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杯茶凉了。
相对而坐的两个老人,老的不成样子了。爷爷的手颤颤巍巍从怀中拿出一块怀表,那怀表的表面碎了,再也没有修表工匠能够修起,如那经年破败的蛀了虫的屋檐和脸上刀刻般的皱纹,修不好了。
他将那块表放到奶奶面前:“六十二年,物归原主。”他哭了,泣不成声,却没有眼泪。风烛残年,连泪水都干涸了。
导演喊了卡,乔瀚文看着那块表,站起身。看到坐在场外的林春儿泪流满面。
“现在卸妆?”助理问他。他摇摇头:“等会儿。”途经人群,走到林春儿身旁坐下。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林春儿有些不好意思,接过纸巾擦了泪:“不好意思,演的太好了。”
乔瀚文用那张九十岁的脸看着林春儿,她的眼睛红肿,显然哭了很久。乔瀚文演过这场戏,亦久久回不过神来。他是戏痴,在戏里过完一生又一生,极少有哪一生顺遂圆满。就这样坐在林春儿身边,等她情绪平复,听她深呼吸一次,知晓她或许好了,拍了拍她肩膀,而后站起身来。
二倩带着人跟他进了化妆室,林春儿坐在外面。最后一次看萝珊奶奶的成片。他们定了今天全网发布的计划,萝珊奶奶的采访只是这次新疆之行人物系列之中的一个,但林春儿却格外在意。萝珊,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她的爱人吗?她的这一生,会不会也有今天乔瀚文演的这场戏,在生命的最终,终于与他坐在一起,从此原谅那段荒芜的时光。
“哈吾勒,发吧。”林春儿对哈吾勒说。
“春儿姐至今还没定这个系列的KPI呢。”哈吾勒想起这件事,林春儿向来有行必有果。
“助农没有KPI,我们尽力即可。是一种探索,也算作回馈社会。”林春儿回道。
“好的。”哈吾勒了解林春儿那该死的使命感,她的使命感也一直在感染他,激励他去做一个好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林春儿收起手机,走到乔瀚文的化妆室看他卸妆。他脸上涂着厚厚那一层,一点一点被洗掉。他闭着眼睛,进行小憩。睁开眼之时,看到林春儿正用手与苔花的工作人员比划,要他们多走几个机位。
“首款昨天打了,收到了吗?”乔瀚文开口问她。
化妆师停下动作,回头看了看林春儿。
“收到了。谢谢。”
“应该的。数据什么时候回传?”乔瀚文又问道。
“以周为单位,每周一上午12:00前同步前一周数据。”林春儿将他们的数据同步工作说给乔瀚文听,以周为单位,还会有月度、季度和半年度的数据总结和复盘。
“好的。辛苦你们。”乔瀚文许是今天演了一场悲伤的戏,整个人都笼罩一种悲剧色彩。他的目光落在镜中的林春儿身上,林春儿已打开了电脑,坐在那里开始其他的工作。乔瀚文也是在见过林春儿几次后,才知晓她比别人更为辛苦。敬业、踏实、诚恳、专业,很值得尊敬了。
林春儿连续忙了七八天了,没有周末。这样辛苦,只是为了圣诞的那场“侠客行”。难得的长假,太想犒劳自己。江南烟雨能抚慰人心啊。她电脑上开着7个ppt,是前面几个项目的结案报告,和接下来项目的方案。小喜做事已经令人相当放心了,只有个别地方需要修改。林春儿将自己的想法与他说了,但并不强势:“你自己看啊,只是小小建议。”
“好的,春儿姐。您说的对,我这就安排人改。”
“12月的生日会定在哪天啦?”春儿问道。
“明天。”
“可是我还没为寿星们准备礼物啊…”春儿忙的把这件事忘记了。
“二倩采购了啊。您不用每次都自己挑。”小喜提醒她。
“应该的。”春儿发去一个笑脸,而后合上电脑,走到乔瀚文面前:“Joe,我待会儿有事要先走,二倩他们会跟到结束。”
“去哪儿?”
“明天公司为12月生日的同学们庆生,我还没有准备礼物。想出去看看。”林春儿如实说了。
“我也要为瑾姐选生日礼物,刚好一起。”乔瀚文说道。
…“咱们的礼物在一个地方可能买不了。”
“瑾姐不挑。”乔瀚文指指自己心口:“其实是想出去走走。”
林春儿大体明白他这种感觉,于是点点头:“好啊。二倩你们一起吧?刚好帮我挑一下。”
乔瀚文知晓她在避嫌,也不做声。卸了妆,与片场诸位道别,便一同去逛街。林春儿去买礼物的地方是在大学后面的一座巷子里,那小巷藏在高楼大厦之中,有许多别致的小店。
林春儿手机上是12月过生日的几位同学的名字,每个人都是一颗小星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她走进商店中,认认真真去挑。乔瀚文跟在她身边,偶尔有人看他,但他帽檐遮的低,又戴着口罩,很难认出了。
乔瀚文入行早,自己的工作室一直是王瑾在打理,并不知而今的企业文化是这样的。便问二倩:“现在都兴老板亲自为员工挑生日礼物了吗?”
二倩忙摇头:“别的公司不这样吧?但春儿姐说大家在初创公司工作不容易,员工关怀得做好。除了公司备的那份礼物,她自己还会单独选一份。”
乔瀚文点点头,走到林春儿身边,见她拿起一个真皮制手工缝线笔记本端详,乔瀚文看了眼,倒是不便宜。林春儿转身对二倩说:“这个送给刘妩好不好?她喜欢写手账,送一本时光给她。”二倩拿过来仔细看了:“真会挑,她肯定喜欢。”
“咱们最后统一采购的什么?”林春儿问她,担心买重了。
“您建议的lamer眼霜以及褪黑素。”
“好好,要大家好好睡觉,别长黑眼圈。”创业公司工作强度大,林春儿公司在用人方面又格外挑剔,是以大家都很忙碌。但即便如此,公司每年的离职率却不足5%,合伙人团队大方,舍得给员工钱,企业文化和员工关怀又做的好,不输大公司,于是好多人都不肯走了。不肯走,却越来越拼命。所以业绩一年比一年好,大有闷声赚大钱之势。
“挺大方。”乔瀚文在一旁夸了一句。
林春儿偏过头看他:“不是说你的工作室员工人均年薪50万以上了?”
乔瀚文耸耸肩:“我只发钱。”钱最为简单直接。
“那也很是豪气了。”林春儿由衷称赞。几次接触下来,乔瀚文已不像从前那样对她针锋相对,两人倒是能心平气和说几句话了。
林春儿又转过身去挑礼物,她拿一样乔瀚文便拿一样,到她逛完,乔瀚文拿了一套一模一样的礼物。
“都给瑾姐?”林春儿问道。
“嗯。”
林春儿看了他一眼,果然是只会演戏的人,人情世故真是一点都不懂。但也轮不到她提醒。于是一行人出了小巷,各自散去。
乔瀚文去了工作室,还有几个人在工作,他将礼物一一发给他们,看到他们惊讶和喜爱的表情,心道林春儿这江湖路数还挺管用。于是打给王瑾:“招个专门做企业文化的人。”
“啊?”
乔瀚文挂断电话。
林春儿回到家,看到她买的香水已经到了。看了眼时间,九点多,倒是不算太晚。于是打给宋秋寒:“下班了吗?”
“刚要回酒店。”
“好。那我去找你?”
“嗯?”宋秋寒自打上次提案就没再见过她了,二人都想赶在圣诞节前结束重要的工作。
“香水到了。”
“你别折腾了,我去找你。”宋秋寒看了眼时间,猜测她应是刚刚到家,担忧她晚上出来不安全:“我去开车。”
远远的看到林春儿已等在小区门口。裹的严严实实,生怕自己冻到。下车为她开车门:“上车说。”
林春儿上了车,从羽绒服巨大的衣兜中拿出那瓶香水递给宋秋寒:“喏。”
宋秋寒掩不住的好心情:“真买了?”
“你逗我玩?”林春儿伸手要去抢回来,宋秋寒眼疾手快将手背到身后,而后笑出声:“送人了还带要回去的?”另一手手指点着林春儿额头,将她头推到副驾椅背上靠着。而后动手拆香水洒了一点:“有安缦酒店的味道。”
“我也是在一次蹭住安缦后才起的买这样一款香水的念头。”
“蹭住,这么可怜啊。下次我请你。”宋秋寒小心翼翼将香水放进口袋,而后侧过身子看林春儿:“这几天忙吗?”
林春儿点头:“好忙。你呢?”
“也忙。好在快要去度假了。”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你这么喜欢安缦,不如在杭州改住法云安缦?”
林春儿忙摇头:“别了,太奢侈了。”
林春儿不是一个奢侈的人。她除了必要的花销和存款,每年会拿出相当一部分收入去做公益。一晚动辄上万的安缦她真的会心疼。唯一一次住在安缦,还是因为老张回国,他的一个土豪朋友在安缦举办体验活动,老张带上了她。体验一次就够了。
宋秋寒没再多说,在手机上对肖晴说:“帮我定一下12月29日、30日两晚法云安缦,三间房。自费。”而后收起手机问林春儿:“吃饭了吗?”
林春儿摇摇头:“准备回去煮面。”
“深夜食堂?”宋秋寒提议。
“好啊!”林春儿眼睛亮了:“点到家里,陈宽年和宵妹约会也快回来了。”
二人一拍即合。
林春儿当即拿出手机来点餐,小龙虾、烤串和啤酒。想来这世间的饮食男女都是这般,原本为生计各自奔忙,不过是为了这一餐一饭。
宋秋寒拒接了方嘉莉的电话,他只想过好这寻常的夜晚。
“有事?”宋秋寒问她。
“你能来参加我的发布会吗?”
“看时间。”放下手机问林春儿:“方嘉莉的发布会你会去吗?”
“要去的。怎么?”
“没事。”
宋秋寒想过好这寻常夜晚,这简直如天方夜谭。宋父的电话打了进来,他无奈接起,听到那边说道:“你方叔叔与我说,嘉莉在国内人生地不熟。发布会想请你帮忙去看看,别出什么乱子。”
林春儿手指了指车外,意思是她下车等。手刚放到门把手上,便被宋秋寒拉住手臂。他不喜她下车,她躲避这个电话,好像与他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这令他难受:“我最近有点忙。”
“我知道你忙。但那发布会总可以抽时间去的。我和你方叔叔都不轻易求人。”
宋秋寒的手向下,握住林春儿手腕,他不许她下车。刚刚的好心情一扫而空,眉头紧锁。林春儿轻轻拍他手背,意思是自己不下车了,就那样坐着听着。宋秋寒的掌心微热,握着她的手腕。他看着林春儿,不愿答应,也不能不答应。人生常有两难。
林春儿拿出手机,打了一行字:“一起去看发布会?看完了一起去那附近吃铁锅炖?”她一颗玲珑剔透心,什么都懂得。宋秋寒不愿妥协,她便给他一个备选方案。她的好意宋秋寒收到了,看向她的目光格外温柔。
“好。”他对父亲说道。
“替你方叔叔谢谢你。”
林春儿而今知晓了宋秋寒的真实想法,他当真不想与方嘉莉结婚。他的为难是真的,她好想帮帮他,可她不知该如何帮他。于是拍拍他的手,又指指了自己。宋秋寒不明所以看着她,林春儿急了,在手机上打道:“说你有女朋友了。”
宋秋寒的心狂跳着。握着她手腕的手渗出了细汗,她要与他一起战斗,以好朋友的方式为他挺身而出,唱上一出缓兵之计。可她不知道,她的提议,是他心之所往。宋秋寒不能这样做。他要与她一起,以堂堂正正的方式,与她一起走在大街上。而不是以这虚假的名义。
他挂断电话,转身看着林春儿:“只要是你的朋友,你都会为他挺身而出吗?”
“别人没有这样的境遇。”
“若是别人也有呢?”宋秋寒想知道自己与她而言,是否有那样一点特别。他不求太多,仅有那么一点点就足够了。
“别人我会建议他去租一个。”
“为什么?”
“因为你是宋秋寒。别人不是。”
宋秋寒看着林春儿,他并不自知他的目光中盛着他全部的柔情。林春儿避开他的目光,看向车窗外,手机适时响起:“外卖快到了,下楼拿一下。”
“您在小区门口停一下,我就在这里。”林春儿逃也似的下了车,任晚风吹着她,去思考刚刚那个荒谬的助人为乐的念头究竟缘何而起。
她急于分辨自己的念头,定然看不到在她身后的宋秋寒脸上漾开的笑意,是一整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