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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此良夜 正文 第7章 离弦(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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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饭的时候显然不是谈话的好时机,尤其是在肉包子面前,否则会有“肉包子打狗”的感觉。大口啃包子,汤汁流出来,别管餐桌如何安静,这包子自有它的热闹。带着清大食堂的烟火气的那种热闹。

    李斯琳第一次吃清大食堂的肉包子,是跟爸爸一起。那时她六岁。爸爸的朋友在清大工作,请他们吃清大二食堂。食堂里人来人往,大学生们都抱着厚厚的书,他们旁边那桌的学生在争吵“等效原理”,其中一个人说:理论就是用来推翻的!那股子万丈豪情让六岁的李斯琳忘了嚼东西,大眼睛睁着看热闹,心里猜测下一秒他们会不会把餐盘扔出去。

    爸爸李润凯问李斯琳:“好玩吗?”

    “好玩。”

    “那你以后也来这里读书好不好?”

    “好啊。”

    李斯琳随口应下,那以后别人问她长大想做什么?她说去清大读书,在食堂吃包子跟人吵架。她从小野蛮生长,父母离婚后自由度愈发高。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学习成绩却始终遥遥领先。后来她如愿吃了四年清大的包子。在国外的时候,也尝试自己做。让留校的同学找食堂师傅套近乎学大包子的做法,自己对着学,但就是没有这个味道。大概是少了一点烟火气。

    蔺雨舟带回来的包子是热的,李斯琳吃完一个才问他:“从学校到家,包子竟然没凉?”

    蔺雨舟就指指胸口:他放在羽绒服里捂着带回来的。他个人觉得包子凉了再加热,味道会减一半。

    李斯琳站起来身子探过去揪起他前襟闻了闻,果真有包子味儿。她隔桌闻的时候,发丝擦到蔺雨舟下巴。他微微后仰身体,拿着筷子的手攥起放在桌上,一动不动,僵在那里。

    “待会儿脱了吧!我刚好要洗衣服,一起洗。”李斯琳坐回去的时候说,擡头看到蔺雨舟的脸,层林尽染似的壮观的红。蔺雨舟脸红,因为她突然离他近,也因为她提议的一起洗衣服,好像打破了人与人之间的安全距离。衣服搅在一起带给人很多遐想。

    李斯琳叹了口气:“蔺雨舟。”

    “嗯?”

    “你总是脸红。”

    “我尽量控制。”

    “怎么控制?”

    “我不知道。”

    “你谈个恋爱吧。”李斯琳说:“真正谈一次恋爱,跟喜欢的人有亲密的接触,拥抱亲吻之类,慢慢你就不会脸红了。脸红,是因为你经历少。”

    “是吗?”蔺雨舟看着她:“你呢?你现在不会脸红了吗?”

    “不会了。”李斯琳说:“我谈过很多次恋爱,已经过了为谁脸红的阶段了。”

    李斯琳最后一次脸红的异性是蔺雨舟。第一次见他那天,她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那天天气晴朗,阳光不燥,微风吹动他的衣裳,擦到她脸颊。难以察觉的热意从心口蔓延至脸上,她用了很久才压下那久违的波澜。那以后的每一次见面,他从宿舍楼里跑出来,又或者骑着车从她面前经过,她都会如此。

    “卫生间的花是学校商店里的阿姨让我买的。她说是昨天剩下的,卖不出去也该扔了。一块钱一朵。”蔺雨舟忽然说道。原本要跟他谈谈的李斯琳听到这句,就放下心来:“我还以为你因为曾经拒绝过我内疚,又因为这几年我没给你涨过房租而觉得愧对我,所以想尽办法跟我示好。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你怕别人跟你示好么?”

    “我怕你跟我示好。”

    李斯琳吃过早饭主动打扫了餐桌。她发现蔺雨舟拟的租房协议没有任何作用,他们已经不按照协议来了。比如现在,按照协议规定,这一天该蔺雨舟打扫,但李斯琳前面懒惰了几天他就打扫了几天,他自己都没有遵守协议。李斯琳被蔺雨舟感染,觉得在“同居”过程中这种不计较得失不衡量利弊的方式很好,两个人都很自在。

    蔺雨舟是有他自己的处事哲学的。尽管他对情感愚钝,但待人真诚良善。以他这个个体开始辐射,导致他结交的不多的朋友,都是很好的人。包括李斯琳。

    她清理完餐桌主动打扫房间,蔺雨舟要帮忙,被她一把推到沙发上:“给我坐着。”蔺雨舟整个人在沙发上回弹几次,才算坐稳。因为有蔺雨舟在前打样,李斯琳照葫芦画瓢,也学他蹲下身体掏沙发下的灰尘。换蔺雨舟低头看她,头发挽成丸子头,有碎发落在光洁的后颈。耳洞里插着一根细细的银耳钉,周围的皮肉微微红了。

    “你耳朵过敏了。”蔺雨舟说。

    “我知道,早上起来就有点痒。可能是这根新耳钉的材质问题。但我没有消毒碘伏了。”

    “我去买。”

    “不用。”

    李斯琳说不用,蔺雨舟却已经站起来穿好衣服走出去了。蔺雨舟真的是一个非常勤劳的人,以李斯琳对男人的了解,她说不用,个别前任会说好的,好一点的会在网上下单。蔺雨舟跟她没有亲密关系,但他穿上衣服就走了。不到十分钟,他就拎着小袋子跑回来,接过她的拖把,让她去处理耳朵。

    “我妈年轻时戴银饰也会过敏。我记得有一次她整个耳垂都红肿了,她一直在抓。”蔺雨舟少年时父母因为灾难双双离世,他有时会在梦里回忆从前的日子,觉得彻底遗忘代表一种背叛。

    李斯琳听到他提起母亲,就擡起头看他。蔺雨舟因为失去父母遭受巨大的心灵创伤,但他几乎从不主动说起。李斯琳从前跟随顾峻川和蔺雨落去过他身在绿春的家,得以窥见他从前的生活,亦能想象他的痛苦。

    她嘶一声,抱怨道:“我看不到。你有处理经验吗?”

    “有。”

    “那请你帮我好吗?”

    李斯琳将棉签放下,坐直身体等蔺雨舟来。这种行为像一种情感代偿,她希望能给蔺雨舟带来一点安慰。

    蔺雨舟先去洗手,然后坐在她旁边搓手。

    “怎么?”

    “有点凉。”

    “没事的。”

    李斯琳微微偏过头去,察觉蔺雨舟冰凉的指尖触在她耳垂上,轻轻拧银耳钉的扣子取下来,再用棉签擦拭。他好像怕弄疼她,甚至没有用什么力气。李斯琳觉得温暖。

    蔺雨舟的确想到从前,他几岁的时候,吵着帮母亲处理过敏的耳朵。那时他处理后,会用手指揉一揉,问母亲:“还痒吗?”

    这一次也一样,他轻轻地揉,问李斯琳:“好点了吗?”

    “好多了。”

    李斯琳整个人在沙发上换了个方向,将另一只耳朵也交给他。在他扭身换棉签的时候,她偷偷看他,而他,眼角有点红。

    “我没想到顾峻川会让孩子随母姓,他看起来是个大男子主义。”李斯琳随便找个话题聊。

    “他说他那个姓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他爱的女人都姓蔺,他觉得很酷。”

    “所以他真的也很酷。”

    李斯琳再看蔺雨舟,他已恢复了情绪,她心里好受了一点。蔺雨舟这样的人,难过都被他埋在心底了。他的情感比想象中更加深沉。

    “谢谢。”李斯琳捏着自己耳垂说。

    “不客气。”

    “那你把衣服给我。”

    “我去房间换。”

    李斯琳把衣服丢进洗衣机以后,蹲下看转筒消磨时间,看到那件衣服混进她的衣服里。她原本就不拘小节,亦没有蔺雨舟的想象那么丰富。她甚至觉得这样洗衣服省事、省钱。于是提出建议:“以后就这么洗。下次你洗衣服也告诉我。我除了贴身衣物和袜子要手洗,其他的谁洗就招呼一声。”

    “哦。”

    “你哦什么?你介意?你有洁癖?”

    “不是。”蔺雨舟蹲在她身边。

    也不知道洗衣服这件事究竟有什么好看,但两个人都蹲在那。李斯琳抱着膝盖,转过头去问蔺雨舟:“你为什么不谈恋爱呢?实验室里没有喜欢的同事吗?也没遇到喜欢的女生?你可以参加聚会和研讨会多认识一些人。你姐姐昨天跟我说,感觉你情感上缺根筋。让我劝你。”

    “可是我感觉我没什么立场劝你,但我当时又不知道怎么拒绝你姐。她看起来挺担心你的。你是遇到了什么困境了吗?”

    “你呢?恋爱开心吗?你让你男朋友晚点回来,他没什么意见吗?”蔺雨舟站起来拍拍腿。两个人个子都高,蹲在这聊这些实在是奇怪。两个人去到沙发上坐着,有谈一谈的架势。

    “不是回来,是来。他没来过中国。”李斯琳掰着手指头细数男友的特点:“意大利人、一米九、游泳运动员退役、金色头发。”甚至给蔺雨舟看照片:“帅吗?”

    见蔺雨舟不说话,再问他一次:“帅吗?”

    蔺雨舟点头:“你们很配。”

    “谈恋爱很好玩的,你也要多谈恋爱。我这个现身说法是不是还行?”

    “我好奇的是,那时你对我的喜欢,是真的吗?”蔺雨舟看着她,他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他讲话的声音比从前还要轻,带着一种不易被人察觉的叹息。

    李斯琳走后的每一天,他都在后悔自己当年没有赴最后一次吃饭的约,亦觉得自己那时对她不够好。他的负罪感似乎没有来处,只是在这三年里,住在她的房子里,好像每一天都比上一天更了解她,也更期待她归来。

    蔺雨舟没等来李斯琳的答案,但他笑了笑:“我的问题太蠢了。”

    “不蠢。”

    “所以我…”

    “当然是认真的。你是我这么多年来喜欢最久的人,可能因为得不到,所以就格外惦记,惦记了那么久。有一段时间我梦里都是你。说出来可能有点过分,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在冒犯你,在梦里我跟你什么都做过了。”李斯琳自嘲地笑笑,但她又觉得这样的聊天就应该再真诚一点,毕竟此刻的他们像朋友一样:“我的梦里甚至有一套关于你的独特剧本,每一个动作都是根据你的性格量身定制的。那些表情、语言、动作,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适合。但这也没什么丢人的不是么?哪个姑娘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没有编织过这样的梦境呢?”

    在李斯琳的梦里,第一次接吻的蔺雨舟并不知道应该摘掉他的眼镜;他羞于在她面前脱掉衣服,他们的第一次是由她主导完成的。她有经验,甚至依据事实让他的第一次快如疾风。但第二次、第三次,后来的每一次,都越来越好。

    她并不羞于承认爱过他,甚至把她当时可以放在台面上的爱和羞于启齿的“爱”都一一承认。

    “我不谈恋爱是因为…我想有一天能见到你的时候,能对你说句抱歉。毕竟这几年我尝试很多次跟你说话,但你从来都不回我。”蔺雨舟摘下眼镜擦了擦,又重新戴上:“你不回我消息,你的朋友圈和社交账号都对我进行了屏蔽。如果不是别人偶尔说起,我甚至以为你从世界上消失了。”

    蔺雨舟是在这些小事中尝试理解李斯琳的态度的。她不再喜欢他了,觉得他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再没必要让他知晓他的去向。只是她割裂得太过决绝,让他觉得那时的自己在爱情方面一定是一个很糟糕的人。

    “我是觉得你并不会关心我的动向,甚至害怕你把那看成我的不甘和示威。”

    “我关心的。非常关心。”

    姐夫顾峻川总是刺激他。他在的时候,顾峻川会刻意拿出手机:诶?李斯琳这组照片不错;李斯琳想吃川菜想哭了;这个牌子的巧克力有什么好吃的?…这样的时刻太多了,他念的时候还要把手机送到蔺雨舟面前。总之就是要把蔺雨舟下油锅煎了,正面煎过反面煎。

    “哦哦,你关心啊?”李斯琳拿出手机,又跟他确认:“你确定你要看我那些唠唠叨叨没营养的东西?”

    蔺雨舟点头:“要看。”

    “行。”

    李斯琳把他从屏蔽列表里放出来,说是列表,其实只屏蔽了他一个人。然后想起什么似的,又迅速把他屏蔽了:“等我晚上吃饭回来再放你回来吧。”

    她出门的时候问蔺雨舟回来时候需要带些什么么?蔺雨舟说没什么要带的。但当她出了小区,就收到他的消息:“带几个馒头?煎馒头片吃。”

    李斯琳看着那条消息半晌,笑了。对话框里是过去几年蔺雨舟给她发的十余条祝福消息,以及偶尔有事的口吻问她的话,她都没有回过。

    此刻终于回他一条:“行,我再买瓶腐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