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沼
公司里的空调温度调得有些过于低了,吹了几天以后江稚茵就感冒了,才一上午就用光了一包纸。
工位旁边的同事见她状态不好,趁中午休息的时候多问了几句:“你要不请一下午假回去休息吧,硬撑下去发烧了怎么办?”
江稚茵捂了捂自己的毛线外套:“还好,从小就这样,免疫力太低了,老是感冒,也就看起来严重,吃点感冒药又能立马好了。”
主要是现在什么岗位的竞争都很激烈,她也就实习这么两三个月,一点感冒就请假的话怕上司对她观感不好,江稚茵还想着毕业后能直接转正呢。
她又拆了一包纸巾,现在鼻子特别敏感,一碰就痛,江稚茵把脑袋垂下去叹气。
组长又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说项目要实现的一个功能出了问题,让组里三个实习生先帮忙排查一下,计入考核。
手头那个项目是和对面公司合作研究的一个多模态大模型,现在是AI浪潮,各家互联网公司都想分一杯羹,只能在算法上不断优化,对面公司专门挖来一个实验室团队,就是为了做一个VOXReality项目,将多模态视觉模型整合到XR技术中。
江稚茵只是实习生,基本接触不到太深层次的内容,成国立说什么要把她当核心技术人员培养,给她安排到这个岗位来,但江稚茵自己没什么信心。
她们组人手确实有限,高规格人才完全不够用,有点资历的老员工都做核心部分去了,实习生主要是学一学技术栈,做一点边缘任务。
但这次的感冒来势汹汹,江稚茵一边排错一边耸鼻子,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孙晔去楼下拿黑咖,说今晚得恶战了,另一个实习生背着包在江稚茵旁边打转,很不好意思地拜托她:“对不起啊,我今天约了去医院做检查,下午都得请假了,但是mentor让我跟合作公司对接一份文件,你能不能代替我去一下?”
江稚茵还没说话,他就又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排错的工作我来做吧,我在车上还能看一会儿代码,你就帮忙去对接一下可以吗?咱们换着做。”
她正看这代码看得头晕眼花,换任务做的话也不太亏,于是点点头答应了,正好还能出去透透气。
室内外的温差很明显,江稚茵下楼后又检查了一遍,文件没有少带,她拉上了口罩,往约定地点去。
前台说已经预留了一个会议室,让她直接上五楼就好。
那会议室面积不太大,就摆了一张长方形桌子和几张凳子,江稚茵是临时被拜托过来的,所以到得晚了一些,不过也没有迟到。
她到的时候,对面已经坐了两个人,两个人都低着头在文件上勾勾画画。
“不好意思,来晚了一些。”她声音闷闷的,说完后就偏过头咳嗽了一家。
闻祈眼皮动了动,掀起来看向门口,手里勾画的笔也停住。
坐在他旁边的是同一个导师带的研究生,比闻祈大两三岁,叫王樊。
看见来的是个女生的时候,王樊愣了一下:“我记得上次跟我电话沟通的是个男生吧?”
江稚茵的视线不受控地落在旁边的闻祈身上,心说早知道是跟他对接,就不来了,还不如回去看代码呢。
“是。”她收回视线,回答王樊的疑问,“我是他的一个同事,他今天请假了,所以换我来了。”
讨论文件中的内容时,江稚茵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说不了几句就要停一下,咳嗽几声,把带来的一杯热水都喝了个干净,嗓子又干痒起来,怕影响谈话于是只能尽力憋住。
王樊:“有几条我们还要回去问问导师能不能实现,还要考虑研发成本的问题,到时候我再联系你们这边吧。”
闻祈似乎没有认真听,他直接打断了一下:“说了很久了,先休息一下吧。”
他把文件推到王樊面前,似乎想跟他讨论什么,江稚茵松掉一口气,握着杯子站起来。
闻祈的眼睛还落在手中的纸页上,轻声说了一句:“茶水间在出门左转第一个。”
江稚茵的步子顿了一下,下意识侧了头去看他,闻祈擡眼:“小心烫。”
王樊的笔掉在桌面上,一副古怪到不行的表情。
江稚茵抿了抿唇,没理他,拧开保温杯的盖子推门出去了。
人走了以后,王樊像观察什么濒危动物一样瞅他,冲他挤眉弄眼的:“这就看上人家了?”
闻祈脸上没了什么和善的表情,他盯回手上的文件,言简意赅:“女朋友。”
这话说得更加奇怪了,王樊不太相信:“少骗人,谁家男女朋友这么不熟?你跟人家说话她都不带搭理你的。”
不知道哪个字戳到了闻祈的痛处,他目光涣散一下,转了一下眼珠,把视线投落在王樊身上,冷声强调:“没有骗人,没有撒谎。”
捏着笔的手指有些用力过头了,斑驳的伤口泛起疼痛,闻祈保持着那副平静又空白的表情,始终没有承认分手的事。
江稚茵没有明明白白告诉他分手,闻祈就当没有听懂暗示。
不过是一切从头再来。
这次只要他不犯错就行了。
接完水回来以后,三个人继续把后面的部分商讨完了,江稚茵觉得自己越来越难受,拎着包坐电梯下楼的时候天旋地转,只能用单手撑住墙,闭了几下眼睛。
电梯里进来了别人,握住她的胳膊扶住她,江稚茵偏头去看他,闻祈淡声道:“已经叫了车,去医院看看吧。”
两三个月没吭过一声,这个时候突然像没事人一样,什么也不说,就能当之前的事没发生过吗?
他还是只会冷处理,然后指望着她有一天把所有事都忘记?
……怎么可能。
江稚茵挣开,自己稳住身子,干哑的嗓音闷在口罩后面:“不用你担心。”
“你身上很烫。”他低敛着眼睫扯动嘴角,“再讨厌我也要顾忌身体。”
兴许是电梯里的光太强烈了,把人的皮肤都照至透明了,江稚茵再看向他的时候,看不见闻祈眼底的情绪,只剩薄薄眼皮上一点蜿蜒盘曲的黛色血管。
“叮咚”一声,打断了人的思绪,江稚茵回过神,电梯已经到了一楼,她转头就走,闻祈掀了眼皮盯了她几秒,慢慢擡着步子跟上去。
楼底下只停着一辆网约车,江稚茵想绕过去直接回公司,闻祈又是从后面捏住了她的肩膀,把人往前推:“上车去医院。”
“我都说了我不去。”江稚茵紧皱眉头。
“茵茵啊。”他这么叫她,低眼看着江稚茵的眼睛,灰暗的双眸晦暗不明,以往可能总是含着阴沉的一团雾,但现在那眼睛里空空如也,无悲无喜,像是已经被掏空了内里,剩一张皮。
江稚茵听见他以极轻的声音道:“你总是让人生气。”
“别那么喊我。”她哑着嗓音说,又开始咳嗽起来。
闻祈失神一秒,然后把她塞进车里,自己从另一边上去,让司机开去最近的医院。
他突然觉得窒息,把车窗全部拉下去,右手蜷了一下,把视线投落在车窗外晃过的树影。
江稚茵跟司机说:“不去医院,送我回露香园。”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两个人一眼,闻祈没说话,他就换了导航的地址。
闻祈一直跟着她下车,江稚茵说自己可以给朋友打电话,用不着他在这儿装好人。
他不说话,但也没走。
兴许是流感让她头昏脑胀,江稚茵说话也很重:“你不是最见不得滥好人了吗?现在怎么自己也变成这样。”
“朋友是谁?”他回答得驴头不对马嘴,“孙晔吗,他比我更让人放心?”
江稚茵故意说:“是。”
“我们才是男女朋友。”
“早就分手了。”
“你没跟我说过。”
“那我现在说了。”
“……”
江稚茵走一步他就跟一步,让人头痛:“你要跟去我家?”
她说完就闷声咳嗽起来,脸都红起来了,一咳嗽起来脑袋就痛。
“那你跟我去医院。”
“不去。”
“那我跟你去你家,看你吃完药。”
“你到底在想什么?”
闻祈嘴唇动了动:“示好。”
江稚茵感觉自己的脑子里像灌了铅一样,她实在没精力跟闻祈多说什么,捂好口罩就往密码门里输数字。
“随便你。”
成国立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跟成蓁一样,都只是半夜在外面晃完了才回来睡个觉。
家里的佣人基本上打扫完就下班了,江稚茵实习这段时间跟一个人住在这儿没什么区别,平时也很少能碰到另外两个人。
她匆匆换完拖鞋就想上楼往床上倒,头重脚轻的感觉实在难受。
闻祈拉了一下她的手指:“药在——”
江稚茵如惊弓之鸟一般甩开他的手,差点跌倒,扶住了楼梯的扶手。
闻祈擡着漆色的眼睛安静地盯着她,睫毛微颤,那只伸出去的手也缓慢收了回来,指甲深深扎进掌心。
“我现在就这么惹你讨厌?”他眼神暗了一瞬。
江稚茵头更痛了,她捏了下楼梯扶手,说不出话。
闻祈挺轻地笑了一声:“我只是想问你家的药放在哪里。”
她指了一个柜子,趿拉着拖鞋逃上楼了。
人在体温比较高的时候就会感觉到很冷,尽管正是大夏天的,江稚茵倒在床上还是恨不得用棉被把自己完全裹住。
想着闻祈还在给她找药,江稚茵努力保持意识清醒,不能在这个时候睡过去。
她浑身闷出一身薄汗,但还是觉得有点冷,闻祈找了应急的药过来,打算喂给她。
江稚茵皱眉躲了一下:“我自己来。”
他接来的水温正好入口,干痒的喉咙终于得到纾解,江稚茵捧着杯子把整杯水都咽了下去。
她刚刚在被子里捂出一点汗意,额头的头发有些湿黏地贴在皮肤上,闻祈多看了两眼,下意识擡了手,想了想,又换用完全完好的那只手去为她挑开头发。
江稚茵又要躲,闻祈的手就从侧边的头发滑到她脖子后面,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他像是很难过,低着眼:“为什么老是躲?”
“我之前是做了些错事,我也在想办法挽救了,我从没有伤害过你,为什么总是躲我?”
他眼珠晃动几下,又凝视她:“你想我怎么做才可以,怎么样才能回到以前的样子?”
江稚茵的体温比他热了不少,闻祈的掌心像一块冰一样贴合着她的脖颈。
她因为感冒,鼻腔不通,只能小幅度张着嘴呼吸,睫毛惊慌地颤动着,刻意逃避去看他的眼睛。
但闻祈偏不,偏要江稚茵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否则就感觉到难以呼吸。
他微微低眼,双手捧住江稚茵的脸,她能感受到闻祈另一只手掌心的粗糙斑驳,缓慢又无比郑重地摩挲着。
就是出了那么几秒的神,闻祈的吻就落下来,江稚茵躲避不及,那吻落在她唇角。
“我不会再吃这一套了,你低一下眼睛,说几句可怜话,勾引我几下,我就心软?你不会再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的,所以没必要——”
闻祈轻轻将她的头扳了回去,他表情空白,左眼看上去完全没有活气了,淡色的嘴唇翕动着吐字:“为什么不管用了?”
“你当初不就是被我那些下三滥的招数勾引的吗?不就是因为我长了这么一张脸、耍了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吗?为什么现在不管用了,你能告诉我吗?”
“谁跟你说我是因为你……才跟你在一起的?”她中间糊弄了一下,脸憋得更红了。
“那是因为什么?”他突然漾起一个假情假意的笑,笑意不达眼底,“我把那些东西找回来。”
感冒着的人呼出的热气都是滚烫的,江稚茵也能感受到自己每个毛孔散发出来的热意。
闻祈双手撑在她身侧,偏执地轻声呢喃:“茵茵,说啊?我想知道,我会改回去的,这样就能不分手吗?”
江稚茵觉得他根本没有搞清楚重点。
这一刻仿佛又回到相似的场景,整栋房子空荡荡的,只有她们两个人。
她在那一瞬间有些恍然,想起自己之前喜欢他,就是因为他把自己当成全世界,在任何时候都陪在她身边。
最让人心烦的是,现在这一秒也属于所谓的“任何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