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不要搞人身攻击
初冬清晨六点,外面看上去和深夜没什么区别。
时愿精神抖擞,翻出背包里热气腾腾的白玉兰大肉包,掰一口到自己嘴里,再递一块到石砚初跟前,偶尔还会故意砸吧出声响。紧接着,她又摸出一袋尚有余温的甜豆浆,咕噜噜吸溜,“你喝么?”
“我不喝。”石砚初余光留意着她举动,暗自笑了笑。他其实不太理解她为什么不选择家附近小店堂食,以至于上车后得就着昏昧光线翻弄塑料袋,窸窸窣窣,跟偷吃灯油的小老鼠似的。
时愿搂着一大包吃食,乐在其中,不时还会倒腾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零食:“爆辣小鱼干,吃么?”
石砚初无情地拒绝:“不吃。”
“你真的好扫兴。”
“那来一口。”
干巴巴的鱼干,又硬又柴,混着一股子科技狠活味。
石砚初嚼了几下,索性囫囵吞枣地咽下,又连灌了好几口水。他视线一偏,正想提醒时愿少吃点,结果身侧那位嫌弃地龇牙咧嘴,悄悄将小鱼干吐到纸巾,包起来扔进了垃圾袋。
他嗓音漏出些笑意,“不好吃?”
“没小时候的味道了。”时愿皱皱鼻子,“以前春游总缠着我爸妈买这个牌子的鱼干。”
“正常,长大了口味会变。”
两个人转而聊起了童年趣事。
石砚初的童年一如既往得无聊。他每逢假期都会事先拟定出详细的计划表,平均分配每日的作业量,甚至精确到以一刻钟为度量单位。
时愿打了个哈欠,打断他:“每天都得写作业?完全不休息?”
“休息啊。当时计划用两小时完成作业,半小时写日记,一小时奥数,四十五分钟英文阅读理解,其他时间随机选择踢球、看动画片或读课外书。”
“过年怎么办?”时愿大呼他变态。她那会一到寒暑假就跟挣脱出铁笼的鸟儿一样,成天在楼下和小伙伴们追追赶赶,玩得热火朝天。至于作业么,不着急,开学前一天晚上写都来得及。
“早上写作业又不耽误吃年夜饭。”
时愿如听见天方夜谭般瞪大了眼,“一天都不休息?”
“我定好了量,能保证每天都有足够的休息时间。”石砚初本来没觉得有问题,可面临时愿连番追问后莫名心虚,拳头抵住唇轻咳了两声:“很正常吧,你们班没有这样的人?”
“哪正常?我俩如果早认识十几年,我肯定天天追在你后面骂你是精神病。”
“时愿。”
“干嘛?”
“不要搞人身攻击。更不能攻击小朋友。”
“哈哈哈。”
从申城出发去莫干山,满打满算需要三个半小时左右。
两个人有说有笑,都有种久违的轻松。人一旦在熟悉的环境中待太久,很容易变得麻木和迟钝。而此时此刻,薄雾筛下清晨的日光,高光了那些本微不足道的景致。二人迎着地平线奔驰在高速上,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稀奇,连不远处炊烟袅袅的烟火气都能引起一阵惊叹。
手机震动声嗡嗡作响,许是闷在口袋的缘故,显得有些沉重急促。
时愿瞥一眼来电人,“啧”一声,犹豫要不要先采用装死战术。
“谁?”石砚初见她坐在那发呆,“为什么不接?”
“我爸。这么早肯定是问我要不要去老太太那。”她盯着逐渐黯淡下去的屏幕,舒了口气:“等中午再给他回吧,就说还没起。”
石砚初打心眼不赞成她的做法,又不想为了小事和她起争执,便没发表意见。
方卫荣:【奶奶突然在家晕倒了,我现在在医院。】
时愿默读出声,将信将疑:这么巧?她思忖片刻,结合过往老太太的常用招数,笃定是她的苦肉计。
“打电话问问吧。”石砚初不放心,更不赞同她的推断,“叔叔肯定不会在这种事上骗你。”
“你不懂。”时愿不以为意,指尖划过冰凉的玻璃,画了个蠢萌的猫猫头,“我爸特别听他妈的话。肯定是为了逼我俩上门想的馊主意。”
“不至于。”
“他之前还让我俩装不认识呢。”
“性质不一样。”石砚初说完这句立马止了声。他自知无法轻易说服她,思来想去后主动联系了方卫荣,却收到了冷冰冰的无人接听提示音。
“你打电话给阿姨问问。”他越想越担心,干脆就近找了休息区停车,心中默默估算起返程需要多长时间。
时愿不为所动,口头催促着:“快开车。”
“号码给我,我打。”石砚初不容置喙地掏出手机,作势要找时慧玲了解情况。
视线交汇,都传递出不容退让的固执。
石砚初放柔语调,“问一下放心。”
时愿嫌他大惊小怪,烦闷地叹口气,终心不甘情不愿地拨了通电话。
时女士接得很快,三言两语介绍了情况。方爷爷清晨紧急呼叫,说老太太在家吃早饭时突然晕倒,头重重地磕到了桌角。方爷爷着急忙慌地叫了救护车,现在人刚到医院,具体情况未知。她在电话那头宽慰着时愿,“你跟小石好好玩,应该没什么大事。我待会等你爸消息再决定要不要去医院。”
时愿一五一十地转告,两手一摊,“我妈都这么说了,放心了吧?”她内心毫无波澜,完全调动不出对老太太该有的担忧,甚至对社会新闻里陌生人的关心都比对亲奶奶多。
“我们现在调头回去。”石砚初当机立断,重新设置了目的地,“哪间医院?”
“没必要吧。还有半小时就到了。”
“到了你也玩不安心。”石砚初启动车,自作主张地往回开,“去看看。”
时愿烦他的多此一举,语气不太好:“你能不能不要总逼我去看她?”
“现在不是我逼你,老人家生病了,你作为晚辈应该去看看。”
“我妈都说了!”时愿掏出挡箭牌,“肯定不严重啊。”
“不管严不严重,我们现在知道了就得去。”石砚初无法在这件事上由着她继续使小性子,态度有些强硬。
时愿一碰见老太太的事很容易炸毛,不满地指责:“你不上赶着打电话,我们就不知道!”
“时愿,她是你奶奶。老人家现在进了医院,听上去情况不妙。你能不能讲点道理?”
“如果你有个从小咒你死的奶奶,你能讲道理么?!”时愿瞬间红了眼眶,略带哽咽,“这么多年,她经常有头痛脑热,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我早见怪不怪了。”
石砚初最见不得她哭。她每次哭的时候都悄然无声,泪如雨注,簌簌流淌着难过和伤心,滴滴泪珠灼得他也跟着难受。
他尝试了好几次,总算抓住她的手,“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也懂你心里的怨恨。我不是让你大度或是尽孝心,而是不想你或者叔叔阿姨招人口舌。”
“什么意思。”时愿止不住地啜泣着,抽出几张纸巾擤鼻子。现在的她顶着红鼻头,泪痕满面,哪有刚出门时的兴奋和开心。
石砚初腾出一只手帮她擦泪,“不管平日关系处得怎么样,她毕竟是家里的长辈。长辈住院了,小辈要是因为忙,抽不出空露脸还算说得过去。可如果因为出去玩,其他人知道了怎么想?背地里会怎么说叔叔阿姨?”
“我管人家怎么想。我不发朋友圈就是了。”时愿心里赞成他的话,嘴还硬着:“又没人知道我出去玩了。”
“你也会心神不宁。”石砚初一句话拆穿,哄着她:“而且我还要在意印象分吧。”
时愿呆望着玻璃上早已变形的猫猫头图案,无精打采,敛了和他继续争论的心思。
等二人赶到医院的时候,老太太刚从手术室转入ICU。
会诊结果不太乐观。老太太脑内动脉瘤破裂,引起蛛网膜下腔出血,因破口较大导致昏迷。医生主张手术取出血块,可考虑到老人家上了年纪,对术中和术后可能会有的情况都进行了补充说明:病人有可能在手术过程中死亡,哪怕成功度过手术,恢复神智的可能性也不太高,甚至只能维持基本的身体机能,也就是俗称的「植物人」。
方卫荣机械式地点头,压根没法动脑思考。事发突然,他既要安抚年迈的父亲,还要和姐姐们探讨后续方案,本稳重如山的人陡然惊慌失措,没了分寸。他一会倾向于保守治疗,让血块自行吸收,又担心医生口中的二次破裂。一会又狠下心想签字手术,偏医生无法给个准话,保证手术一定会成功。
“爸。”时愿忍不住插嘴,“你别慌。”
“来了。”方卫荣刚觑见二人,淡淡地说:“早上打电话也没接。”
“没听见。”时愿没料到事态会发展成这样,心里也跟着乱糟糟的。她期间询问了几位相熟的医生朋友,建议道:“年纪大的人做手术风险太高。”
“但手术存活率比保守治疗高。”
“这种存活只是维持基本的生命特征。”时愿没法当着父亲面将“其实和死了没区别”说出口,便换了个表述:“家属还要面临很多后续照护问题。”
方卫荣当下最听不得这些话,直瞪着女儿:“那是你亲奶奶!你现在是让我见死不救?还是让我去跟医生说直接拔管子?”他气得声音发颤,食指频频点向时愿,“跟你妈一个德行。”
时愿脸色骤变,不懂这句话哪里踩到了红线。她难道不是在帮忙分析利弊?难道不是在试图解决问题?
“我最近隔三差五就让你去看看奶奶,昨天晚上还在劝你今天上门看看。”方卫荣眼珠发红,掌心狠狠抹着泪,“你倒好,躲着不见人。这下好了。”他嫌后面的话不吉利,生生吞下,“这下好了。”
“关我什么事?”时愿莫名其妙:“你不要出了事就怪别人好么?我妈又招你惹你了?”
“你听听你刚说的是什么话?你让我不要管你奶奶!”
“医生说了手术成功率不高,之所以建议手术是不想病人那么快走。”时愿铿锵有力地划重点,显得格外不近人情和冷漠:“结果已经定了,只是早晚的区别。”
“时愿!”方卫荣怒吼出声,“闭嘴!”
这声怒斥在父女间撕裂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二人怒视相对,眼神燃着对彼此的不理解。
石砚初见状忙揽住时愿,捏了捏她的肩膀,“叔叔他们肯定还没吃午饭,我们俩去买点。”他和方卫荣轻声聊了几句,推着人朝外走。
时愿气得说不出话,中途好几次踩空台阶,差点摔倒。
石砚初索性牢牢搂着她,领着人到一处角落,静静地抱了她好一会。他一句话都没说,不停揉她后脑勺,轻抚她背脊,最后在她头顶落下一个不带任何欲念的吻:“没事。”
时愿攥着他衣襟,委屈得不行,上半身微微发抖:“我爸怎么这样?怪我做什么?”
“叔叔是着急了,没怪你。”
“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我帮他分析问题还错了?”
“没错。叔叔心里有数,只是不想面对。”
“不想面对就骂我?”时愿缩在他怀抱里,逐渐平复了心情。她胡乱蹭着他衣服擦泪,又嫌羊毛衫太戳脸,改用他手背。
石砚初由着她,再一点点用掌心温度蒸发掉她眼角泪珠,“没事,有我在。”
医院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怀揣着难解的烦闷忧愁。时愿一眼瞥见枯枝干上那只乱叫的乌鸦,视线随着它在雾霭里转了无数个圈。
滚滚而下的热泪凝结在皮肤表层,跟寒风一起,割裂了几分她对冬天的美好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