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也节制一点吧。”◎
收到批注回来的企划书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了,老爷子的批注做得很详细,密密麻麻的,占了小半篇幅。
林羡清把收回来的企划书塞进包里,问着温郁:“我们这趟就是来做这个的吗?”
这种简单的事,像温郁这种人物应该不至于亲自上场的啊,派个会俄语的人来就行了。
她俩一起来更像是在莫斯科度了两周的假。
房子里点了壁炉,热得很,温郁屈着食指把高领毛衣的领子往下扯了下,随意答着:“嗯。”
林羡清不置可否,埋头收拾衣服。
回程的机票是提前就定好的,大概在明天,今天还能在莫斯科待一天。
林羡清刚把行李箱的拉链拉好,回头就看见温郁默默坐在小板凳上,单手撑着下颌,百无聊赖地看着她,视线有点发直。
他手边搁着一杯热腾腾的水,外国人都不怎么爱喝热水,这杯还是温郁自己烧的。
不知道该不该值得庆幸,以前他连烧水壶的盖子都打不开来着。当然,一如既往的,他还是倒一杯滚烫的水等着它凉,不知道是什么奇怪的脑回路。
莫斯科的雪断断续续下了两天,白天下了一会儿后晚上又停了,主人家今晚的晚餐很丰盛,桌子上还有之前过万圣节没有吃完的糖果,林羡清撕开一个,居然已经快化了。
而且因为是俄语包装,她也看不懂是什么口味的,就随手拿了一个塞进嘴里,味道很怪异,她一下子皱了眉。
“怎么,不好吃?”温郁偏头问她。
林羡清嘴里含着糖,含糊着应了个“嗯”。
下一秒,温郁垫了张纸在手心,伸到她眼前,安静地垂着眼说:“吐出来。”
眼皮子底下的一只手骨节匀称,用薄薄的真丝手套裹着,尾指很长,是一双很漂亮的手。
温郁看上去漫不经心的,好像不太在意,林羡清却不太好意思,她推了推温郁的手,嗫嚅着说:“我自己吐掉就行了,哪还需要你接着……”
她扯了张纸把糖果吐出来包住,扔进了垃圾桶里,这动作吸引到了女主人,她担心地过来问她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林羡清茫然地戳了戳温郁。
温郁稍稍笑了下,说了句话。
在这里待了将近两周,林羡清也是学到了几个词的,刚刚温郁回复女主人的时候,她分明听见了“妻子”这个词。
难吃的味道还滞留在唇齿间,林羡清抿了下唇,只能装傻。
晚上睡觉的时候,林羡清想在房间里找几张纸做做笔记,把企划书上的批注分析一下,结果房间里基本都是一些日用品。
她拉开床头柜第二个抽屉,里面躺了几个盒子,外国牌子的,林羡清也看不懂是什么,以为是烟或者卡牌什么的。
拎起来的时候重量很轻,她试探性地撕开一盒,把东西揪出来的时候双手不稳,盒子一下子掉在地上,她惊恐地把东西全部塞回抽屉里,重重关上。
两只手好像摸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林羡清把双手都揣进兜里。
温郁洗完澡站在她后面,睡衣领口的扣子松了一颗,锁骨明显,皮肤上还沾着水汽。
青年睫毛与头发上都是未干的水渍,被关抽屉的声音吸引过来,问她:“你在找什么?”
林羡清僵硬地扭过脖子回来看他,怔怔咽了下口水,赶忙起身跑到别的地方去,假装在找东西,语气很不自然:“我找可以写字的纸。”
她刚离开几步,温郁就蹲下身子准备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我帮你找找。”
林羡清惊恐万分,她连忙折回去想拦住他,双手握住他伸出去的手腕,大大喘了几口气,又说:“这里我找过了。”
温郁半挑着眉梢,视线轻轻落在她握住他手腕的地方,停了一秒,然后伸出另一只手拉开抽屉,还好笑地说:“你表情怎么那么——”
他垂眼看见几个盒子,视线停了一下,要说的话就哽在喉咙口。
林羡清讪讪松开手,很尴尬地低头,“我不知道那是……”
“挺厉害啊,还打开看了?”温郁做出评价。
她撒手起身,想赶紧逃掉,打着哈哈说:“我去楼下问问有没有写字纸。”
温郁冷不丁关上抽屉,懒洋洋地迈着步子过来,三两下就拦住林羡清的路。
她惊慌擡眼,略略往后退了几步,哽着声音说:“你干嘛?”
青年目光垂视着她,眼尾微微耷下,声音好听:“你不会俄语,我去问吧。”
他转身撤出去,“乖乖待好。”
温郁走后,林羡清才松松呼出一口气,一下子跌坐在床边,表情很懊恼。
当天晚上两人睡在一张床上的时候,中间难得隔得跟天河一样,背对着对方躺着,林羡清的脸几乎贴在了墙上。
温郁有点烦地侧了个身,林羡清装死闭着眼,又听见他在黑夜里微哑的嗓音:
“睡过来点,冷。”
因为两人盖着同一床被子,隔得远的话中间空出来的地方就会灌风,林羡清倏然间睁开眼,磨磨蹭蹭靠近了些。
温郁哑着嗓音笑,他擡手把人往中间捞,单手环住她上半身,微凉的温度直直往上攀附,像酒精一样蛊惑麻痹大脑。
林羡清吓了一跳,直到被人捞到跟前了才很严肃地申明:“我们现在是上下级。”
如墨般浓厚的夜色里,温郁的眸子被黑色浸透,他唇角撇下去,好久没说话,环住她的手臂慢吞吞撤下去。
温郁翻了个身,背了过去,声音凉凉的:“我知道。你就睡这儿,不用避我那么远,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两人的呼吸声都很重,各自有各自藏住的心事,在无人倾听的莫斯科最后一夜。
隔天早上林羡清拉着行李箱出门的时候,两人背过身子跟主人家招手,两个小孩子还赖床没起,只有几个大人为他们送行。
两人把东西搬上车离开后,女主人上三楼收拾东西,她拉开床头的抽屉,发现里面居然空了。
把这件事告诉男主人后,他也很惊恐:“天呐,都用空了?”
“至少也节制一点吧。”
林羡清出差回来后,在自己的出租屋楼下遇见了林柏树。
他哥转着手里的车钥匙,看起来是刚要上楼的样子,她回来得真不是时候。
林柏树见了她也没说什么,径直拉着她的行李箱往楼上擡,林羡清很执拗地攥住自己的箱子,“我自己可以。”
林柏树凉飕飕瞥了她一眼,很干脆地撒手,好整以暇地靠在一边,说风凉话:“不是自己可以吗,你怎么擡不起来?”
老居民楼里不隔音,进了楼道还有家家户户看电视的声音,有的家里还在吵架,脏字儿一个一个往耳朵里蹦。
林羡清试了好几下都没能拎动,上楼的确比下楼费劲。
场面有点尴尬,林柏树没为难她,从善如流地拉过她的行李箱往楼上擡。
“好好的家不回,非得住这个破地方,你看这片儿还有像你一样的大学刚毕业的小姑娘一个人住吗?”
她耷了眼,“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
林柏树重重把行李放在地上,两人还在楼梯上,他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眉头拧着:“什么叫‘不是你的家’,林志斌不是你爸还是说徐云然不是你妈?”
她都知道,她知道他们是自己的父母,也知道他们对自己确实会觉得愧疚,但是她还是会忍不住觉得,当年她一个人被抛弃在林老爷的小镇,就是因为她的父母在她跟林柏树之间做出了选择。
——她不如林柏树重要。
林羡清在小镇的无数个日夜,这个想法总是在折磨她。
她不懂为什么,明明是同一对父母生下来的孩子,凭什么要林柏树而不要她。
后来她看见她哥在各种比赛上拿奖,大学刚毕业就进了大厂,看见他事事锋芒毕露,林羡清才终于明白:因为他哥比她更有价值。
世人都爱出类拔萃而贬斥平庸,这很正常,林羡清逐渐也能接受。
她不想因为这件事跟林柏树在这里吵起来,于是只是轻声说:“我没说他们不是我父母,你总得给我一点时间接受,毕竟我被他们丢下十多年。”
林柏树沉默了一下,他不做声,沉着眸子把行李往上拎。
林羡清用钥匙转开老旧的木门,木门上爬了几道裂缝,看起来岌岌可危,林柏树实在看不下去,但他知道劝不动林羡清,只能说:“你还要在这里住多久?换个好点的门,这能住人吗?”
他一边吐槽一边进屋里打量,批判这个东西破那个东西脏,林羡清听得太阳穴生疼,“你来这里就是为了看看我住的地方有多破?”
林柏树把双手揣在兜里,撇眼说:“下周三徐云然女士过生日,你回去跟她庆生,她想让你去。”
林羡清捏着自己的行李箱,低声说“好”。
“还有什么别的要告诉我的吗?”
空气寂静一瞬,林柏树擡了眼看向她,眉眼沉着。
“你不用觉得被他们抛弃过。”他低头扯着唇,自嘲地笑了下,“真要说起来,当初被选择的应该是你。”
“你在爷爷家那十几年,至少吃饱穿暖,可以高高兴兴地上学上培训班,但是那些年,林志斌先生下海经商,最开始的时候一分钱都赚不到,还赔了不少,因为做了担保人而东躲西藏。”
“我跟着他们住过漏雨的屋子,吃过一整天的馒头配开水,那个时候我连书都没得读,只能找垃圾场收废品的人要几本破破烂烂的课本自己点着灯一点点看。”
林柏树擡了步子准备走,到了林羡清跟前的时候,他语气平静:“你不信的话,可以问问他们,是不是因为知道如果带上你,会让你跟着他们一起过苦日子,才选择把你留给爷爷养。”
所以你猜。
猜他们为什么一直强调珠算没出息、不赚钱,不想让你做。
因为挨过饿、淋过雨,知道没钱在这个世道就难以活下去,所以跟你强调钱的重要性,大家都是第一次做父母,只会把自己会的东西都告诉孩子。
有时候,热爱真的抵不了一切,很少有人能靠理想填饱肚子,大部分人都是一边仰望光,一边背着光走。
老旧的木门发出一声“吱呀”的叹息,林柏树走了,林羡清搭在行李箱上的手指慢慢垂落下来,书桌前面的那扇窗户插鞘没插紧,风一刮就被弹开,凉风吹进屋子,桌面上搁着妈妈贴在包裹上的那张纸,被风撩起,飘至她脚边。
林羡清低了眼。
——我们清清本来就是还没长大的姑娘,也没人盼着你长大。
徐云然女士生日那天,家里来了很多人。
因为她妈妈平时总是与人为善,交往的朋友很多,林志斌是经商的,难免要与一些老板打交道,徐云然的性格让她能跟所有人都交好,那群富太太们都很喜欢她。
林羡清看见家里的桌子上堆了很多礼物,价值不菲的一大堆,她还看见几个玉镯头和金链子,没见过世面的她难免多看了一会儿,被林柏树调侃了:“再看也不是你的,你不是说这里不是你家吗?”
刚说完这句话,徐云然女士从后面敲他的头,“就你会说,清清想要就给她,有你什么事儿啊?”
“对啊,”林羡清附和,“难不成你也想要挂个金项链在脖子上?”
林柏树想到这儿就一阵恶寒,他撇撇嘴,吐槽着“说不过你们”,就被逼走了。
林羡清看着徐云然笑,她在一堆礼物里翻翻找找,把自己的礼物找了出来,她没那群富太太有钱,也送不起什么华贵的玩意儿,只能拿出在莫斯科买的一个水晶球,里面是一只橘猫和一家四口,两男两女,跟她们家倒是相衬。
当时本来只是看中了那只橘猫,后来在给妈妈准备礼物的时候又觉得这个场景挺有意义的,就拿来送她了。
徐云然女士感动地笑笑,温声说:“早点回家。”
林羡清点头说“好”。
吵吵嚷嚷的客厅里突然有人开始惊呼,说着屋外下雪了。
她见过莫斯科的雪,但是这还是中国今年第一次下雪,雪降得格外早,明明才十一月末。
天气预报里说是阵雪,下一会儿就会停,明天还是个晴天。
吃饭时,一群人围着她妈聊天,林羡清插不上嘴,一边吃东西一边听着她们聊。
突然有人提了个名字,跟徐云然打听刘婧婧的近况,林羡清看见她妈的表情僵了一瞬,低头敷衍说:“不知道啊,我也好久没见过她了。”
有人说:“之前你们关系特别好来着吧,我记得在她嫁给温执之前你们就认识了,这几年都没见到过她的人影,怪奇怪的。”
“温总金屋藏娇吧,哈哈哈。”
“我就之前在温家公司周年庆的时候见过她一次,人挺温柔的,就是不爱说话。”
“她之前不是画画的吗?艺术家有点忧郁气质很正常啦。”
一群人你一嘴我一嘴地提了几句就翻页了,只是徐云然的表情一直僵着,落寞地垂着眸子不说话。
林羡清记着刘婧婧应该是温郁的母亲,就多听了几句,跟她之前所知道的没什么出入,自从跟温执结婚以后,就没人见过她。
但是据温执所说,他没丧妻,刘婧婧还活着。
家庭势力越大的家族关系越复杂,一环扣一环,不在漩涡里就理不清。
林羡清垂眼往嘴里送饭,漫不经心地想着:很难想象温郁究竟生活在一个怎样的家庭里。
一顿饭吃完以后,雪还没停,林羡清跟着家人一起在门口送客,看着她们拥抱然后坐上车离开,薄薄的一层雪铺在地面上,被轧出道道车轮印。
林羡清在寒风里发觉自己装在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她打开一看,是那个一直用英文给她发短信的人,又发了一张照片。
是雪顶,底下是一条河,远方是亮着灯火的家家户户,看起来很漂亮。
对方附带了一条文字短信:
“Winterising.Happywinter.”
那个人总是祝她快乐。
作者有话说:
因为“快乐”在他看来是很难得的东西,他总是不快乐,就希望你快乐。
马上有亲亲!!大概在57章左右?(不太确定,但是应该差不多)。
和好也快了!!看现在都这么甜了!