的宝宝越来越能理解人话了。
戎玉怡按捺住抱着她狂亲的冲动。
“故事的最后,她承认了罪行,圣母玛利亚解封了她的舌头,恢复她说话的能力,把她珍贵的宝物还给了她,并赐福于她,使她一生都过得幸福快乐。”
“哦……”
“这个故事教会了我们什么?”
“什么?”鹦鹉学舌。
“不能说谎。”
“哦……”
“哦。”戎玉怡笑了笑,“故事讲完了,咱们睡觉吧?”
闻言,嘁嘁在她怀里翻了个身,逃出了她的怀抱,继续蛄蛹。
她像是个人体小太阳,到处发热,一离开自己的怀抱,自己就冷了下来。
戎玉怡无奈地盯着她,问:“嘁嘁最珍贵的宝物是什么呀?”
“妈咪!”
她回答着,却也不耽误她背对着自己,抱着床边比她人身还要大的恐龙玩偶晃手手。
戎玉怡没有纠正她,自己是人,不过纠正也没用,戎玉怡很难跟一个正处于质问恐龙玩偶为什么不回答她问题的年龄段小宝宝解释,为什么有些东西没有生命。
而且,她下一句是想恐吓嘁嘁,如果她再不睡觉,圣母玛利亚会来把她最珍贵的宝物带走。
结果她还没开口,嘁嘁便抱着玩偶翻过身来,问她:“妈咪呢?最珍贵的,宝物。”
嘁嘁没有得到回答。
两岁的小孩说断电就断电,就算没有得到回答,她也浑然不在意,很快忘到宇宙之外。
戎玉怡给她盖好被子,转身下了床,换保姆进去。
来到一楼餐吧,戎玉怡给自己倒了一杯Kombucha,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去了书房,打开电脑。
最珍贵的…宝物啊?
屏幕显示钟凯瑜发来的邮件,时间显示:2002-7-7
内容:出狱。
戎玉怡在案前的大班椅坐下,蓦然想起两年前在机场,她问大哥,当初假死,为什么不跟她说一声。
大哥对此内疚,没有瞒她。
当年温铩羽对他说,他想要查清事情真相的来龙去脉,找出那个陷害他的人——此时此刻他们以为凶手只有一个——加之温折戟需要出国做手术,于是答应了温铩羽的要求,假死。
当然了,温折戟现在才知道当年的真相,凶手出乎意料的多,但温铩羽口中的查清事情来龙去脉就是个扯,不过是个幌子。
温铩羽的真正目的是,他独自一人离开,则戎玉怡留下。
戎玉怡愣了一下,这和温铩羽此前跟她说的……
似乎有点出入。
于是她问大哥:“那你知道那段视频吗?就是,海古停车场里,邵家平拍的录像。”
温折戟也愣了一下。
“还有这个玩意?”
戎玉怡:“……”
得。
又被骗了。
戎玉怡笑了两下。
是气笑的。
所以邵家平压根不是在车上当着两兄弟面前说的,或者说,他把温铩羽拉到一个地方单独说了这件事?
真相到底是什么,她不得而知,温折戟亦然。
转眼九月份,秋高气爽。
嘁嘁最近认识了新邻居,天天羡慕别人家有狗,有猫,有鹦鹉,有乌龟……
邻居家里有两个小孩,很欢迎嘁嘁去她们家中做客。
戎玉怡只能拜托阿姨带她去玩,阿姨则认为去哪里放电不是放?于是每天准时登门邻居家。
苦了戎玉怡忽然没了小玩具,坐在院子里喝茶,不时听到隔壁房子传来的欢声笑语。
太无聊了,也不知道哪个电闪雷鸣之间,触发了她在英国求学的渴望。
戎玉怡想过要找一份工作,可她性格太孤僻,注定接受不了有人对她施压,思来想去,学无止境,她决定这次换个学科攻读,譬如金融。
至于金融科里读什么,戎玉怡还没来得及想好。
嘁嘁先生病了。
小朋友发烧可不是小事,邻居家不能去了,免得把隔壁兄妹给传染。
可就算发烧了,打蔫地打蔫地,嘁嘁也不愿意睡觉,戎玉怡抱着她看各种动画片,猫和老鼠,离岛话配音的查理布朗和史努比,大力水手……
忽然,门铃响了。
戎玉怡扭头望向门的方向。
搬到英国后,她住的是很久以前温铩羽购置的房产。
黑色大门,庄严,肃穆。
她的下巴因扭头而抵在怀里的嘁嘁头上,小朋友擡起头来看她,不说话,眼睛亮晶晶,眼眶却红红的,因身体不舒服而两眼泪汪汪,可怜巴巴的。
门铃又响了。
“妈咪去开门,好吗?”她低头问嘁嘁。
保姆今天休假,她一个人在家里带嘁嘁。嘁嘁没精打采地点点头,瘪着嘴巴,艰难忍着才没让眼泪流出来。戎玉怡心疼地亲了亲她的脸蛋,坐起来,把她放沙发上,起身朝大门的方向走去。
她没急着开门,先伏到门上,盯着猫眼。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猫眼视野有限,只能看到上半身,他穿着单薄的黑色毛衣,左袖断开半截袖子却又被别针接上缝合,不规则对称的是右边腰腹处同样有几根别针,露出了里头的肌肤……就像是断壁残恒露出了里头的钢筋一样,性感无比。
看不清脸,他戴着棒球帽,手里却捧了一束玫瑰花。
戎玉怡呼吸的节奏变得诡异的慢,她伏在门上,忘了开门这件事,只是细细看着,紧紧盯着,怕开了门,他就不见了。
没有回应,门外的男人惑然地擡起了头,帽檐很长,依然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看到她朝思暮想的唇形。
“叮咚——”
门铃声乍响的瞬间。
门开。
温铩羽打了个愣,便看到她从打开幅度不大的门缝里闪出来。
温铩羽路上事先在脑海里练习了许多说辞,打了一肚子草稿,什么“好久不见”,“捉到你了,玉怡”,“surprise”……
可怎么都不满意。
最终,他决定说真心话。
“这是你选的,你再也跑不掉了。”
然而,当他见到了人,戎玉怡却丝毫没给他机会,便堵住了他的嘴。
怀里的玫瑰花被挤得松散,横插在二人之间,温铩羽随手扔在旁边的草坪,前进一步将她抵在门上,加深了这个日思夜想的吻,吻得很密,很深,像要吮走她的呼吸,他一条手臂环过她整个后背,掌心虎口掐着腰窝,像是把她禁锢在怀里索取,只需要她迎合,听话,习惯被侵略。戎玉怡的身体越来越软,也越来越热,有一种成为他情欲的温床的感觉。
迷迷糊糊间,戎玉怡听到“咔哒”一声,尚未反应过来,一声不可置信的哭泣从门里挤了出来。
戎玉怡愣了一下,终于把抛却脑后的女儿想起,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他,转身推门。
没推动。
又推了推。
门,纹丝不动。
“完了。”戎玉怡目怔口呆盯着严丝合缝锁上的门,回头看向温铩羽,“锁了,嘁嘁还在里头。”
他低着头看她慌张的神色,脸上没什么表情,却挪不开眼神,眼底暗了暗,过了两秒才下意识去找发夹。
戎玉怡正安慰着屋里的嘁嘁别哭,妈咪就在门外,余光中瞟他拿出发夹,默了默,说:“我很傻吗?还装这种能用发夹打开的门锁?”
他慢半拍地笑出来,发夹揣回口袋,问她有没有哪扇门窗没关。
经他一提,戎玉怡才发现他是直接进到院子里,无视了四周的围墙。
嘁嘁在屋里哭得天崩地裂,眼泪扑簌簌的,像珍珠那么大,一颗一颗往下滴,模糊中,她看到楼梯上出现一个人。
注意力被转移,她呆了一瞬,愣愣看着从楼梯上下来的人。
男人也在看她,双眸乌黑深邃像一潭湖水,步伐却没停,下了楼往大门的方向走去。
嘁嘁暂时忘了哭泣,定在那里,黑色的眼睛委委屈屈,脸哭红了,可怜兮兮。
双方都很紧张。
给他指路哪里能翻窗进屋后,戎玉怡回到大门前耐心地等待,她趴在门上,哭声忽然没了,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下一秒,门被从里打开。
戎玉怡没站稳,身子向前扑,掉进他的怀里。
她擡起头,对上他欦笑的眼神。
那一瞬间,她不想动弹。
或许,爱就是这样。
什么都会介意,又什么都可以原谅。
2002年,九月二十九日,伦敦。
戎玉怡将会永远铭记这一天。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